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火與血的初遇（上）
雨下大了。
「唉……」雷爾夫又是一聲長嘆，對於水充滿了厭惡的壯漢此刻也顧不上那麼許多，「咚」的一聲坐到了泥地里，滿臉愁雲慘淡，「沒有酒喝了啊。」
令雷爾夫這樣總是樂天而充滿活力的男人也彷彿失去了生氣一般的原因，自然不會只是「雨下大了」，以及「沒酒喝了」這兩件事。
偶爾，只是偶爾，我們的雷爾夫大爺也會感到些許的傷感。
將酒壺自肩頭取下，高高舉起，裡面卻理所當然地不會有一滴殘存的液體流下來。
「老闆啊老闆，怎麼能就這麼死了呢？大爺我啊，可還等著你請我喝酒呢……這下可好，你就這麼死了，大爺我就連想付錢買酒，也沒地方去了啊……」
一雙牛眼死死地盯著面前，悄無聲息地躺倒在地上的，則是雷爾夫口中的「老闆」。這個經營著村中唯一一家小酒館的中年男人似乎原本是來自於「碧海國度」布魯斯肯帝國的一名行商人，或許是神的指引，偶然迷路的他巧合地來到了這座偏僻的小村，卻就在此定居下來了。
這個和善到多少給人一些懦弱感覺的酒館老闆小腹多了一道悚人的刀口，只是看上去就知道是致命傷了。在有些發福的中年人身邊，是他那不甚有姿色，卻別有一番氣質魅力的老婆，以及兩人那剛滿三歲的幼子。
毫無疑問，這兩條鮮活的生命也同樣逝去了。
「……」
或許，此刻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就是三人至少還是死在了一起，能夠一同踏上這條沒有終點的道路。
「連反抗都沒有就死了啊。」
饒是慣看生死的戰士，此刻的話語間也難免唏噓。瞳孔有些發散，雷爾夫難得地有在進行思考。
生死的話題本該避忌，但是，來自西北草原的漢子卻以相當平淡的語氣對死亡直言不諱。
關於忌諱，他一直不太能夠理解，發生的事情就是發生了，就算是不提及它也是發生了，不提也不能改變些什麼，那麼，為什麼還要避之不及呢？
諾斯沃特人大多都有著這樣直率的思維。
語氣雖然平淡，筆直望向前面的目光卻滿懷憂傷，與那兇惡的面龐形成了相當的反差。
眼前是，曾經鮮活地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此刻卻失去了人類最重要也最根本的東西，生命的村民們。
他看到了鬚髮皆白的老人們——老年人向來都很頑固，但是這裡的老人卻意外地好說話。啊，對了……還沒有來得及感謝他們的款待。
他看到了童言無忌的孩童們——這些一刻也不得消停的小鬼們竟然敢無視他雷爾夫大爺的霸氣，把自己的胳膊當做了鞦韆……別說，他們的笑容還挺好玩。
他還看到了淳樸到令人生厭的年輕人們——雷爾夫從來沒有見過像這裡的年輕人們一樣毫無爭強好勝之心的人們，連向強者挑戰的雄心壯志都沒有，這還算哪門子的年輕人嘛？
「唉……」
他又嘆了一口氣。
之前凌亂地橫倒在各處的屍體，此刻已經被大漢盡數收集到村前。想要尋找一片空地在這裡可是相當不容易的事情，但這根本不是必須要強調的東西。
「屠殺啊……」
口中喃喃念叨著什麼，端坐的身軀如同鐵塔一般，雷爾夫伸出了為身已死而尚未瞑目的人們闔上雙眼的手掌，難得地認真端詳了片刻，他似乎覺得，除了在搬運屍身的時候沾染上的血跡，那裡還殘留著什麼別的東西。
落入掌中的卻只有雨滴。
「還真是會讓人回想起一些不愉快的東西。」
向來粗魯的大漢忽然以怪異的語氣發表了一句不太像是他的風格的言論，然後陷入了獨自一人的沉默之中。
……
轟鳴。
遠方突然傳來的震動令雷爾夫自並不算是久遠的回憶之中蘇醒過來，大漢皺起了稀疏又短促的眉毛，頗有些不耐煩地撓撓頭，目光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卻立刻令得渾身一震，巨掌拍擊地面的同時，龐大的身軀已然迅速地立起。
響聲傳來的地方正是半山腰的教堂，也就是，維娜所去往的地方。
「真像是她的作風。」話語之中除了些許的諷刺，更多的卻是敬畏。雖然平日里言談之間常常把維娜當做小姑娘看待，但是，雷爾夫絕對不會輕視自己這法師同伴的實力。當然，不讚賞她那花哨的戰鬥方式也是事實。
喜好狂歡、慶典以及各種盛大場面的諾斯沃特人卻因為某種原因而厭惡任何公開情況下出現的元素魔法，這一點就算是近些年才出現的專門研究人類行為的學者們都無法給出一個比較合理的解釋。
「這動靜也不太像是在調查，倒像是在拆房……咦——莫非是？」
自從來到村子里就一直鬱鬱寡歡陰沉個臉的雷爾夫此時終於咧開了大嘴，露出了一點更多還是驚悚的微笑表情，同時，大漢雙臂上的肌肉也開始異常地膨脹起來，似乎已經為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情做好了準備。
「這次絕對是戰鬥！嗚哈！」
左臂向上一振的動作竟然產生了肉眼不可見的衝擊波，伴隨著西北蒼狼們那標誌性的戰吼，就連雨勢也為之一頓。
「踏。」
開始踏出的一步卻陷入了泥地里。
「哈！」
小小的阻礙並不能令堅毅，並且思路單純的雷爾夫產生絲毫的氣餒，長笑一聲之後，他並沒有選擇如同之前一般使用身體強化魔法——或許是怕由此帶來的對於地面的破壞會影響到逝者的安息，而是邁開了平穩的腳步，向著山上而去了。
……
……
……
「是你……」
山腰之上，教堂之中，因為過於殘酷的現實而使得情緒幾於崩潰的維娜，無處可去的衝天悲憤之情，在令得眼神迷離，神情恍惚的下一刻，終於找到了發泄的對象。
教堂里尚有他人存在！只因為維娜的注意力在進入的瞬間就已經全部被心繫之人的慘狀所牽動，所以才忽略了此人的存在。當然，此人一直連些許的動作都未曾有過也是原因之一。
「是你殺了……是你殺了隊長嗎！」
心中刻骨的傷痛盡數轉化為了無邊的憤怒，維娜的聲音少了那一分撕心裂肺，卻低沉得令人揪心。
無言。回答她的卻只有沉默。
「格……回、答、我……」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維娜一字一頓地發出了最後通牒。事實上，對於她來說，沒有立刻就動手就已經是相當難得的事情了。
哈啊……藍斯隊長……
腦海之中不斷浮現出那個人的身影，能夠讓自己安心依賴仰仗的人已經……啊啊，到底是發生了什麼？為何這裡竟會是如此慘狀？在那個人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做了些什麼，又是在想些什麼？為何，本以為會一直如同太陽一般照耀著自己的那個人，就這樣輕易地離開了？明明是那麼優秀而強大的人，為何會……啊啊，藍斯隊長……為何要丟下我一人？你常常說，人類應該堅強，只有堅強才能直面世上的一切痛苦與不安，但你可知道，若是你不在了，維娜又要如何才能讓自己堅強得起來啊？
混亂的思緒里充滿了疑問，疑問卻沒有人能夠回答。
那邊的人仍然沒有絲毫的動靜。
「你也死了嗎？哈哈……」
凄冷的笑聲響起，頭卻深深垂下，給人的感覺卻已經是失去了最後的理智。燃起的怒火再一次失去了方向，維娜忽然間感覺胸中的怨怒悲慟翻動，血氣上涌之際，一口鮮血已然噴出。
「哈啊……隊長……就讓我也隨你一起……」話語之間全然只剩自暴自棄，維娜的瞳孔之中突然閃爍出光彩，卻是強忍許久的淚水終於流下。向著藍斯伸出了手臂，她想要拉近一點與他之間的距離，只是雙腳卻全然提不起力量，無法前進分毫。
——我是，多麼的，軟弱啊。
她不由得哀嘆。
人心本就軟弱，世人又何苦故作剛強。
「颼——」
下一刻，突起的驟風令局勢急轉直下。低垂頭顱抬起的瞬間，維娜的淚眼裡卻突然看到了詭異的一幕。剛剛，因為急怒攻心而導致了臟器受損從而嘔出的血液竟然在石制的地面上移動，從一團鮮紅中劃出了一條道路，而「道路」所指，赫然正是——
「你？……」
口中疑問只來得及發出一字，抬頭的瞬間，一度出現過的紅光再次暴漲開來。比鮮血更亮麗，比火焰更熾烈，光芒之中的源頭，原本蜷曲的身影忽然挺拔起來，浩大無垠的魔力氣息再現，卻彷彿是維娜最為熟悉的那個人。
——藍斯隊長？不，絕不是他！
心中疑問存留了不到片刻就被自己否定了，對維娜而言，這種否定有些殘忍和決絕，但是卻必要。完全不同，是的，這完全不一樣。雖然，紅光與魔力的氣息傳來的瞬間，光芒中心的人影與藍斯隊長的身影重疊了，但是，兩者卻完全是不同的存在。是的，沒錯，隊長他已經……去世了。
不知緣由為何，維娜終於下定決心要直面殘酷的事實。這正是擺脫過去的陰霾，並且，勇敢地走向未來的第一步。
無論多麼痛苦，人類也總要踏出邁向未來的下一步。
由一點吹刮向四周的勁風停息了，藍斯的屍身猶然「安詳」地倚倒在牆壁上，而之前恍惚中被維娜將其和藍斯的身影相重疊的，正是，教堂之中的另一人，一直躬身而坐，一動不動，似乎早已死去的男人。光芒熾烈到仿若火焰，周身沐浴在紅色光焰之中的男子，魔力正是來源於他的身上。
——浩大、詭異而不祥的魔力。
魔力的感覺突然接近了，紅光於瞬間再次消失，人影卻也一同消失不見，正當維娜錯愕之時，比女子的身軀高出許多，那個男人的身影彷彿是憑空出現在了她的面前，隨之而來的，則是，令人窒息的殺意。
殺意，可以稱之為一種特殊的「氣勢」，而無論如何描述，殺意，殺氣都是與死亡相關聯的，沾染上不祥的辭彙。
「……」
目光相交，他依然無言。
「……」
目光相交，她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嘴上來不及發聲，心裡，迫近的刺骨殺意雖令維娜暗叫一聲「糟糕」，但也令她紊亂的心緒暫時鎮靜下來。退讓躲閃不及，本以為已經望到了死神殘酷的腳步，只是，刻入女人、女子、仍然懷揣一顆少女那嬌柔心靈的維娜眼中的，卻是，一張平凡到幾乎無法找出任何值得描述之處，意外地令人感覺到親近的面孔。
平凡，自然也就說不上英俊，但也不會是醜陋，平凡的嘴巴、平凡的耳朵、平凡的鼻子、平凡的眼睛、平凡的五官搭配的結果就是難以令人留下深刻記憶的面貌。難以令人留下記憶，也難以讓人因此而產生某種感受，雖然失去了吸引力，但也不會單純因為外表就讓人產生不快的情緒。
——這個人也太普通了。
這是維娜最為直觀的感受。
從面孔上看不出太多歲月的痕迹，應該還算是年輕，應該不會比二十歲上半的維娜更大。男人的肌膚自然不會有少女那般的順滑無瑕，膚色是日光充沛的半島上常見的小麥色，本來是相當能吸引懷春少女的特徵，但搭配上男子這張缺乏特點的臉，卻也起不到此般功效了。
「……」
「……」
放慢的時間裡，因為親密之人的死而情緒激昂的她看著面前樸實親切的年輕人，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情竟然平和下來了；而四目相對，目光里只有一片茫然，平凡到完全無法讓人將熾烈的紅光和浩渺的魔力，以及村中所發生的慘劇聯繫到一起的男人，心下里，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窗外的雨不停，而維娜仍然不能聽到那淅瀝的雨聲。
她仍在思索。
人跡罕至的小村莊里，無辜的死者尚未瞑目，製造出這場屠殺的兇手，仍不知所蹤。
身負重要的使命，約定於此處相聚的小隊成員們目睹了此地的慘狀，一方調查的結果竟卻發現了隊長的死亡。
到底是誰製造了這場屠殺？
又是誰，懷著怎樣的目的殺害了藍斯隊長？
——難以理解的東西實在太多……但是沒錯，就是這樣，所以無論發生怎樣令人無法接受的事情，我們也必須冷靜下來，勇敢向前。這是藍斯隊長的教誨。
眼前之人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為何自己從他身上竟會感覺到那種熟悉的魔力？
又為何，這股魔力之中竟充斥著那樣程度的不祥預兆。
紅色的光又是什麼？
——從你的身上，我能夠知曉這一切的答案嗎？
如此充滿疑惑的情境下，二人的初次相遇註定不會就這樣平淡地進行下去。而維娜並不知曉，在不遠的未來，眼前的男子將會伴隨她一同踏上某人未曾走完的那條充滿荊棘坎坷的道路，並且，成為她那纖細的心靈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