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那一年,天災*,北方旱災,南方澇災,王朝烽煙四起,四方都有活不下去的農民起義,流民遍布,官家斥之為「流匪」。
而賈家們,龜縮在一時安全的京城裡,繼續自己醉生夢死的日子。
這年秋天,田莊里來人交地租,兩府里管事的人都發了大火氣。
只因庄頭上交的地租,實在太少。少到只有三千兩銀子沒到。
二十兩足夠普通百姓一年的花費。兩千多兩丟在賈家,連個水花也濺不起來。
賈家下了死命令,勒令無論如何,都再收兩成租子上來。
庄頭只能去了。
這天,黛玉正和渡兒說笑,說起寶玉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事。
渡兒卻出了一會神,伸出兩個指頭,問黛玉:「那扇子多少銀兩一把?」
黛玉笑了:「能值幾個錢。人高興了就好。」
渡兒嘆口氣:「我家的潤筆費,辛辛苦苦一年寫就,不過撐死了二十多兩。何況那些農夫,一年辛辛苦苦勞作,恐怕連幾貫都攢不下。你們撕扇子取樂,隨便一把扇子,拿出去一問,就有幾十兩。再加收租子?恐怕就要出大事啦。」
渡兒雖寄居賈府,但是吃用,大多是自己那點潤筆費,托老僕買了來。
她寧可自己被賈府的下人嘲笑寒酸,也要用自己的東西。連黛玉多次的要分一些東西給她,也全然不要,曾說:「你在這裡,雖然金尊玉貴,那伙子傢伙也要說閑話。我又不是沒有自己的手段,還要你接濟?沒的帶累你又給那伙子人說『借花獻外人』。」
黛玉因此敬服她,卻不喜歡聽今天這樣的話,故意扇扇鼻子:「好大一股銅臭味。」
渡兒擰她:「好,我銅臭味,就您是仙女兒下凡,不用吃不用穿的,連五穀輪迴都不用呢!」
黛玉和她笑成一團,笑完之後,才說:「我也給外祖母家算過賬,他家這樣日子過下去,賬上入不敷出是必然的。如果不加收租子,府里的公侯日子的面子,怕也撐不下去。」
「不過,任它如何,總短不了我和寶玉的吃用就是。」
渡兒在她身邊的榻上躺下,望著窗外,半晌,說:「黛玉,你長在富貴之家,沒見過真正的慘象,也沒真正挨過餓,受過苦。任你什麼王侯將相,敗落起來,是半點由不得自主的。」
說著,她側過身子,看黛玉:「近年時日漸差,外面流民盜匪遍地,我爹直言減免賦稅、查辦兼并土地的豪強,都被千里流放,最後.……」
渡兒說完一句,忽然流下兩行淚來,黛玉輕輕替她擦去。才聽渡兒帶著鼻音慢慢說:「何況你外祖家,就連我這個女子,也聽說過很不好聽的。近日看來,裡面又是一派烏煙瘴氣,下人貪墨,主子一個賽一個嚴酷,荒唐無為。內外交困,焉得不敗?我從小跟著我爹,見過多少富貴綺羅之家,內外交困,就那樣被流民踏破。那些公子小姐,不是死於慌亂之中,就是流落街頭。黛玉,你得替自己早早打算。」
黛玉其實從小沒有什麼朋友。賈府里唯一說得上話的,也只有寶玉。
可寶玉畢竟是男孩子。又年紀漸長。
他不能拉著黛玉,躺在床上,半夜竊竊私語說女孩兒話,討論哪個男孩子俊,怎麼才叫俊。談累了就靠在一起睡著。
也不能拉著黛玉,毫無形象地拿話本子里的人物,打趣對方身材音容。
連林若山的那些札記,都取出其中有關於婚姻的部分,和渡兒一起嘰嘰咕咕地分享。
所以這段時間以來,和渡兒竟然無話不說。也知道渡兒和自己似的,對著真心人,就無話不說。
黛玉聽了她這番話,知道她說的雖然不好聽,卻是掏心窩子的真話,一時無言。很久,才說:「我有什麼法子呢?渡兒,我家裡只剩我一個了。我又能去哪?我也知道舅舅家處處差錯,可是一則我就住在這裡,一草一紙,都要用他們的。他家的差錯,也有我一份。二則我這樣的藥罐子身,又是個外人,無力回天。何況,外祖母也在這裡,寶玉也在這裡,我能如何?」
說罷,淡淡嘆道:「如果真有那一天,為報這慈憐之恩,也無非陪他們死罷了。」
渡兒連忙捏住她的嘴,呸道:「什麼死不死,你非得長命百歲不可!」
又說:「不怕,到時候我養你!你一支筆,我一支筆,那些酸書生誰寫的過我們?」
黛玉笑得直點她:「我們兩個女子,還養活呢!要不是你今天還假託了伯父舊日的筆頭,要是揭出個你的真身來,人家都要說『婦人把筆墨作這些邪書僻傳賺銀錢,想也不是正經人,誰要!』,可撇了你去。」
黛玉這話一半是笑,一半也是警醒。
渡兒許的那戶浙南人家,也是詩書人家,是斷斷不會要這樣一個寫邪書僻傳,離經叛道的媳婦的。假若被人知道,不但渡兒的潤筆費要被人欺了去,恐怕親事也得告吹。
渡兒默然。
黛玉畢竟是從小綺羅堆里長大的千金小姐,又有點文人氣,平時雖然不對她靠潤筆費過日子發什麼意見。嘴上也說絕沒有半點看不起,但也總是不以為然的,覺得女兒家對於筆墨之道,當作興趣,或者發泄寫寫,像作《金龜夢》也就是了。拿來賣錢,說到底還是有辱斯文。
但這一次,黛玉是為了她好。說的也沒有什麼不對的。
如果真被發現,世人又不似她父母那一對人中奇葩。多半她的確是要遭毀謗的。
渡兒翻個身,有氣無力道:「當時餓著肚皮,哪裡管這許多?總不能叫我餓死了,叫他家娶一副白骨去?」
又嘆道:「我從前難道沒有顧慮過?只是真落到那一步,管你從前是誰,都一樣為了一口吃的。憑你天大的事,也能丟開手去。」
黛玉就推她:「好了,我說笑一句,就惹出你一通傷心來,倒是我的不是了。」
渡兒道:「那就說點不傷心的。」
她們就說到了《金龜夢》在外最近引起的一出風波。開頭原來是一個文人,批了《金龜夢》,說此書「必定是個井底之蛙作的。」
他一一指出《金龜夢》里的漏洞。人們一看,果然如此:
作者寫天南海北的風俗,都是近書本不近實際的。比如黃河到底有多黃,泛濫時如何景象。華山高聳,倒底怎麼個高聳法。廬山瀑布,居然寫作橫著流下。
而且原來覺得人物真實的一些地方,仔細一看,也是可笑,比如:農夫吵架,居然口口聲聲朝廷律法。可知時下農人,一輩子在田裡,大字不識一個,頂多見識幾個地主,連衙門往哪開都不知道。何況知道朝廷懂得律法有哪些?
說到這裡,黛玉冷笑道:「我可不就是個『井底之蛙』嗎?我活了這麼些歲數,別說接觸農人,甚至就連街坊是個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充其量見過南邊幾個地方的景色。更不要說什麼黃河、華山、廬山。都只是從書上看來的。」
渡兒勸道:「有什麼好氣?他們又不知道你是個閨閣中人,不能隨意走動的。我寫的東西,有人也這麼批呢。」
黛玉出了會神,忽然低聲說:「我不氣他們。我只是……我查過了很多很多的典籍。可是沒有親眼見過,就是沒有親眼看過。渡兒,你說,我這一輩子,是不是真的都看不到黃河如何壯闊,華山如何高聳了?」
渡兒有些怔住。
黛玉低聲道:「我看叔叔走過那麼多地方。我很羨慕。」
黛玉是一個作學問、作文章,最認真的人。
她偷偷地,也以自己的作品被這麼多人所讚頌而高興。聽到這種批評,她表面無謂,私下查了很多地理志,水經注等。
終究不是親身見過,描寫差了幾分。
她越是翻那些記錄,看叔叔的札記,越是想黃河壯闊,泰山雄偉,華山高聳。越是一時心動神搖。
渡兒怔住之後,就安慰她:「天下又有多少人能都見過呢?說不得你以後嫁到哪裡去了,就能看見呢。或者是有了什麼機緣,也未可知。你從揚州來的時候,乘舟北上,不是也見識了大運河?」
黛玉道:「就你話多,滿嘴『嫁』不『嫁』的瘋丫頭。況你又說胡話,誰再接我去別的地方?我家早就沒人了。」
說到最後一句,眼眶紅了。
渡兒看她這樣,也說:「罷罷罷,這回是我惹你傷心了。你還是找你的寶哥哥去。他是男子,常能在外走,應該也能知道的多點。」
黛玉苦笑:「寶玉雖然.……卻也是籠中鳥。自己做不得多少主。問他,怕也是不知道的。何況問來的,倒不如親眼見的。」
渡兒無法,只得提議撲蝶去,不談這些話了。
此後兩人自去玩耍不提。
沒多久,因為賈府的主子們,要吃鮑參翅肚,要吃人蔘燕窩,要把剩飯桶倒滿,賈家的十七處田莊里,佃戶餓死了不少,也都漸漸發生了流民的事。
賈家無法,只得另外再招一批人。
不料風波驟起。
月來,先是在榮國府的莊子里打死了一批敢於搶倉庫進貢賈府租子的流民,送官了一批。
接著,又是有被賈家放了高利貸的人,跑到賈家門前吊死了。吊死鬼的兒子憤而告官,為此,賈璉額鳳姐包攬訴訟,指使官差打死了那個吊死鬼的獨子。
而府內也出了幾件大事。其一,金釧跳井死了。琪官不見的事問到了寶玉頭上。寶玉因這兩件事,險些被打死。
黛玉這次卻沒有去探望寶玉。只是看了一回,就走了。
渡兒取笑她:「你那個寶哥哥,我原先時常避著。只要有他來,我就不來。怎麼現在連你也避他來了?」
黛玉沒說話。半晌,才開口道:「我原大概並不在意金釧的死,這丫頭糊塗,總是招惹寶玉,不怪太太攆。」
慢慢又說:「可是看多了叔叔的書,再看金釧的死,我就心裡一冷。雖心疼他,想到一個人的死,也就冷了。今日是金釧死了,他日若是我,他又護得我嗎?誰又護得我?誰家不是上有長輩,下有家僕?倘若為人妻子的,要受長輩為難,甚至是受夫婿為難,卻又沒有娘家,沒人幫著,豈不是只能學金釧一死?叔叔的書上說,丫頭也是人命。今日的金釧為屈辱,跳井而死。她家人還在,領了賞錢就漠然不在意。我家人都還不在了,他日死了,連個領賞錢的人都沒有,豈不是還不如金釧?」
渡兒也有點凄然,連忙勸道:「你是小姐,怎麼和丫頭比?又是滿嘴死不死的,快閉嘴了去。」
黛玉因心裡存了這樁心思,就幾日沒能吃好飯。
這天,好不容易有了點胃口,幾個丫頭包括紫鵑在內,忙忙地吩咐各處煮葯熬粥去了。黛玉就剩下一個人坐在屋子裡讀書。
慢慢地,她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屋裡還有一個人的呼吸聲。
她慢慢地起來,忽然就要往外奔出去大喊,有一個人影竄出來,猛地捂住了她的嘴。
黛玉駭得渾身發抖,忽然聽見那人說:「小姐莫喊,我不害你。」
黛玉以為是哪裡竄進了賊人,一聽來人說話,卻覺得有點耳熟。那人一邊著錮黛玉,一邊轉過來,黛玉才瞧見,竟然是一個戲子。
恰恰是府里演《金龜夢》里青衣的一個戲子。年不過十五六歲,生的特別漂亮的一個男孩子。
因為常年練戲,手勁比黛玉這個閨閣病小姐要大得多。
這戲子就叫做明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