第16章 十六

  黛玉這場氣出來的病,纏纏綿綿月余,一直到了夏末,才慢慢好起來。


  她能夠勉強起身的時候,只覺得所有人都變得奇怪了。


  寶玉似乎最近總是急急忙忙。就算見了面,說不了兩句,又匆匆去了。


  三春姐妹,探春也是話都說得少了,迎春惜春,本來就不怎麼往來,這時候連面都見不著了。


  小丫頭們都不來瀟湘館了。


  紫鵑和雪雁大凡出去,也都人人拿眼瞅著。


  她只當是自己因病,天天要用這靈藥,那山寶,請大夫折騰,府里人都厭煩了。


  更奇怪的是渡兒,渡兒竟然也一直沒有來找她。


  她病榻之上無聊,想與朋友說說話,寶玉既然不來,她便著人去請渡兒。


  誰知渡兒也是三推五推地不來。


  她暗想:連你都嫌棄我病?虧我認你做第二個知己!

  因此後來賭氣也不叫人去請了。


  只有外祖母待她依舊,時常過來看望她。


  她喝了葯就睡,醒來的時候,經常看見銀髮如霜的老人坐在她床邊,喃喃道:「我只一個外孫女……那些混賬……老天還不如罰我!」


  混濁而溫暖的眼淚打在黛玉病的瘦骨嶙峋的手上。


  黛玉把臉靠在外祖母蒼老的手邊,閉著眼,這一刻,心裡釋懷了幾分。想道:就算是髒的臭的,又怎麼樣呢?


  祖母、寶玉,愛她的人,都在這裡。


  就是跟著做了陪葬,全死在一塊,也沒什麼大不了。


  那天,黛玉總算能夠起身去散心了。她看看紫鵑她們都累睡了,也不想吵醒她們,就披著衣服,獨自去看池塘里的荷花。


  蓮花高高,蓮葉團團,遮住了她瘦弱的身形。


  幾個從外頭進大觀園送東西的小丫頭竊竊私語:「.……闔家的人不是短命鬼,就是病秧子,都有點瘋瘋癲癲的。外面那個瘋乞丐,都要做他家親戚呢!」


  另一個小丫頭說:「噓,你們不要命了!說這樣的話,傳到主子們耳朵里去,有你好看的!他家的人再怎麼樣,我們姑奶奶不也是他家的?」


  黛玉聽到這裡,渾身一抖。


  就聽前邊的小丫頭說:「還不許人說了?她算什麼主子,父母雙亡,全是吃府里穿府里的。何況這些日子,要燕窩,要蟲草,要人蔘,什麼金的玉的都往她那送,也沒見好多少。府里姐妹們,我們幾個就為她這病,跑出跑外,送葯請醫洗葯,累的比狗都不如!」


  另一個小丫頭也不吭聲了,半晌,才說:「你也別這麼說。林姑娘也是可憐的。她自小父母雙亡,家裡也沒有兄弟姊妹,又體弱多病,住在府里,好不容易得一點照料,外面還來了個自稱是她叔叔的瘋乞丐。鬧得府里人都不安心。」


  又一個說:「叫我說,叫她跟這乞丐走了豈不好?幸虧府里老爺奶奶拿她當自家的小姐,不叫那乞丐敗她名聲,悄悄地打點了官司,拿了那乞丐綁起來進了大牢。我聽我當差的娘說,主子的意思,是打點牢里弄死,免得出來拖累這位林姑娘。」


  一個說:「那乞丐也是瘋的。說誰不好,非要攀扯我們家的親戚。林家族人都不認他。他還非混說自己是林姑爺的弟弟,要見林姑娘。白丟一條性命。」


  「他丟命倒不要緊。只怕傳出口風,又氣倒林姑娘。誰都敢來冒充她去世的叔伯,那還了得?她又多心。所以老太太和奶奶們吩咐了,府里上上下下,誰敢在她跟前說漏半句,都落不了好。你們也別再說了,怕主子不攆你們?」


  黛玉早知自己住在這裡,又常勞舅舅家的人奔波,府里的人都嫌她。前面雖氣的發抖驚痛,也強自忍下,待聽到後面,卻哇地吐了一口血出來。


  她跌跌撞撞地披著衣服,失魂落魄地回了瀟湘館。


  紫鵑聽到響動,起來一看,黛玉衣襟上還沾著血。


  見此,紫鵑大驚失色,正要詢問,黛玉卻忽然問:「你知不知道?」


  什麼知不知道?

  黛玉不等回答,就喃喃自語:「我問外祖母去.……我問寶玉……」


  紫鵑追上去要拉著,也不知道病弱的黛玉哪來的力氣,一把推了她個仰倒。


  小姑娘看也不看紫鵑一眼,幽魂似地出了門,徑自往大觀園外去了。


  只是她剛走出門,到不遠處的竹林,就有一個人捂住她的嘴,把她使勁一拉,小聲說:「不能去!噓,是我。」


  「.……渡兒?」


  賈璉正從衙門出來的時候,烏雲遮天蔽日,風慘慘,天地間一片昏昏沉沉的灰悶。


  片刻,就下起淅淅瀝瀝的雨來了。


  有頑童冒雨敲瓦,唱道:「衙門口,向錢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僕人給賈璉打傘,他們走過那頑童。他們身後,一個渾身血痕,滿身邋遢的犯人被人押著,出了公堂門。


  押送的官差向賈璉眨眨眼。意思是保證這個人流放途中活不到十天。


  賈璉心裡有凄然,更多的是一片輕鬆。他笑了笑,丟給那個街邊頑童一摸碎銀子:「唱的好,爺賞你的。」


  頑童歡呼,踩著雨水跑開。


  犯人的渾身也早就被雨濕透了。他垂著頭,聽著官差的辱罵,一聲不響地走著。


  直到一雙瘦弱的手臂攔在他們面前。


  雨里站著一個俊美絕代的小姑娘。


  她烏黑的頭髮黏成一團,粘在臉頰上,滴滴嗒嗒往下淌水,身上套著一層蓑衣,衣衫濕了一半。


  她盯著犯人,臉上早就分不清是淚是雨。


  雨聲漸漸大了,滴滴嗒嗒,淅淅瀝瀝,恰如她流盡的眼淚。


  犯人一眼就認出了這是誰。他呆住了。


  後面跑來另一個把傘撐的七倒八歪的少女,手裡還抓著一頂斗笠、一頂帷帽,氣喘吁吁地喊:「跑的這麼快,斗笠都掉了,再淋病了怎麼辦!」


  看到這一幕,少女忽然止住了步伐。


  賈璉聽到響動回頭的時候,聽到有一個熟悉的女孩聲音,低低叫了一聲:「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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