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陰陽河4
三變一掌呼過去,掌風劈頭蓋臉,「怎麼什麼東西從你那嘴裡過一遍就臟成了這樣呢?!就跟你說了不是那麼回事兒,你還非得往這上頭靠!」
「得!我打不過你!是不是你自己清楚,我就是這麼一說你就那麼一聽,夜裡我先問問路去,你那邊完事後,咱們老地方見!」
二狗子的老地方就在鎮集不遠處的一座山神廟,廟裡的廟祝是他手底下地痞的一個地瓜藤親戚,多年來間接受他接濟,對他真如對飯碗一般小心在意。選在那兒,再穩妥沒有了。
三人議定,吃過午飯,各自又在界面上轉過一圈,打問了一些消息,都是沒用的多,這地方的人對生人尤其戒備,問什麼都說不知情,再問索性就不搭理了。三變扮的陰陽生「生意」更是慘淡,別說生意,能囫圇著回來就不賴,好幾家人見他們就罵,甚至有一家放狗來咬,追得三變狼狽至極。這都不說了,好容易熬到天將黑,偷偷摸摸閃進了吳家小娘子的門,還不能歇著!尤其嘴皮子不能歇著!
雖說不是孤男寡女相對(還有個龍湛了么),但這架勢看著也不大好,誰對誰也都不熟,話說不過三兩句就要斷,三變強撐著沒話找話,又不好直接問到陰陽河上,只得迂迴:
「咳,貧道一路行來,聽聞此處有條大河,似頗有意趣,相傳沿著河走,走到盡頭可通幽冥,內中有九獄十幽,專候有緣人,貧道歷來好奇,想去開開眼界,不知善人可知道這條河從何處發源,從何處走可以到得?」
他做道家裝扮,自稱貧道似乎也沒啥差錯,關鍵是自幼跟著野和尚坑蒙拐騙過一陣,瞎話有時不需腹稿,張嘴就來。
「……」
吳家小娘子低頭盯著自己腳上一雙白鞋,渾似沒聽入耳,三變尷尬要死,正要說幾句別的岔過去,她卻又半空里拋過一句話,「先生問這個做什麼?豈不聞多一事不如省一事,這條河別說是沒有,即便是有,奴勸先生還是不去的好。」
三變心說她一會兒說沒有,一會兒又說不去的好,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不瞞善人說,咱們修道之人,也如同書家一般,想要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長萬般見識,得萬般造化……」
「先生且住!有些物事看得,有些物事看不得,這道理先生當比奴明白!」
三變此時方才注意到吳家小娘子一直稱他「先生」,而不是慣常的「道長」,當中……似乎還有什麼玄機?
他還要再爭,吳家小娘子忽然煞白了一張臉沖他擺了擺手,又指了指門外——有東西過來了,正在翻過院牆。
噫!好大狗膽!這才幾時,就敢翻牆!怕是色膽包著一顆色心,躍躍欲試,等不得黑天瞎火了!
三變並不即刻起身,他想了一會兒,決定把龍湛留在屋內陪著吳家小娘子,他自己翻到屋頂上,居高臨下看個究竟。
院子當中確有一「物」,不敢說是人,人不會這樣爬著走,說是鼠類,哪來那麼大的個頭,而且,這物有鼻子有眼,跟人像到十分,哪裡是那獐頭鼠目的鼠類?!
這東西像啥呢?就像三變回帝京路上,在荒郊野外遭遇的那一群狗一樣的「人」!說到根底,跟他遭遇的那些又有些微不同,那些跑得快,這東西,腳程奇慢,它那爪子刮擦地面,發出一陣刺耳的嘰嘰聲,外罩一身黑毛,黑天看來,目力稍有不好的,乾脆就看不見了!
難怪吳家小娘子說再看時,又看不見了,從門縫裡往外看,只能看見門檻上頭的物事,門檻下的,被門檻擋了去,只能看見一團漆黑,那東西正好也是一片黑,黑得與夜色渾然一體,自然就如同無物一般。再說了,人到了心驚時,杯弓蛇影,看什麼都像那興妖作怪的東西,連平時見慣了的豆腐磨看著都像成了精的樣子,從門縫裡一眼望去,有沒有都說有,再沒看見,心裡都說是有。
三變就這麼一閃念的工夫,那物已經爬到了門檻之前,從豆腐磨房的房頂上看,那物正好讓門檻擋住。它也不進去,就這麼在門檻外邊嘰嘰響著,三變不敢妄動,他見過太多的調虎離山——放個沒甚用處的東西在這兒,把人引到別處,緊接著再來另一波,破門而入,雞飛蛋打,追出去的人再如何追也追不到、再如何悔也悔不及了。不敢妄動不等於干站著不動,他朝那物扔過去一顆小石子兒,準頭挺好,正正砸在它後背心上,那東西挨了一石頭,極緩慢地回過頭來,朝他那兒看了一眼,正在這時,雲破月影,十四的月亮已經有了十五月亮的圓與亮,穿破厚雲的一道月光直直打在那顆仰起來的頭顱上,三變心中「突」的一跳,起頭他以為自己走了眼,再看許多眼,仍舊是那樣——那是個人,確鑿無疑的,是個人!
許久沒試過這樣的毛骨悚然了,三變藏身屋頂一處邊角,沒來由的身上一片涼,如同赤條條浸在霜雪當中,冷得怕人。
那「人」似有覺察,轉瞬之間便一個飛撲上了院牆,幾個起落便沒了蹤影,情勢迫在眉睫,三變在取捨上犯了難——追是不追?追,萬一是調虎離山計,屋裡那兩人可就險了,不追,這東西分明就是上回荒郊野嶺遭遇的那些野物,錯過一次,說不定要抱憾一生的!
緊迫是一瞬的事,犯難是一瞬的事,取捨也是一瞬的事。追過去的時候,他想,但願龍湛能全須全尾地等著他回來!
這想頭是不是自欺欺人,他又不那麼敢想,只死想著一條——龍湛的拳腳功夫練了將近兩年,很像樣子了,加上以前不知跟的什麼人,也有底子,加在一塊兒,比旁人要強得多,應付一般情勢,當不在話下。
不是沒想過這是不是現成的一個套子,專等著他跳,也不是沒想過,那物作了幾個晚上的怪,今夜忽然現身讓他看見,是不是那吳家小娘子受了誰的脅迫,做了餌料,專來釣他。都想過,可事到臨頭,取捨與決斷也只是那麼一瞬,不論如何取捨,也不論如何決斷,總有那不圓滿的一個邊角,至於設想當時選另一條道走會如何,那是事後的事,木已成舟,不論成敗,不論好壞,結果都是定好了的。
三變直追過去,緊咬不放,雙腿和它四腳著地的跑法相比,自然不夠穩,所以它專挑那密林深處鑽,一直把他引到一條河邊。它趟過河去,與他隔河對峙,像是篤定他不會從河裡過來。月光清澈,直籠河面,雙方都知道對方披著一層不屬於自己的皮,都等著對方露出破綻,好一擊得手。
然後,三變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變了,長出許多,左右奓開,接近頭頂那兒,探出來一件彎彎的物事,像是奇長無比的一根牛角。後來,他終於醒過味來,這東西可不是什麼牛角,它是一把巨鐮的刀尖!
就這一下,三變身上「唰」的一下出了一層急汗——不能回頭,千萬不能回頭,只能盯著這把巨鐮的動作來,他看它慢慢打彎,朝前拱,擺出一個要收割他頭顱的姿勢,就暗自給自己數拍子,一、二、三、四,數到第五下的時候,他猛地朝後倒,觸地之後一個翻滾,人是險險避開了刀鋒,那身法衣卻被割了個七零八落,他順著一撕,甩到一邊,手上攥緊了滾雲,打算拚命!
看樣子,來的不止這一個,極有可能是一群,這個先來,其餘的相機而動,覷個破綻殺過來,致不了死也讓他亂了方寸,更好收拾。
果然,兩邊戰了一會兒,另一個黑袍人舉著巨鐮就往他腰上掛,情勢於他不利之極,他想著找個地方避一避,或是緩一緩,四周又殺上來三個,把他退路一齊堵死!
三變是二次與這些東西交手了,多少有些經驗,他攥著滾雲斜刺出去,一槍扎中其中一個的眼窩,只聽得一聲怪叫,一股綠色汁液噴了出來,槍頭就好似火淬過一般,霎時染了一層墨黑!
之前王七說過,這東西連帶火的箭射入眼窩都不怕的,怎的一槍扎過去,還扎出個好歹來了?!難不成這些東西還有好賴之分,就跟鑄劍似的,也能出來殘次品?!
前頭是河,後頭是密林,這河水看著不深,但實在不像是好過的,聽聞岳州與江南府交界處暗河溝通處,常有山洪水不定時辰奔涌而下,萬一運道不好,他整過著的時候,上游來一陣山洪,再會水的人都難逃水滅頂,水卷過後,人就餵了水下魚鱉,絕無生機可言!
那,密林呢?密林更不能去,剛才追著那物過來之時,他看了地形,相當不妙,裡邊凈是藤蘿荊棘,人進去就好比落入網中,行動尚且困難,更別提在裡頭打鬥了!
怎麼辦?
他得趕緊從這兒脫身出去,找到龍湛,與二狗子會合。然後速速從這兒撤離。
前後不通,只能朝左右想轍,左右都是河岸,選左還是選右?
他想也不想就選了左邊。
沿著河岸跑,跑到盡頭有什麼,是生路還是死路,那是不能想的。
這時刻的陸弘景,就好比身在深海暗流中的採珠人,除了走,沒別的可想。走了,才有一絲半點活出去的可能。
這些東西就不像是活物,而是某種器具,不知疲累不知痛癢,一直緊緊咬在陸弘景身後,他跑得嘴裡一股血腥味,嗓子又干又癢,腔子裡頭那顆心好幾次幾乎要脫腔而出。不能停。至少不能在這兒停。這兒是河岸,空曠開闊,無遮無攔,停下就是個死!得找一處能隱蔽的地界,找不到就不能停。
跑得累極了。彷彿這世上就他一人,也不是他一人,就剩他兩條腿,在石子路上奔跑踢騰,沒有盡頭。他是頭一次覺得活著真累。累得就想就地倒下,好好喘口氣,哪管下一刻那些巨鐮就要把他剁成肉泥!
但他不能停。他家裡還有人等著。有個年近八十的阿祖。還有個養了沒多久的乾兒子,照那樣的飯量,自己要真沒了,誰願意要他!
就只能想到這兒了,前邊是個黑漆漆的山洞。這些東西是有意把他往這兒趕的,從韓瑭那兒開始,這一切就好似裝在套中一般,冥冥之中,有什麼人暗中操控著他們的一舉一動。若說韓瑭壞了良心,這個他不信,因人的本性是那麼的難改,就算他入了海寇的伙,本性還是種在他的根底里。他若要害他,再容易不過,在西海老巢時,隨隨便便就能收他一條命,何必等到現如今這個情勢之下?怕只怕他那邊的情形一樣不好,甚或比他還要糟糕,那他可愧疚死了!
陸弘景負疚著一頭扎進沉黑的山洞,後邊的東西也一個個扎進來。眼前驟黑,他走得艱難,腳下不停,只往縱深去。走了約摸百來丈,一腳蹵進一泡水裡,再往前,才知道這水不止一泡,而是一條。一條暗河,從洞里出來的。後頭追來的腳步聲越發緊了,他咬緊牙關蹚著水走,眼下一時顧不到,讓地上石子兒絆了一跤,跌在一團浮泡泡的物事上。掙著撐起身來,腳下又讓一團長長的東西絆住了,他拿手扯,拉上來忽然覺出不對——這團長長的東西,起初他以為是水草,如今抓在手上,壓根不像水草,像是、像是人的頭髮……
他讓這想象激出一個大寒顫!
後頭追兵還在一步步消滅他們之間的距離,可此時此刻,他忍不住要把懷裡藏著的火鐮子拿出來,擦著,他一定要看一眼腳下到底是什麼東西,不然,光是想象就能把他逼瘋!
火鐮子亮了,他立時喉根發緊,頭皮炸立——從他腳下開始,一直到看不見的盡頭,都是浮屍!
死了有時候了,一個個都被水泡得發開來,皮和肉輕輕一扯就分離。泡到這個地步,就是聞不見死人該有的臭味,因此他以為自己在發夢。於是他閉上眼,過了一會兒再睜開——一樣,還是望不到盡頭的一片浮屍。
刀山火海,比不過眼前這潑天黑暗當中,水裡泡脹了的一具具浮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