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絕望的重逢
糟糕透了。
這是此刻佔據維娜心中最多空間的想法。
第一次，她第一次感覺這片原本令她覺得輕柔夢幻的雨竟是那樣的冰冷，那樣的沉重，那樣的令人厭惡。
「藍斯隊長……」咬著唇念出了她最牽挂的人的名字。同樣的動作實在重複了太多次，女人那薄而嬌柔的嘴唇早已失去了血色，而空氣中彌散的太過厚重的血腥氣，則多少會令人感到眩暈。
太多的人在這裡流了太多的血，太多的人失去了性命。
但是，維娜現在並不在意這些。
她無暇在意這些。
人們常說女性在心理上就要比男性軟弱，對於這片大陸上的許多女性而言，事實的確如此，面前的慘狀足以令大多數的女子看上一眼就要昏厥過去，更別說是腳踏鮮血，從屍海之中穿行而過了。維娜則可以做到，身世坎坷的她早已經歷了太多鮮血的磨難，雖然這樣說有些令人心寒，但是，如果只是單純的鮮血與屠殺，這種程度而已的東西本並不能讓她那飽經磨礪的心泛起波瀾。
原本——直到她遇到了藍斯，只是見到的第一眼就讓她冰封的心靈瞬間解凍的那個人。
陽光是如此的溫暖閃耀，而他是她的太陽。
她知道自己已經無可自拔地愛上了他。而或許，像維娜這樣幼時有過悲慘的經歷，缺少他人關愛的女人，一旦愛上，便愛的瘋狂。
愛情本來就是人類合理的瘋狂。
那個人的一切在她的眼裡都是完美的，完美的溫潤言行，完美的瀟洒身姿，完美的英俊外表，以及，完美的，悲天憫人的濟世胸懷。同樣，藍斯也是一個很有能力，又很強大的人，強大到本會令太多周邊的人感到畏懼。而實際情況卻不同，藍斯那高潔的理想和為之踐行無悔的做法令太多本來會成為其敵手的人心甘情願地成為他理想的一部分。
創造一個沒有鮮血、沒有戰爭、沒有仇恨、沒有悲傷的世界。像這樣彷彿童稚戲語一般，別人說來只會讓人笑掉大牙的謬言，正是藍斯，以及很多和他志同道合的人們一生為之奮鬥的理想與目標。
就像上面所說的那樣，如果，維娜是從別人的口中聽到了這句話，那麼她只會對此報以嗤笑，但是，如果這是自己所愛慕著的藍斯的理想的話，那麼，她甘願付出一切，哪怕只是為他的理想增添幾塊無足輕重的磚石。所以，她加入了他身處其中的「組織」，成為了，為了遙不可及的理想而努力奮戰的人們其中的一員。
熱戀中的女人，愛他愛到可以付出全部的心力，這是女性的偉大，或許也是悲哀。
他心繫天下，她卻只想看到他美夢成真時的喜悅，這聽上去多少有些悲哀，悲哀，但也偉大。
「所以……絕對，答應我……不要出事啊……」
聲音彷彿在渴求著懸崖邊的一棵稻草，維娜無暇去思考太多，與世無爭的平凡民眾們凄慘喪命的景象並不能讓她的心裡產生震動，此時此刻，他人的生死，在她看來，相比藍斯的安危來說都太過於渺小了。
可是，這與他的理想毫無疑問是背離的。
然而，如果連他都不在了的話……
加快了遠比平時沉重的腳步，維娜根本就無法繼續沿著這個假設思考下去，繼續下去的話，恐怕又會重蹈之前的覆轍。因為好不容易才感知到的藍斯的魔力突然消失而使喜悅的心情一下子跌到谷底，再加上，接頭的村裡竟是如此殘酷的景象更加劇了不詳的預感，最後，稍後趕到的莫爾口中無意中聽到的「藍斯隊長的魔力變得詭異」的信息成為了壓倒心理防線的最後一塊石子。
失去了太陽的照耀，生命會失去它原有的顏色。
而如果失去了藍斯，對於維娜而言，這恐怕比失去了生命還要可怕。
「還有希望……親眼見到之前，我絕對不會放棄希望……」眼眸中浮現出熾烈的堅毅神色，顯然，之前莫爾的那句話還是起到了作用，「等著我藍斯隊長……絕對要再見到你，哪怕是……」
眼中只有摯愛男人的幻影漸漸遠去的景象，維娜並沒有注意到腳下的狀況，倉皇的腳步被橫倒在路邊的亡者所阻礙，險些被絆倒的她立刻將重心調整回來，卻也無暇再對自己於死者的不敬而多做祈禱，只怕遲上一步，就會釀成無法挽回的悲劇。話語因此而硬生生中斷，只是，這對於維娜而言卻彷彿是上天的眷顧，後面的內容原本就無法說出，以這樣的方式被打斷不可謂不是幸運。
村莊不大，可以想見，像這樣幾乎與世隔絕的村莊本就沒有什麼機會發展成為龐大的聚落。村內只有幾十戶人家，人口也超不過二百，於半島的大城市內早已成為常態的各種華麗的磚造建築或是瑰麗的玻璃建築在這裡則完全找不到其身影，簡陋的木屋毫無規律可言地排布，市場與各式各樣的店鋪與此地無緣，甚至就連，尋常村落里至少會存在的或大或小的廣場也不存在。
地理位置上，半島綿延彎折的海岸線造就了許多天然良港，而此處雖然臨海不遠，但過淺的水深和極為偏僻的地理位置使得其難以獲得青睞，卻也成就了這個遠離俗世喧囂的小村。
維娜仍然記得，在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時，藍斯隊長對於此處所做的簡短介紹。而村民們的淳樸善良，也給包含自己在內的幾人留下了相當不錯的印象。隊長自不必說，向來板著個臉的莫爾也露出了數次雖然算不上笑，但卻也確實是內心有所觸動的表情，雷爾夫甚至還成為了村裡幾個小孩子的「大型玩具」，那張看上去凶神惡煞的臉竟然沒有嚇到他們也真是稀奇。還有克莉斯多，在面無表情這點上絕不輸於莫爾的她也確實地表現出了溫柔的神色。
美好的回憶令維娜的嘴角好不容易浮現出一點笑容，然而笑容卻立刻消失了。
的確是美好的回憶，但是那樣的情景已經無法再看到了的事實最終令本就憂心忡忡的女人心中更加蒙上一層陰影。越是前進，不安的心情就愈加上一分，而希望，也就再渺茫一分。
「啊……至少讓我見到一個還活著的人吧……」
甚至發出了這樣的哀嘆，維娜想方設法地要為自己尋求一點希望的影子，只是真神卻連這一點渺茫的希望都不曾給予。穿過了村子，沿著自雜草矮樹中開闢出的崎嶇道路爬上小山，不遠的前方就是會令人生出「為什麼在這裡會存在這種東西」感想的小教堂了，一路走來，映入維娜眼帘的卻只有滿地毫無生氣的軀體橫陳兩側，別說是「活蹦亂跳」的倖存者，就連一點求生的呻吟和異動也未曾聽見看到。
到底是誰，又是懷著怎樣的目的實施了這樣慘絕人寰的屠殺？
像這樣的疑問當然也有，但是，這是確認了藍斯隊長狀況之後的事情。
「啊……」
莫名的悸動令焦急不安的維娜停止了向前的腳步，完全不知緣由地抬起頭，碎雨打在面頰之上竟似乎無法讓她產生任何的知覺，存在的只是雨水打在半開眼皮上的些微觸感，天空彷彿變得昏暗，下一個眨眼間，與人類生存的土地相距太過遙遠的天穹卻還是依然那樣湛藍。
眼前開始出現了幻覺，悸動卻來源於，令灰濛的心境撥開一縷曙光的熟悉魔力，又一次，之前一度消失了的，藍斯隊長那浩瀚博大的魔力再次出現於維娜的感知之中，令後者全身上下不由得一震。難以壓抑的喜悅湧上全身的同時，維娜不由得忘記了之前的一切，更不會再去關注除此之外的任何，將周身的魔力提煉到極致，她再次發動了變化了方向的「漂浮術」將自己單薄的身軀推向前方——這樣的速度遠較靠雙腳步行要來的更快。
——藍斯隊長！
熟悉魔力的方向正是指向橫卧山腰懷抱的那座教堂。仔細想想，之前所察覺到的隊長的魔力也是來自於村莊稍遠的北方，正該是這裡不是嘛？
——藍斯隊長！
顫動不已的心中不斷地發出欣喜的狂吼，維娜只恨自己為什麼不能立刻出現在藍斯隊長的面前。能夠將遙遠的路程化為「一瞬」的魔法，在這個世界上應該也是存在的吧？
——藍斯隊長！
渴望重逢的心愿超過了其餘的一切，頭腦中只剩下要儘快和那個人重逢的想法而理所當然地沒有注意到前方的異樣。教堂就在眼前，而大門口處躺倒的屍體僅從所著衣物看上去就能知道其並不是生活於這種遠離塵世的小村中的村民。
「藍斯隊……長？」
喜悅的心情隨著魔力的跡象又一次消失而變得無影無蹤，那份熟悉魔力的突然出現與消失似乎意味著什麼無法猜測的事實正在發生，而行至門前的維娜終於發現了此處的異樣。靴子重新落到土地之上，她睜大了雙眼，卻不敢去看門後面的情況。
「這些人是……怎麼……應該不是雨的緣故……」
因為光線角度的問題，大門之後，教堂之內的情況仍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而周圍，令維娜短時間無法理解的現實則令她此刻脆弱的神經緊繃到極點。
耳邊只有雨滴拍打物體的聲音。
山腰處的教堂可以說是這座小村裡最為龐大的建築了，要知道，村長的屋子也不過只能多放下一張粗製的床板而已，而這裡看上去卻至少能夠容納下幾十人。窗戶難得的裝上了簡劣的彩色玻璃，門也不再只是排木頭柵欄，房頂也換成了石制尖頂，不過就算是這樣，它也依然和華美莊重等詞語無緣。
「死了……但是這些人到底……」
教堂的門外也如村中那般堆滿了屍體，令人詫異的是，這些屍身彷彿是一同受到了什麼外力的作用而排列成了一個圓弧狀，更加令人詫異的則是，無論哪一人身上都無法看出有任何創傷的痕迹。
仍然沒有做好心理準備進入教堂之中探查，對逝去之人鞠躬行禮之後，維娜只好先對這裡的屍身進行必要的情報搜集工作。
沒有血跡，沒有傷痕，這兩點讓人不由得懷疑他們的死法，而這時，恍惚的女子終於發現了這些人身上的不同之處：
各式獸皮做成的護甲，加上飽飲鮮血的武器——武器才是重點，之前的村民周圍幾乎看不到有武器的存在，所以這些人就是「兇手」？對了，所以那時候莫爾才會說這是「屠殺」。
維娜開始努力挖掘自己自暴自棄之時另外兩人的對話，卻無法回憶起更多有價值的信息。
變故就在此時發生。
詭異的耀眼紅光突然穿透了教堂的窗戶，映射到凄慘地排列著屍首的大地之上。突來的變故，令神經本就繃緊的維娜無暇再顧忌手中的調查，一個急忙的旋身改變了面向，同時，手中已經開始聚集起火紅的魔法元素。
最早，先是莫爾感受到了詭異的魔力，而自己，卻只普通地感覺到了藍斯隊長魔力的存在。
一點點抬起身子，本能令注意力全部轉移到隨時可能會發生的戰鬥之上，此刻，無法忍受精神上折磨的維娜終於下定了決心。
來到村口的時候魔力突兀地消失了，再然後，屬於隊長的那獨一無二的浩瀚博大的魔力又再一次地出現，復又消失。
前進，維娜一寸一寸地挪動著自己的腳步，下唇被緊扣的牙齒咬出了淡紅的血跡，但這無關緊要。半開半合的左掌之中，魔法元素仍在不斷地自四面八方涌動而來。
希望與絕望，喜悅與悲傷，自己理應不該被如此簡單地被玩弄於其中才對。
這樣的想法轉瞬即逝，維娜很快就明確了自己的心、自己的道路、自己的一切一切應該要前往何種方向。
——是時候面對它了！
下一刻，嬌小的身體里沸騰出熾烈的戰意，單薄的肢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維娜赫然一個箭步沖入了紅光暗淡之後，依舊陰暗的教堂之中。
就在之前紅光暴現的一刻，再一次感受到的魔力已經不再是如同大海一般寬后包容的氣氛，而是如同莫爾所描述的那樣，重新暴漲的魔力里裹挾著令人不快的鮮血氣息。
這也正是令維娜徹底下定決心一探究竟的原因。
「騰！」
一團圈轉的火焰在維娜躍入的瞬間自她的掌中綻放開來，隨同火焰而來的還有光，自遙遠的上古時代起就一直伴隨著人類發展的腳步，幫助人們驅散黑夜，也驅散了對於未知的畏懼的，象徵希望的光。
——在這片土地上，光芒象徵著希望。
窗外，一直不大不小悠然落下的雨，卻忽然間變得密集而有力起來。
屋內，本欲繼續前進的腳步驟然停止，魔法的火光仍在明暗閃爍著。
「隊長……」張開的喉嚨里卻一時難以再發出任何聲音，時間仿若靜止，維娜卻只覺得，這個充滿著光明與溫暖的世界，此刻已經離她悄然遠去了。
窗外只有雨聲。
屋內卻靜的出奇。
沉默，正是無可抑制的情感爆發來臨前，最後的寂靜。
……
「藍斯隊長啊啊———————————————！」
被升騰的火焰所照亮，折磨內心許久的事實真相終於映入維娜失色的視野之中，帶來的卻只有，至今的人生之中，唯一一次，凄慘如斯的哀痛深嚎。
熟悉的衣物，熟悉的身軀，那個熟悉的人卻動也不動地斜倚在教堂盡頭的牆壁上，沒有了聲息。湛藍的長袍被血液盡染作鮮紅，胸前的傷口觸目驚心，悚人的空洞之中竟然看不到內髒的存在，那裡沒有鮮血流出，牆壁之上噴濺的血液則早已凝固，低垂的頭顱，被陰影遮去一半的表情，只剩下稍稍上揚的嘴唇，餘下的，卻是再也見不到的和煦笑顏。
維娜的哀嚎響徹，痛苦的情緒也許需要大哭一場來發泄一二，只是眼淚，卻凝固在了眼眶之中。極度的悲傷化作了滔天的怒火，卻一時無所可指，只能徒增心靈的創傷。
——象徵希望的光明所映照出的，正是，絕望的事實。
這一刻，藍斯死亡的畫面化作了永世不變的記憶，留存在了她的腦海之中。
這一刻，黑暗遮蔽了天穹，她的太陽自空中墜落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