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心眼兒沒歪
陸弘景知道龍湛正盯著自己的後背看,盯得實在太緊,那目光成了一塊鉛鐵,沉沉墜在他心頭。他沒想到自己撿回來的是這麼個不省事的貨。什麼叫省事呢?就是能順著自己的謀划走:學好慶朝話慶朝字,文的弄不來,那就乾脆攢錢買幾十畝好地讓他伺弄,地比人好伺弄多了,投下去幾分它就產出幾分,跟地打交道沒那麼累。等臭小子成人,給說合一房媳婦兒,生幾個肉乎乎的奶娃娃,將來等自己老了,拿不動刀槍了,歸田園居,有幾個小肉球滾在膝蓋上耍賴要糖也是件頂好的事。看,他什麼都謀划好了,他卻不願意過這樣安全無虞的太平日子!
哼!說要上沙場賣命!又不是九命怪貓,有多少條命夠賣的?!還不如照著他這條太平大道走呢!
陸弘景越想越覺得自己的一片好心讓龍湛踏成了驢肝肺,氣得後背發緊,更睡不著了!
他自己睡不著了吧,還不讓別人好睡,只見這貨把呼嚕打得震天價響的張思道擾起來,硬要他陪自己聊一會兒。
「我說老張,我這麼做有一點壞心沒有?給他好吃好喝,大了種幾畝地,娶個老婆,養幾個孩子,將來我老了也好有個門子串一串,可這臭小子!哼!好心偏當驢肝肺!」
張思道睡得正酣,被他擾醒,聽了沒一會兒就開始瞌睡,「嗯嗯唔唔」敷衍兩句他還偏不讓,非得弄醒了聽他發牢騷。老張聽了一會兒他的牢騷,別的想法沒有,只覺老陸今日這謀划頗有點老頭兒養小妾的意思,不倫不類,老沒正經——六十的老頭兒養個十六的小妾,跟人家說,你先跟我幾年,等我老了再給你配個好老公,然後幫你們置辦幾十畝好田地,足夠你們受用一世的——看看,多像啊!
想是這麼想的,他沒好意思說,照例敷衍他幾句「人各有志,不必勉強,他要入軍伍你就讓他入嘛,又不是誰都吃得起這碗飯的,你讓他試一試總好過他將來埋怨你。」
老張說的,陸弘景不是沒想過,臭小子這回成心跟出來,想是為了和他唱反調,若是硬起心腸真不讓他入軍伍,指不定他後邊還憋著什麼怪!
再讓老張這麼一說,陸弘景也猶豫了,正猶豫的當口,旁邊鼾聲大作——這睡貨!又睡死過去了!
他合上眼,想實實在在睡一會兒,就一會兒,省的明天入了北戎無精打采,給慶朝丟臉。誰知竟不能睡,烙餅似的翻騰了一忽兒,他坐起來,去替下那守夜的兵士。橫豎睡不著,讓給別人睡,別浪費了。
到了天將明的時刻,前方過來一隊北戎兵士,報信來的——北戎使者已在烏馬河邊駐紮!
言外之意,就等著慶朝這邊過去匯合了。
陸弘景深吸一口氣,讓全員列隊,朝烏馬河行進。
龍湛偷跑出來,其實還有一個他自己都不願認的目的:看一看那北戎小王到底長一副什麼模樣。
尚未謀面時,龍湛把他想成有幾分顏色,身量是北戎人特有的高大結實,拳腳功夫不很差的這麼一個人。至少也得這樣,不然不敢明目張胆地立在山頭唱「阿哥的肉」!
因為陸弘景生成那個樣貌,生得次點兒的都不好意思朝他獻殷勤。
北戎小王正名賽那,北戎話里是雄鷹的意思。這頭鷹是北戎狼主最得寵的小老婆生的,按照北戎王位傳承的規矩,誰小誰當王,因此,狼主的大小老婆都可著勁兒地生。狼主從十六開始,如今五十九了,生了幾十年,大大小小兩百來號老婆,前頭十七年幾乎每年都人口大豐收,算起來,賽那上頭有上百號哥哥姐姐,大的都四十多了,五十九的狼主身子骨十分硬朗,按說賽那之後應該還有添丁進口的事兒,但打從他落地之後,北戎王庭再也沒聽到嬰兒的啼哭聲,他今年十七,也即是說他爹從四十二開始就沒再整出一個種來,女種男種都沒有。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有人猜測是狼主聽了小老婆的話,一時糊塗喝下一碗絕種的葯,從此絕了種。沒見過狼主小老婆的人,大多會覺得這話純屬扯淡,見過了的,便會覺得這話有半數可信。賽那的娘出自北戎最大的部族,是部族頭領最寵愛的小女兒,細皮白肉,眉目如畫,是北戎女子裡頭少有的西子捧心型美人,在眾多健美型的美人當中猶如錐處囊中,不能不脫穎而出。樣貌倒也罷了,智謀和心機卻是難得一見的,在北戎對慶朝的戰事當中,賽那的娘多次出謀劃策,好幾次讓慶朝吃了啞巴虧,賽那的外祖父就曾經對著他娘感嘆:「你若生為男子,當建不世之功。」。
生為女子,在尚武的北戎,那就只能做個在幕後陪襯的小老婆。
當然,要是小老婆做得足夠成功,兒子上位成了狼主,北戎的山川河嶽一樣在握。
都說兒子像娘,賽那確有七八分像他的娘,也是細皮白肉,眉目如畫,外皮像,連內囊也承繼下來,都有一股誓不罷休的狠勁,與他外皮十分不相稱。唯一像他爹的,大概是那身蠻力了,十七成人禮上,他獨自上山獵熊,別的王子都是走走過場,他不,他是真去獵,非常血腥的獵法,好懸沒把那頭幾百斤重的熊紮成篩子!
誰若是因為他那副皮囊而輕視他,那是要吃大虧的。
這樣一個人,當然敢囂張地對著心上人唱「阿哥的肉」,哪管陸弘景實際還比他大三歲呢。
北戎尚武,只要上位者足夠悍橫,能搶來足夠多的金銀財寶田地人口,他愛對著誰唱花兒,臣下們一般不大多嘴。再說了,他們小王歡喜的這位慶朝千戶也是個狠手段的,兩邊配得上!
按這麼說,北戎上下,倒也還齊心。
只見慶朝這邊整肅軍容,等著北戎小王從烏馬河過來,沒想到先來的不是那北戎小王,而是他養的一頭海東青。那猛禽自高空俯衝而下,挺嚇人的飛速掠近,真到了近處卻小小唳鳴一聲,爭寵獻媚似的收了利爪,輕輕站到陸弘景的肩頭。這個猛傢伙!陸弘景讓它壓得一矮,而後就看一人一鳥頭碰頭地相互蹭,膩著呢!
張思道在旁一嘆氣——還能不能長點兒心眼兒了?!撩了人不算,連鳥都撩!
「小白,吃了么?」
「……」
陸千戶還真有顆「童心」,而且這顆「童心」的心眼兒還比較大和寬,毫不介懷前後左右袍澤們欲說還休的各樣嘴臉。
老張一張臉又緊湊上了,心裡暗道:還小白!這麼大個頭的扁毛畜生取個啥名不好,偏叫小白!還嘴硬說沒撩人家,都給那扁毛畜生取名字了,能怪人家當真么?!
陸弘景給什麼取名向來沒有成算,一般是踩著西瓜皮,滑到哪兒算哪兒,比如說這個小白,那就是因為這頭海東青通體雪白,一絲雜毛都沒有,他想不出那類特別詩意的名,就是西瓜皮,滑到這出就是這出了。至於他身上背的槍——滾雲,那多半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那槍槍身上一層雲紋,頗像雲浪滾滾,好,就這個,滾雲。龍湛的名字么,那更是撞大運一般,若是那會兒翻字典翻到的是個「陽」字,呵呵。
也多虧了這顆又寬又大的「童心」,不然,按三變這樣不知不覺四周撩的脾性,還能活得這樣「活潑舒展」,那才有鬼了!
今日天氣晴好,三變滿頭金絲在太陽底下閃閃放光,肩上站著一頭猛禽,這樣微微側頭和那白毛猛禽額頭碰額頭的親熱,還是有點看頭的。尤其是對那些被他撩過的人而言,那看頭大了去了!
北戎小王領著一隊人隔著烏馬河與三變對望,牛郎織女隔天河似的溫溫然惆悵,他心裡滿滿的「花兒」,止不住地要唱:「烏馬河水有多寬~呀噢~鋪著天,蓋著地,枕著山,洗著海~呀噢~!阿哥一飛飛過河,飛到肉兒身子畔,日日夜夜來對望~呀噢~~!」
烏馬河真沒那麼寬,不然也不至於那北戎小王吼幾句花兒,對岸就聽得真了,人人都發了一身硬實的雞皮疙瘩。
這個二皮臉!
怕不只想到「日日夜夜來對望」這麼簡單吧!
是不是還想了點兒什麼「春/宵苦短」之類的,只不過人實在太多,二皮臉到底不夠厚,非得是死豬才行,多燙的水一樣撲裡頭不起來,何止是「春/宵」,唱「春/宮」也不是沒可能。北戎小王比陸弘景小個三歲,嫩雞雛似的,還沒開過葷,對著歡喜的人,還沒有那些玩油了的北戎漢子的沒臉沒皮。
開場就給人用嗓門調戲了一把,陸弘景的臉色就很夠瞧——非常的黑,那張烏雲罩頂的臉上明白無誤地寫了幾個字「你惹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