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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一、四大臟

  民間形容「四大臟」,有說「癩痢頭,臁瘡腿,娘們屄,畫匠嘴」的,有說「虱子頭,裹腳帶,殺豬水,畫匠嘴」的,前邊仨老也變化,只有第四個,「畫匠嘴」是鐵板釘釘的臟,公認的臟,不論怎麼洗也洗不凈的臟。


  有人要問了,畫匠嘴為啥這麼臟呢?不可能吧?見天到晚的穿得人模狗樣,坐那兒弄弄紙筆、弄弄硯台、弄弄顏料,髒得到哪兒去?說不定還有美人在旁「紅袖添香」的幫襯著,沒說艷福就夠了,還臟?!

  咳,您說的那是畫師,不是畫匠,畫匠是幹嘛的呢?畫匠是弄土木的,就是這麼一個土木局子,裡邊有木工、泥工、瓦工等等等等,畫匠負責往已經造好的房頂子、房檐子上畫畫。這是畫匠。畫匠嘴為啥臟,你畫畫那筆,總不可能啥時候都不皴吧?皴了,乾巴了,描不出圖樣了,咋辦?你總不可能擎著一大罐水爬上去描吧,舉著多重啊!這個時候,畫匠的嘴巴子就派上用場了——筆頭干,擱嘴裡舔舔,潤潤筆接著畫,半天下來,那嘴就五抹六道的了。所以說它臟。


  廖家是土木世家,也是畫匠世家,打從一起頭他們家就是畫匠出身的,經過幾代人的苦心經營,到了廖秋離祖父這輩上,突然就旺發了。廖秋離的祖父是個多面手、能人、猛人,點穴堪輿的功夫出神入化,相面的功夫也很硬扎,跟對了人,投對了路,跟到了當時還不是那麼成氣候的一夥義軍,投到了義軍頭頭蕭義隆的手下,又出錢又出力,過了多少年,天下成了蕭家的了,廖家也因為有驤隨之功,得了塊御賜營造廠的牌子,皇家的活計都讓廖家攬下了,小點兒的活計都不屑攬,能不旺發么!

  生意場上春風得意,家裡的人丁也跟著興旺。廖秋離兄弟五個,姐妹五個,十個崽子都是同一個窩裡抱出來的,同父同母,廖秋離的爹廖世襄沒納妾,掌著這麼大家私居然不納妾,也是個異種了。


  更異種的是這家的幾兄弟。


  大哥廖允文,叫著允文,其實卻是吃鏢師這碗飯的,平日里少言寡語,誰說得他煩了,悶聲一吼:別鬧!然後所有人都不敢鬧了,這就是大哥范兒,氣派,一嗓子定乾坤!就沖這派頭,江湖人說他「寡言穩重」。


  二哥廖允武,叫著允武,卻是一點拳腳不懂,反倒愛和胭脂水粉針頭線腦攪和在一起,開著全帝京最大的幾家脂粉鋪和雜貨鋪,趁錢,手敞,按著老輩人的說法就是「漏風掌」,把手指頭併攏,到太陽底下一照,嚯,滿眼的窟窿,手指縫壓根不嚴絲也不合縫,錢財老也往外漏哇!就跟那錢不是掙來,是順水漂來的一樣,隨隨便便就出手了,逢到災荒年,要施捨義粥,老二一準跑在最前頭,除了周轉用的銀子,其餘全部放出去施捨義粥、搭棚子、買葯,還有那路邊倒斃的,也買一副薄棺材裝裹了,抬去埋,好歹也是發送。因二哥仗義,江湖人贊他「義薄雲天」。


  三哥廖允公,跟著他們的爹掌營造廠,廖家營造廠越做越大,原來四個台口,現在增做八個,他們的爹一時半會兒顧不過來,於是讓老三跟著管。老三門兒精,笑面虎,比之老爹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腦子就是一把算盤,賬目啥的就不必說了,誰也別想跟他打馬虎眼兒,誰也別想在他面前矇事兒,誰打馬虎眼兒誰倒霉,誰矇事兒誰倒八輩子血霉!人說七竅玲瓏心,他那心眼兒少說也有一百來個竅,和他比心眼孔子的人,趁早一邊兒呆著涼快去!空口說說可能不那麼好明白,咱說件事兒就明白了。比如說吧,有一回,夏景天,天熱,老三出門,想到家附近的台口看看生意,走到街邊,碰到瓜攤子吆喝買賣,西瓜怎麼怎麼甜,怎麼怎麼好,怎麼怎麼便宜,他站下準備買一個,那賣瓜的頭一回過來這兒賣呀,他不知道和他買瓜的這個人難弄啊,他就是看見老三細皮白肉的像個書生,想「混秤」,四斤六的瓜他給約(yao)成了五斤!這不倒霉催的嘛,混誰的秤不好,混這位的!老三當時也不言語,就把瓜拿起來在手上掂了掂,問那賣瓜的,夠秤嗎?賣瓜的要是個明白人,這時候就該鬆鬆口,送兩句好話,另挑個大點兒的瓜給他就了結了,可他沒有,還要嘴硬,說我這兒最公道,說五斤就是五斤,一錢不少!老三沒見過這麼託大的,就笑,笑著說那賣瓜的,我說你不夠秤,你這瓜四斤六兩二錢,差著我三兩八錢呢。賣瓜的也是個找倒霉的,他以為這傢伙蒙數呢,哦,你說四斤六兩二錢就四斤六兩二錢啊,哪那麼准!就又說了,差一兩這一車瓜不要一個子兒,白送你!好么,白送。然後這倆人就到廖家台口那兒去了,隨便找一桿秤約,真可怕,就是四斤六兩二錢,一點沒多一點沒少!賣瓜的不甘心,嚷嚷著說你們串通好了來騙我的瓜!換一把秤試試!然後他們把一條街的秤全拿來了,校準了星子,一把一把約,忒怕人,都是四斤六兩二錢!賣瓜的那臉都灰了,然而說出去的話就好比放出去的屁,收也收不回,只能眼睜睜看著老三把一車的瓜卸下來,整條街分了、吃了。正傻站著,疼得肝兒顫,老三過來了,遞給他一小袋碎銀子,說,本來挺好的瓜,做什麼不好好賣呢,非得混人幾兩的秤,這幾兩吃得飽?發得了財?從今往後好好做營生,足斤足兩,種多少我要多少。賣瓜的想不到還能有銀子拿呀,嘴裡答應著,哈著腰退走了,回到家一秤那袋碎銀子,正是那一車瓜的瓜錢,一點不多一點不少!老三這份精明厲害,江湖人服了,說他「精刮老道」。


  四哥廖允能,承嗣了廖家的正統,就是土木活計,從點穴堪輿到泥工、瓦工、木工,反正營造廠裡邊的活計他都要知道。這麼多活計他都學下來了,而且能鑽研,愛琢磨,獨獨對畫匠這門活計不愛動手。看了就討厭,懶怠拿筆拿顏料,你說他嫌這活計臟么,泥工見天到晚的和泥,全身都染泥,不比畫匠乾淨到哪去,說到底就是不愛,沒興緻,不想干。其他的土木活計他做得挺好,說挺好是說少了,該說頂天的好,做一條龍,點上睛說不定就能飛走了!就有這麼神奇。老四這份活計,江湖人也敬服,說他「巧奪天工」。


  老五就是廖秋離。怎麼的到了老五這名字就不合轍押韻,不跟著「允」字走了?前邊四位——允文允武,允公允能,齊全了,還能允啥呢?允不起來了,只能另外想轍,那年秋梨大豐收,滿帝京都是這個東西,廖他爹見了有感而發,乾脆就叫秋離了。要是那年豐收的是蘋果呢?紅棗呢?冬瓜呢?倭瓜呢?這東西還真不能細想。


  甭管怎麼說,老五就叫了秋離這麼個挺「傷感」的名字,表面上看,這名字和梨子沒啥聯繫,只會讓人想到些凄風苦雨,什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什麼「老荷葉,色蒼黃,老桿風搖蕩」之類的,苦哀哀,活著沒幾天奔頭的那種苦,不吉利,廖秋離他娘為這名字還曾和他爹鬧過,狠鬧,硬說這名字跟馬上就要「吹燈拔蠟」了似的,不好,趕緊換!他爹問他娘,那依你看換成什麼好?他娘是認真讀過幾天書的人,然而並沒有啥新鮮想頭,生個兒子,當然想他平安長大,一生沒病沒災就好,於是想了想說,要不叫「來福」?他爹一臉的「欲說還休」,默默看著襁褓內的兒子,想,不是爹成心的,是你娘她……


  好在他娘主意多,一會兒一個,出了滿月,老五又不叫廖來福了,改叫廖五福,老五么,剛好對上五福臨門,就這麼定了,五福,廖五福!他娘三十八才生的他,前頭四個哥五個姐這時候都大了,一天到晚聽自家娘親一口一個五福的叫著,都不落忍的,對這位拉秧墊底的「毛毛」只有同情的份,不敢多嘴,生怕自家娘親興緻一來,把他們的名字也一同改了……。五福叫到了五歲上,突然又改回了秋離。怎麼又改回去了呢?是這麼的,廖五福五歲上生了場大病,幾乎沒病死,瞧了多少家醫館都不頂用,哪家醫館都讓趕早準備裝裹,省得人咽了氣沒得發送。他娘不死心,哭過一場,心一橫把他帶到了雲清山上,拜在了雲清老道的門下,老道那邊把名字又改回去了,還說了,老五命里煞氣重,福氣也厚,就不該叫五福,叫秋離反而好,去一去煞氣,蓄一蓄福氣,說不定從此就好了呢。也不知是老頭的葯奏了效,還是改名字奏了效,廖秋離反正緩過來了,好歹沒夭折在半道上。不過,從此一年倒有半年要耗在雲清山上,一直耗到虛歲十三為止。總之,這就一隻腳在塵世內、一隻腳在塵世外了。


  廖秋離虛歲十三那年從雲清山上下來,回到了塵世里,沒事兒可做,上私塾吧,年歲又不老小了,幹活計吧,似乎又不那麼夠年紀。怎麼辦呢?又不能放著他到處亂走。於是他爹去哪幹活兒的時候也帶上他,讓他在一旁看著。帶著帶著,看著看著,這孩子迷上了畫匠的活計。他覺著那麼些色彩勾勾畫畫就能出來這麼些花鳥魚蟲神仙美人,神奇極了,就想也弄這個,纏著他爹讓他爹帶他學畫匠。他爹給他纏得沒辦法了,和他娘商量商量,得,就讓他學吧!沒曾想這傢伙還真有這天分,學什麼像什麼,畫什麼是什麼,有點兒意思!學了剛一年多就有青出於藍的架勢了,他爹不敢小瞧他,出大活計的時候也帶他一旁掌眼,別說,原本畫死板了的敗筆,經這小子一番鼓搗,遮掩過去了!而且這遮掩還是神來之筆,看起來豈止是順眼,簡直的就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好像天生就該這麼畫!後來,他爹逢到有畫匠活計的時候就老帶著他,再後來,這半大小子自己獨當一面了,成了廖家的又一根頂樑柱。


  廖秋離十五那年,他們家接了個大活計——給肅王的別院修戲檯子。肅王啥人呢?當今聖上的親兄弟,御前得用的頭一號人物,跺一跺腳帝京的地皮都得顫幾顫!這麼一位位高權重的人物,本身就不好弄,更棘手的是肅王蕭恪的脾氣出了名的暴,極其不好伺候,這回指名要廖家承接活計,往好聽里說是看上了廖家的活計,往不好聽里說,這是不知又開罪了哪路神仙了,人家找上門來要抻量廖家呢!廖世襄不敢怠慢,連夜就把八個台口的掌柜的都召了來,連同老三老四老五,十幾人一同商量應當怎麼辦。商量來商量去,還是得接下呀。


  那就接吧。接下來以後按著老規矩,看好了日子,提前幾天先上主家挨院道「叨擾」,意思是這段時日又是土又是灰,又是人來又是車往的,動靜還大,先道聲「叨擾」,住在家院里的人們還請多包涵。然而肅王府的別院裡邊只住著一院人,其他幾十個院落都是空的!這麼空闊的一片地界,到了晚上瘮得慌,開工頭一天就聽在戲台坯子邊上打地鋪的小工說鬧鬼,問他鬧啥鬼,他說鬧女鬼,還是個愛唱戲的女鬼,一到戌時末尾就開始唱《蘇三起解》,那調門彎彎繞繞,凄凄怨怨,多半是個厲鬼!

  廖世襄聽了不言語,只是讓八個台口的掌柜的多加註意,把牢了手底下人的嘴,別讓到處亂說。


  其實,鬧鬼是絕沒有的事。這裡頭究竟如何,廖秋離他爹和他三哥四哥都清楚得很,只不過不好說,帝王家的那點事兒,要多齷齪有多齷齪,但平頭百姓得老實著點兒、得為尊者諱,不能亂點評。


  多少年前坊間就有傳聞了,說肅王府別院里養了一個嬌滴滴、狐媚兮兮的小娘,也不算是側室,頂多算個玩意兒。因這小娘出身不好,是個唱戲的,下九流。可身份這事兒,還真管不住心,身份天淵之別,然而那顆心可管不了那麼多,見到了,看對了眼,時時惦記,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吃不下睡不著,眼前凈晃悠那戲子的瓜子小臉。那可如何是好?肅王是將軍王,掌兵權的人,絕不拖泥帶水,當天就上門把人強買了去,關進了別院里,從此就成了他的人了。估計挺有寵,轉過一年,這小娘給肅王生了個白胖兒子,也算是母憑子貴,即便沒有實在的名分,私底下別院里的僕從們還是叫那小娘「娘子」。王爺那頭呢,也常來,看看兒子,看看可心的人兒,讓她給他唱兩段消乏解悶。這回搭這戲檯子也是為了這小娘,為了讓她時不時的能唱兩句,別整日在院子里悶坐。說心疼她吧?可能也是,但若是真心疼,為啥不放她和親眷往來呢,非得這麼金絲雀兒似的囚著,昔日親朋好友一概斷乾淨,不許走動,不許聯絡,只讓她和他一人好。說不心疼她吧,肅王的王妃可不是吃素的,王爺身邊的人讓她整治死了多少,這都沒數,這位能保下來,肅王估計是出過狠招的。


  還有另一路傳聞,那就更不堪了,說這小娘原是頤王的相好,是肅王不地道,硬搶了自家兄弟的人。頤王又是啥人呢?也是當今聖上的兄弟,不過同父異母罷了。本來么,頤王與肅王哥倆走得近,關係鐵,人又年少風流,某個機緣巧合之下,見著了這小娘,當時就被勾走了魂,兩邊互有情意,商量著非卿莫娶非君不嫁,要離了宮廷做普通夫妻的。頤王要去別「父母」,要去道「不孝」,當然不能帶著小娘一道去(去了十有八九要被打死),就把她托給了肅王,誰知肅王也看上了這戲子,不哼不哈的,把人領回去,當天晚上就把事兒給辦了。失了身的小戲子尋死覓活,被肅王寒著嗓子威嚇了一句:敢死?敢死我就砸了你們家買賣,殺了你爹娘,流了你兄弟!到底是弱女子,沒見過大場面,經不住嚇,又不敢死了。待頤王上門來接人,小戲子悲憤羞怨,不敢見人,只託人帶去一封書,說她「琵琶別抱」了,望他另覓良配。想也知道頤王是不會信的,鬧了許久,鬧出個「心上人被自家兄弟別院圈養」的結果,想不開,尋一處古剎剃度去了,從此散盡三千煩惱,拋撇塵緣,一心向了佛祖,青燈古卷,了此殘生。


  坊間傳聞千般百種千奇百怪,哪種是真哪種是假誰也鬧不清楚,所以,哪種說法也別當真,千萬別當真,鬧鬼這事兒,自然也別當真。但不論如何,得給個說法呀,不然小工們心裡老懸著,不肯好好乾活呀。然後就由廖家老三出頭,給了個半遮半掩的說辭,算是闢謠吧,總之就是那麼個意思,好好乾,主家虧待不了咱們!

  一轉眼,戲檯子初具雛形,其他都差不多了,該輪到藻井了,這可是重頭戲,整個戲檯子的收音聚響可都靠這東西呢!按著天子九間,王爺七間的規矩,把藻井先做好,待好日好時再整個楔上去。楔好了藻井,該廖秋離上了——往藻井上描畫樣,當然都得描些吉利畫,但這裡邊有規制,不能出圈,但也不能死板,說白了就是在圈圈裡描花樣,又要新奇又要不逾矩,不好搞啊!

  廖秋離此時成了熟手畫匠,說得不謙虛一點兒,那是能工巧匠了,描一筆花鳥,嘖嘖!跟活的似的,看得人都不捨得轉眼珠子!然而這小子有個壞毛病,他幹活兒的時候愛哼兩句,不哼歌、不哼曲,他專門哼那不三不四的叫賣調子。


  啥是叫賣調子呢?就這個——磨剪子嘞!鏘菜刀!或者這個——驢肉火燒,八個大子兒一個嘞!又或者是這個——蘿蔔賽梨,辣了換吶!還有這個——買咿!蒲帘子兒嘞!狗窩貓墊兒唻!最缺德的是這個——賣布唻!賣黑布唻!黑布黑過月黑風高哇!黑得賽過了屎殼郎啊!黑得氣死了張飛!

  臭小子哼得滿像回事兒,調門該顫悠顫悠,該扯直扯直,經了那花了大功夫的藻井一收音一聚響,再放出來,聲兒穿過多少重院落,整個別院聽得真真兒的!

  素常他唱也就唱了,他爹不管他,然而今兒這地界是誰家的?敢亂哼唱?!有幾個腦袋夠這麼哼唱的?嗯?

  廖世襄急出一腦門子的汗,在藻井底下壓低了嗓音沖兒子喊:「快打住!」,剛喊了這麼一嗓子,他又不敢喊了,因這藻井收音聚響的效果太厲害,儘管他壓低了再壓低,那響動仍然挺嚇人。然後他沖兒子打手勢,讓他下來一趟。兒子下來了,當爹的把他拽下戲檯子,尋個僻靜地方好一頓教訓:「我說你唱啥不好!非唱這個!什麼狗窩貓墊!什麼月黑風高!還是什麼屎殼郎、什麼什麼氣死了張飛?!有點兒吉利的沒有啊?」。兒子挺無辜的眨了眨眼道:「我這不是試試音兒么?又不是認真找晦氣。」。爹急死,嘴巴上又狠了點:「試音可以試點兒別的!比如說五福臨門!好年好景好運氣!夫妻和美子孫昌盛!再要唱那不三不四的叫賣調子,老子一準把你踢回去,另外換人!!」。兒子畫畫正上癮,只好答應先管住了嘴巴,暫且不哼這個了。可答應歸答應,嘴巴子要不聽腦子指揮,他也沒辦法!這不,他爹前腳走了沒多久,後腳這小子又唱上了。瞧這架勢,那是要把全帝京三百六十行的叫賣調子全來一遍哪!


  叫賣調子哼到了第三天,出事兒了。


  啥事兒?肅王來啦,這位霸王式的人物清清楚楚聽了倆耳朵叫賣調子,當時也沒說啥,就是對了對眉尖,然後讓管事的把廖世襄叫來,問他,是你兒子在唱?


  廖世襄當時就驚出了一身冷汗,恭恭敬敬答道:是,是奴才的兒子在唱。


  肅王慢條斯理的品完一盅茶,這才說話:唱的不賴。然後又對管事的說,去,把他叫來我瞧瞧。


  廖世襄那汗出的呀!整面後背都滿了!正思量著該怎麼躲過這一劫,堂屋裡走出個小孩兒來。瞧那樣貌神氣,瞧那衣著打扮,這孩子十有八九是肅王與那小娘生的私孩子!

  還真別說,爹俊娘漂亮,那生出來的孩子就是沒得說,真是頂尖的!瞅瞅那五官,瞅瞅那皮色,瞅瞅那身段!都形容不出來哪好,可就是好!

  哪都好,可就是不快活。眼角眉梢蓄著一抹郁色,才多大年歲啊,頂多九歲,這就千古愁萬事憂了,怎麼話說的呢?


  而且,這私孩子對肅王一點兒也不親熱。倒還反過來了,肅王老熱著臉,私孩子老冷著臉,肅王還老愛拿熱臉去捂私孩子的冷臉。


  「兒子,過來!」只見肅王沖私孩子招了招手,要他過來他這兒。


  私孩子沒理他,站著不動。


  「你不是愛聽那小子唱么?過來,爹把人給你叫來了,你要願意聽,爹把人給你弄進別院來,整天陪著你,如何?」


  廖世襄一聽——壞菜了!怎麼還跟販人口似的,說買就買,說弄就弄了?!

  他剛想陪幾句好聽話,什麼「自家孩子不懂事,您多包涵」啦,什麼「孩子淘氣,不懂規矩,不敢在王爺跟前現眼」啦,自家兒子進來了,行了大禮,一聽王爺要他現唱叫賣調子,他就樂呵了,也不怯場,張嘴就來,邊唱還邊自個兒樂自個兒的,笑得眯縫眼!

  兒子這表現叫啥?叫扯老子後腿?不,他扯的是他自己個兒的後腿!

  唱完了肅王問私孩子,唱的可好?要不要留?

  私孩子不說話,光盯著廖秋離瞧,那目光狼似的,熱熱的,燙燙的,還有點兒夾生的殘忍,看得人瘮得慌。


  肅王見了一笑,說,那就這麼定了,這小子以後就專門給你唱,你願意啥時候聽,他就啥時候過來。


  廖世襄只覺心尖一口涼氣悠悠爬到了喉頭根——這都成了定案了,可咋辦?!


  廖秋離呢,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呢!大概齊知道左手邊坐著的這個是肅王,右手邊那個小孩兒是他兒子,完啦,就這麼多啦。活該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給唱是沒事兒,可我還得把我的活兒做完呀。」自家兒子獃頭鵝似的回了這麼一句,老爹一聽,險些沒睜著眼暈過去!

  喲呵!還帶討價還價的!這可新鮮了嘿!


  「畫匠活計又累又苦,唱叫賣調子可比這個好多了,也不用做什麼,就是給孩子唱兩句,逗樂解悶,耍耍嘴皮子,再陪他說說話。」


  「沒事兒,我就愛這個,一筆一筆的描出自己心裡頭的畫,那份喜悅,沒法說!所以,還是等我下完了工再給您唱吧?」這回廖秋離索性越過了老子,直接與兒子打商量。


  私孩子沉默良久,不則聲。廖秋離也不躁也不慍,就是定定站在那兒,笑眯眯的等他拿主意。邊等邊想,這孩子怎麼老大憂愁似的,才多大點兒的人哪,就這麼老三老四的,再過幾年抬頭紋該出來了!

  這麼一想,他還憋不住要笑,好在他原本就是在笑,再笑起來也不過是臉上的笑紋大了點兒,暖了點兒,不怎麼突兀。


  私孩子被他的笑閃了一下眼,不由自主的就說了個「好」字。


  那就這麼定了。白日里上工,夜晚時分給唱叫賣調子。


  第一天夜裡,私孩子早早就等在堂屋裡了,廖秋離回家洗漱一番才過來,出門時候正好碰見巷子里有叫賣「熏魚兒」的,就買了幾兩熏豬頭肉、幾條熏黃花魚,包了帶過去。到了別院,管事的把他領進堂屋就退走了,他也不認生,進來就關照:「不好意思,勞您久等了。」。不認生的關鍵是,他把這孩子當孩子看,沒當成什麼肅王的私孩子看,孩子就是孩子,撇掉了身份,他還剩啥呢?有個見不得光的娘,有個把自己當寶的爹,除此之外啥也沒有,沒有年歲相當的玩伴,既不能和一般孩子似的滿巷子瘋跑、玩尿泥、玩彈子、玩風箏、玩躲貓貓,也不能賴著父母撒嬌,可憐見的,這哪是九歲的孩子啊!比關在囚籠里的人犯可好不到哪去


  !估計這孩子連熏魚兒也沒見過吧!

  廖秋離可憐他,走到他跟前,蹲下來,把手上的蒲包打開,遞到他面前:「看,熏魚兒,吃過嗎?」


  私孩子搖搖頭,小聲說:有聽見外頭叫賣的,但家裡人不讓我吃,說臟,吃了怕鬧肚子。


  「沒事兒,我老愛吃這個,吃了千八百回了,也不見鬧肚子!你吃吧?來一塊可好吃了!」


  私孩子猶豫了一會兒,拿了一條熏黃花魚,細細嚼了起來。廖秋離把蒲包放桌上,笑眯眯地看著他吃,「咋樣?不賴吧?」,說完他自己也拈起幾塊熏豬頭肉,邊吃邊唱賣熏魚兒的叫賣調子,兩人吃著聽著,一蒲包的熏魚兒就吃沒了。


  「好吃吧?」廖秋離還是笑眯眯的問。


  私孩子輕聲「嗯」了一下,算是應答。


  「明兒給你帶燒羊頭肉和糖葫蘆,咋樣?」


  私孩子還是輕聲「嗯」一下,不過腔調軟和多了,人也軟和多了,有點兒八歲孩兒的樣子了。


  「那今兒就這樣,我先回了啊,明兒還要做活兒呢。」廖秋離笑眯眯的和他打商量,今晚就到這兒了,明晚再續。


  一聽他說要走,私孩子眉間那抹郁色又浮上來了,鬱鬱寡歡,落落寡合,就是捨不得他走。猶豫半晌,問他,你能住下么?陪我一起。


  廖秋離還是可憐他,可憐他逮著個人就想往上靠,但可憐歸可憐,有些事兒,他管不起呀!


  「我們是底下人,住王府別院不合適。我明兒晚上再來,啊?」


  這就要走,私孩子追上來,小小聲說,我叫蕭煜,你呢

  廖秋離剛跨過了門檻,聽見這一問,回過頭來說,廖秋離,我爹說我娘生我那年,秋梨子大豐收,就給取了這麼個名字,也好記,記不住的話你就叫我梨子得了!

  「你們家人都叫你梨子么?」私孩子問他。


  「也不是,他們都連名帶姓叫我。」


  「那梨子就我一人叫么?」


  「是呀,就你一人叫,好記么。」


  廖秋離想的是方便記憶,私孩子想的卻是「這名兒只我一人能叫!」。兩邊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說到底,還是私孩子想深了。


  肅王府別院的戲檯子蓋了三個來月,總算蓋好了,竣工當天肅王過來看了一趟,難得露了笑臉,難得這麼不吝惜言辭,把那做工好好誇了一通。當然,大筆銀子打賞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還特別打賞了廖秋離,打賞完后還有這麼話說:「如今戲檯子建好了,你也不過來做活計了,但有一點,你可得常來,每天都來,不論多忙都得來,風雨無阻的來,知道么?」


  肅王這麼費唇舌,當然是為了自家私孩子,為著討那孩子的歡心。他早看出來了,兒子素日缺伴兒,不快活,之前替他找了那麼些年齡相當的玩伴兒,他都不理睬,不高興了還把人打出去!沒曾想這小子倒有些福分,偏偏投了自家兒子的眼緣!那種日盼夜想的惦記,明眼人都看出來了,這回活計完事兒了,自家兒子茶飯不香神不守舍的,不就怕這小子再也不來了么?這倒好辦,肯理人就好辦,他就做個順水人情,把這小子釘在這別院就成了。


  廖世襄聽了只是心裡叫苦——這是怎麼說的?!活計完了還不許走了,非得日日來,風雨無阻的來,天上下刀子也得來!他們家老五這是招誰惹誰了?!


  廖秋離倒沒多想,還是可憐那私孩子沒人陪著,就答應了,應的還挺爽快:「好,我天天來,哪天聽膩煩了再和我說。」。意思是你要是哪天聽膩煩了,和我說一聲我就不來了。


  哪能膩煩呢!私孩子這是摽上他了,死咬著不放呢!

  春去秋來,夏走冬至,這就一年過去了。一年中間,廖秋離和蕭煜也處成了一個人似的,好著呢。蕭煜叫廖秋離「梨子」,然後他讓廖秋離也給他起一個只有廖秋離能叫的小名字。廖秋離不會取名字呀,連小名字也不會取,犯了好久的愁,被硬逼著取了一個,啥?火栗子!

  為啥要叫「火栗子」呢?因為蕭煜的「煜」字左手邊一個火,右手邊上「日」下「立」,立與「栗」同音,與梨子的梨又剛好配對,都是吃的,就這麼定了,叫火栗子。特別親昵的時候也叫「小栗子」。這倆「吃的」時常一塊兒偷吃東西,都是從街市上倒騰來的小食,什麼豌豆黃兒、芸豆捲兒、發糕兒、羊頭肉、羊角蜜、糖葫蘆,有時候廖秋離也會自己做點兒小吃食帶過來,自己不吃,光看著蕭煜吃,看他狼吞虎咽的吃,邊看邊囑咐:你慢點兒吃,這兒還有哪!

  當然了,這倆也不純吃,有時候蕭煜鬱郁了,倆人也說說交心話。


  這天晚上廖秋離過來,沒看見蕭煜在堂屋坐等。管事的把他引到了後邊花園的小湖邊上,他在那兒等著他。見了面蕭煜也不說話,往常當然也少話,但不像今天這樣愁慘兮兮的。


  廖秋離就問他:怎麼了,這麼愁?

  默了好久,蕭煜才說,我爹昨晚又打我娘了……


  好么,人家家事,不好插嘴呀。


  廖秋離咳嗽一聲,想把話頭引往別處。


  蕭煜偏又說話了,他說:我爹老愛打我娘,這不好。我要是喜歡一個人,才捨不得打呢!得要捧在手心,看進眼裡,存進心尖。


  聽到這兒,廖秋離沒掌住,撲哧一下笑了。蕭煜老大不快活,問他:你笑什麼?

  「你說你才多大點兒呀,十歲?就說喜歡不喜歡的,沒羞沒臊!」廖秋離羞他,還做了個羞羞臉的動作。


  十歲孩子還不樂意了,「我就這麼想的!不行啊!還有,我過兩天就十一歲了,不是十歲!」


  「得了吧你,還喜歡不喜歡的,凈說些老三老四的話,活著累不累?!」小屁孩兒還凈充大人,裝哪門子的獨頭蒜呢!


  十歲的火栗子聽了他這話,心思又重了,又不說話了,老想著昨天夜裡的事兒。


  昨天夜裡他爹過來了,三人一起吃晚飯,本來挺像一家三口的,爹喂他吃,娘時不時給他夾兩筷子菜,吃完了飯,他爹興緻上來了,對他娘說,戲檯子蓋好都好一陣子了,今兒晚上給我唱一段吧,啊?他娘也不言語,轉身出去扮上了。


  本來他爹見他娘少見的乖順,心情怪暢快的,牽上他先到戲台下坐等。


  等了一會兒,他娘扮好了,操琴的琴師也都預備好了,可那頭西皮二黃一響,他爹的臉色就陰了。起頭他還不大明白怎麼回事,後來見她娘上來,扮的既不是月宮的仙子,也不是醉酒的貴妃,卻是個瘋瘋癲癲的趙艷容,這下才明白過來,娘這是要唱《宇宙鋒》里的「罵秦」呢!


  罵秦罵的是秦二世,為啥要罵呢?因為秦二世強搶了趙艷容,逼著趙艷容做他的妃子,趙艷容不願意呀,所以她就裝瘋賣傻、拐彎抹角的罵秦二世!


  這齣戲意有所指啊,在指桑罵槐呢!

  他爹陰著臉聽了一會兒,幾步跨上戲台,一巴掌把他娘掃到了地上,又一揸手把人拎起來,扛進了房裡。然後就聽他娘在房裡啐他爹,他爹不知有沒有再動手,反正總聽他娘在裡邊嚶嚶地哭,哭得肝腸寸斷的。


  也不是第一回了,多少回了,他們家老這樣。他娘平素不言不語,柔柔弱弱一個人,常病,稍好些的時候也是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樣,但別看她柔弱多病西子捧心,還動不動就往他爹心口上插一刀。怎麼插呢,太容易了,要不就折騰她自個兒,要不就舊事重提,指桑罵槐,反正就是說不情願跟著他爹,讓他爹放她走。


  「還想走?!兒子都和我生了,煮熟的鴨子你還能飛到哪去?!」他爹估計也是氣懵了,說出來的話字字見血。


  他娘哭得愈更凄涼,真有些聲嘶力竭的了。


  「你走啊,找他去啊,看你這樣的殘花敗柳他要是不要!」


  他爹這話太狠了,他娘哭得氣都接不上來了,然後兩人一番撕扯,這又撕扯到了床上。別人家的夫妻,床頭打架床尾能和,他們家的夫妻,床頭打架,床尾還是打架。打著打著,過一陣子他娘又有了。從他記事起就這套路,他後邊本來還應該有幾個弟弟或者妹妹的,因他娘身子骨不好,總是保不住,懷了不到四個月就沒了。誰也以為是他娘身子骨弱,懷不上,後來才知道那是他娘不知從哪弄來了打胎葯,一副葯下去,硬生生打沒了。他娘也真狠哪,不愛就是不愛,不要就是不要,哪怕你硬塞給她,她也一樣不要!

  若是兩邊都能容讓一些,日子可好過多嘍!

  馬上就要十一歲了的小屁孩兒,被這麼樣一對父母生生逼得早熟了。


  他嘆了一口氣,默默發獃想心事,沒提防橫過來一隻手,在他額頭上抹了幾下,「好啦好啦,再嘆氣發獃,該成小老頭子了!」


  蕭煜抬頭仔細看面前這人——什麼時候都有張笑臉,好像什麼事兒都不是事兒,什麼難都不是難,跟他在一塊兒,也覺得世上沒什麼事過不去的。


  「梨子,你有難過的時候么?」他就是好奇這樣一個人,有沒有不快樂的時候。


  「有啊。我爺爺沒了的時候我就挺難過的。那時候我才剛十歲,對了,就和你一邊兒大,還在雲清山上跟著師父清修,緊趕慢趕,從山上趕回到家裡,還是沒見著爺爺最後一面……,打那時候我才知道,我們將來都是要死的……,那時候小,害怕呀,還大病了一場呢。後來,我師父來接我回雲清山,在山上養了好一陣才慢慢好起來。我師父說了,人活在這世上,三災八難的,誰也躲不過去。他老人家還說了,做人就好比做老天爺,有晴有雨,有霜有雪,不可能什麼時候都艷陽高照。我琢磨著,是這個理兒,所以,碰上難過的時候就難過了,不過別難過太久,活著的時候就得盡量讓自己高興。」


  「哼,還說我是小老頭兒,你自己不也老腔老調的!」


  「哈哈,我這不是和你學的么!」


  兩人笑鬧一陣,好歹把心裡頭那點事兒放下了。


  快要十一歲的小屁孩兒可就指著這點樂子活著了,可誰曾想這點樂子居然也不長久。


  十二那年,他爹來了一趟別院,把他帶走了,說是讓他回肅王府認祖歸宗。他娘哭得呀,好懸沒死過去!死死拽著他不肯放。他爹冷笑著說了一句,捨不得么,捨不得再和我生一個不就又有了么!

  他哭,他娘也哭,可哭不管用,還是被塞上了馬車,送進了肅王府。


  進了肅王府,誰還給你聽叫賣調子?誰還會把一個營造廠子的畫匠放進來和你說話?


  王府規矩大著呢,他又是庶出,能不出差錯,順順噹噹活下去就不錯了!

  先說說肅王府的格局。肅王正經有四個兒子,長子蕭煒,肅王妃所出。次子蕭燁,側妃王氏所出。三子蕭炆,側妃李氏所出。四子蕭煜,來路不明,反正是肅王的種就對了。


  前邊三位,人家明媒正娶的,有自家媽護著,蕭煜呢,老小就不說了,還沒有媽護著。之前一直在外頭放養,人家也就不找他茬了,現如今忽不拉的認了祖歸了宗,這是要上門來搶家私呀!當然要趁他羽翼未豐,想法子弄死了才算完!


  打那以後,蕭煜的苦日子就開始了,以前的苦都苦在心裡,現在的苦可不只是苦在心裡了。若是自家爹肯護著點兒也好啊,可他爹打從知道他娘一碗碗打胎葯灌下去,狠心藥死自己的骨肉起,那顆心就涼了,愛屋及烏,恨屋也及烏,明知道自己三個大小老婆聯起手來輪番整治這個私孩子,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沒弄死就成。


  這樣的境況下,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能落著什麼好?


  掙扎著長到了十五,某天突然到廖家的台口找了趟廖秋離。


  廖秋離也好久沒見著他了,上回見是一年前,除夕夜裡,他趁著肅王府里亂著弄元夕宴席,沒人理他這來路不明沒娘護著的,從運雞鴨魚肉果蔬的偏門溜了出來,找到了廖秋離家裡。當時他們一家人都在包餃子,準備年夜飯,他這麼一頭闖進去,多少有些尷尬的。廖秋離的爹領著一家子人給他行了個大禮。那是對肅王兒子的禮數,弄得他越加尷尬。廖秋離把他拉到了自己屋裡,問他,吃了么?他搖搖頭,他就出去端進來一碗剛煮得的餃子。他看他整個人又瘦了一圈,那麼燙的餃子也不曉得慢點吃,燙得頻頻皺眉頭也要強咽下去,就曉得他一向來過得並不好。


  這三年來廖秋離也想過不少法子給他帶吃的,寒天里還給他準備了幾身厚棉衣服,託人送進去,不久就聽說他被肅王妃罰了,說他手腳不幹凈,有得吃還不輕省,還偷雞摸狗的,不知從哪弄進來幾身棉衣服,下賤!


  從那以後廖秋離就不敢給他帶穿的了,吃的也得費好大勁才能讓他吃到嘴。兩人好不容易見上一面,他看他瘦尖了的下巴頦兒,心裡一陣陣的不好受。


  除夕那天他過來,廖秋離問他,能和你爹商量商量,回別院住么?


  他沉默良久,才說,大概是回不去了……我娘瘋了……這毛病時好時不好……大多數時候認不得人……


  怎麼成了這樣了?!


  醫者給的說辭是思慮過重,傷了神智。實際上兩人都明白這是讓他爹給逼的。


  瘋了也有瘋了的好。兩人不再相互折磨了,他爹上門來看她,她也乖乖讓他摟讓他抱了。所以也就這樣一直遷延下去,沒再請人認真治。


  他又坐了一會兒,說要回去了,再不回去那邊又該想法子整治他了。


  廖秋離送他到巷口,看他穿著一身單衣在雪天里走著,心裡堵得慌。


  然後再見面就到了這時候了,一年之後。他這回上門是來辭行的。要出遠門,去從軍。


  他爹是將軍王,掌著朝堂的兵權,有個兒子從軍也不稀奇。


  還是問他吃了沒,他還是搖頭。廖秋離就起身去到後邊灶房裡,捅開灶火給他下了一大碗面。還是看著他吃,多燙嘴也不撒嘴的吃,邊蹙眉頭邊強咽下去的吃,看著看著,廖秋離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頭,問他,可想好了?從軍可苦得很呢!

  他咽下一口面才回他:再苦有在這潭苦水裡泡著苦?


  廖秋離就不說話了。說不出什麼好話啊,只能靜靜看他吃,問他飽沒飽,沒飽再給他下一碗。他說飽了。隔了一會兒又說,你等著我,若是不死,我還回來你這兒……


  回來你這兒怎麼樣呢,他又不說了。


  廖秋離打趣他,回來我這兒吃白食啊?還是回來把欠我的錢統統還了,連本金帶利息的?

  他臉上飛起兩朵紅雲,羞羞惱惱地說:反正你等著我就是了!


  十五從軍征,多是為了混碗飯吃,這位呢,頂著肅王兒子的名頭,實際比沒爹少媽的孩子好不到哪去,才十五的半大小子就要上沙場拚命去了。別看他爹是肅王,這名頭其實沒佔多大便宜,因他爹一早就和軍旅裡邊打了招呼,別因為老子的面子就要對兒子另眼看待,吃不吃得了這碗飯得看他自己造化,要入軍伍可以啊,從小卒子做起!

  半大小子倒還有幾分身手,因他爹打小管的嚴,四歲多就開始習武了,傳到他爹的根骨,是塊習武的料子,本身底子就不錯,專心練了十來年,那還能錯得了。也虧得有這身功夫,不然,十二歲的小子進到龍潭虎穴里,遇上三個心狠手辣的大小媽,還不得活剝了呀!


  這回離了龍潭虎穴,卻要去往修羅場,前路艱難險阻,不知歸期幾何。


  反正不在那窩裡呆著了,總可以給預備些行裝了吧?


  廖秋離把早先的幾套棉衣服拿出來,給他包好,又給他預備些乾糧方便路上吃。


  都預備好,這就要走了。


  半大小子默默看了會兒手上的行裝,一轉身走了,沒猶豫,也不回頭。


  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長短,半大小子成了大小夥子,兩手空空的,靠自己拚命,從小卒子拼成了一名參將。他從來不和人說自己有個掌兵權的王爺爹,也從來不和「家裡」往來,家信從來不寫,寫了他媽也看不懂了,也就不費那筆墨了。倒是常有信給廖秋離,不過從來都報喜不報憂,即便傷得快死了,信上也說自己一切安好。反正見不著面,他在信上怎麼寫,廖秋離就怎麼信。他說一切安好,他就真以為他一切安好。他說軍旅很好,磨練人,他就信軍旅確實好,真的能磨練人。廖秋離偶爾會在信里問他吃的可好穿的可暖,他說軍旅還能不給飽飯吃、不給暖衣穿么?他就信了。


  吃苦受罪全都自己來,別讓別人跟著難受,尤其是自己在意的人,讓他高興就好。


  這麼一路吃苦受罪的,升到了參將,要戰功有戰功,要前程有前程,他爹想起他來了,讓他回家看看。「看看」是託辭,其實是想讓他回來,給他說門親事,對兩家都有好處的親事。他自然也知道,所以再沒空也要抽空回來一趟,趁早打開天窗說亮話,叫他爹死了這份心,他這輩子壓根就沒打算要娶妻生子,聯姻這樣算盤,最好別打。


  蕭煜走了三年才回來,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廖秋離。在他看來,廖秋離這兒才是他的家,見了他才有回家的踏實感。也不知道要給他帶點兒什麼,就把這幾年攢的銀錢都帶上,打算見了面就交到他手上。等攢夠了錢,他還打算買間小院落,到時候他們之間也好有個地方往來。


  打算是好打算,可惜不趕巧,沒碰上人。怎麼的呢?原來廖秋離接了趟活計,去了南邊,一去去好幾個月,要到過年才回。滿心的期待落了空,本來心就涼了,他爹那邊還幾次三番的催他回去,忍著彆扭回去了吧,父子見面說了沒兩句就打起來了!

  老子拎起馬鞭就抽兒子,兒子不躲不閃隨他抽,叭叭叭連抽幾十上百鞭子,打得皮爛血流,沒人敢上去勸。也可能是有意不勸——這麼個賤種,打死了才好呢!省得在跟前礙眼!


  肅王本來沒打算認真抽他,但看他那意態,再看他那表情,根本沒把你當回事,不過是強忍著噁心,看你在那兒演戲呢!


  他那張臉像完了他那狐媚的娘,有那麼一瞬,兩張臉重合到了一起,肅王從自家兒子臉上的噁心想到了另外一張臉上的噁心,又恨又氣又痛,那鞭子抽下去就沒了輕重,一條鞭子生生抽折了,邊梢飛了出去,沒東西可抽了,這才停手。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哪!」肅王喘勻了氣,冷笑一聲,出來這麼一句話,話背後是在反諷,別以為你做了個參將就很了不起了,敢逆著你爹行事,有的是手段整治你!

  蕭煜身上大大小小一百多道鞭痕,臉上也挨了一下,從左臉頰掃到了右臉頰,橫在鼻樑當中,腫得老高,若是留了疤,那就可惜了了這麼一張漂亮臉蛋了。


  他不說話,好幾年以前他就不再和他說話了,隨他去叫喚,隨他去發瘋,隨他去滿屋子砸東西,只要他不說話,他就是在演獨角戲,演死了也只有他一人去唱獨調。


  「我明天就撤了你的參將,讓你從軍旅當中滾出去!」肅王脾氣暴躁,遇上了冤家一般的兒子就更加暴躁,動不動就要拿話威脅。


  遭了威脅的兒子一樣一言不發,根本沒打算給老子台階下,他一轉身,走了!

  「你敢走?!」


  他還真就敢。而且人家生來腿長,幾步就邁出了正堂,再幾步就到三門,又幾步就到了二門,還來幾步就出了王府了!

  王府養了不少家奴,這時候看風頭不對,都圍上來打算留人。蕭煜這回沒客氣,隨便抬手揍翻了幾個,大踏步走出去。他爹在後邊吼:再敢走你就別回來了!!


  他頭也不回,直接甩出倆字:隨便。


  氣得肅王當晚就打算動用公器,把兒子那參將的官銜弄沒了。然而這回這事情有些蹊蹺,原本十拿九穩的事,到了太子那兒卻卡住了。


  原來,現如今的皇帝身體不大好,這年年初就把政事交給了太子蕭煌,這位太子呢,原本不是嫡出的,娘家也普普通通,並沒有很深的背景,但這人有手腕,三年時間就把太子之位弄到了手。這三年當中不知怎麼個機緣巧合法,這位又和蕭煜撞在了一起,兩邊或許還結成了某種同盟,總之,這回蕭煜這差使,輕易弄不掉。


  肅王知道了當中的因果以後,不但不怒,反而還樂了,他是這麼想的,不愧是我蕭恪的種!曉得利害,明白機竅,不知什麼時候就巴上了這位最不被看好的皇子,放長線釣大魚呢,有幾分心計!

  有幾分心計的那位其實並沒有什麼真心計,他和當今太子之間的勾連,那是歪打正著。反正無心插柳,柳樹成了蔭,他也就被歸在了太子一黨裡頭,得了太子的濟。


  蕭煜其實並不在乎這參將的職銜,掉也就掉了,樹挪死人挪活,活人到哪找不到一碗飯吃!他就是煩——這趟回來凈是糟心事,想見的人沒見上,不想見的人倒是見著了,還挨了一頓鞭子,想去別院看看親娘,他那缺德的爹又派人守在了別院門口,就是不放他進去。笑話!這麼幾個人還想攔住他,施展了一通拳腳,進了院門,見了親娘,氣色倒還好,只是人越發瘋癲了,指著兒子喊蕭慎(蕭慎就是頤王,他娘那能沒修成正果的心上人。),喊著喊著還衝他笑,笑起來嫵媚極了,姣花照水,月映當空,挺能勾引人。他爹要是見了,不知是怎麼揪心法——自己心尖上的人總算願意給個笑臉了,喊的又是別人的名字!


  冤家聚頭,折騰起來沒完沒了,都不小了,還這麼津津有味的鬧!唉……


  見了親娘一眼,更不想呆在帝京了,第二天就走,回北地戍邊去。本打算過年時候再回來一趟,和廖秋離見上一面,然而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近了年末,北戎犯邊,慶朝出兵掃胡戎,北地的邊將幾乎全部派了出去。這一仗斷斷續續打了兩年,待到戰事基本平息,蕭煜才終於有工夫從北地回來。


  這趟回來可算是「榮歸」吧,都升任將軍了,皇帝也賜了府邸,恩眷日隆,多少人爭著攀附呢。雖說是個戲子養的私孩子,但好歹是肅王府認了祖歸了宗的,又有戰功,還是如今聖上跟前的紅人,也算不得很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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