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吵嘴了……
「你揪我幹啥?」陸弘景讓他一隻涼手嚇一跳,後來感覺什麼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好一會兒他才回過味來——原來是乾兒子在悄無聲息地哭鼻子!
「知錯了?」他是真沒想到他這麼大的個頭也好意思哭,前前後後捋了一遍話里話外、嗓門語調,捋完以後覺著口氣似乎有那麼一點的六親不認,把人惹哭了到底不大好,就放軟和一些,多少有知錯能改既往不咎的意思在內。
「我沒錯。」龍湛也是個刁脾氣,認準了自個兒沒錯,撕爛他嘴他也不會說自己錯。
「喲呵!長能耐了啊!敢在我面前放刁了!」陸弘景火氣從胸口一直燒到嗓子眼兒,又從嗓子眼兒一路衝到頭頂,他動真怒的時候通常不是橫眉立目的,橫眉立目說明他還有一部分閑心思跟誰調笑,一旦他笑吟吟地沖誰溫聲細語,那人頂好把身上的皮綳繃緊。
果然,一頓老拳過來了,沒幾下就把龍湛餵了個飽足,趴地上好久起不來。
餵了老拳還沒完,後邊還有——陸弘景把他扽起來,拽回歇宿地,扔給張思道,「老張,找條結實的繩索把他捆了,天明時綁上馬帶走。」。語氣如此平常,如同招呼老張賭一把或是一起喝一盅,風平浪靜的,當時看見的人都沒覺得什麼,就當乾爹教訓乾兒子,只有老張這樣的多年生死交,才能從他平如鏡的臉上看出一絲絲暴躁。至於為何暴躁,那就只有天知地知,他自己知了。
陸弘景的暴躁其實有點莫名其妙,他從這件事隱隱看出龍湛的死心塌地,這種死心塌地讓他微微感到不舒服。至於為何不舒服,他自己也說不清白。
那時龍湛還不知道自己這樣一刻不停地跟定,就叫做死心塌地,他對他的死心塌地,遠在真正開始「愛」之前,遠在這份始終死不去的「愛」剛剛冒了個小芽之前,那麼久遠,幾乎讓他以為,這,便是命中注定。
老張看出端倪,以為老陸是對這趟北戎之行心裡沒底,或者是膩煩那北戎小王——人還沒到就躲躲閃閃地獻殷勤,所以要拿乾兒子撒氣,他也沒認真捆龍湛,只是對著他搖頭嘆氣:「崽子,叔跟你說,你乾爹那脾氣就像六月的天,一陣陣的,過了這陣他興許就好了。但話說回來,這次是你的不是,老喑(啞巴)似的跟了這麼遠,路上誰知道能出什麼事,你乾爹這是急的,叔給你拿幾個包子,吃了墊墊底,稍晚些你過去給他認個錯,這事就過去了。」,龍湛不吱聲,老張當他沒明白,比劃著說道:「先吃,然後認錯,明白?」
臭小子黑天里黑黢黢的一張臉沉得跟墨汁一般,絕不是個做錯了事的態度。
罷,這也是塊茅坑石頭——又臭又硬!
老張原本擠作一團的五官更加緊湊,他想再說些什麼,終是沒有說,長嘆一氣出去給他拿吃的了。
說是拿幾個包子,虎牢關誰人不知陸千戶乾兒子的飯量?老張出去一趟,帶回來二十來個大包子,還有起碼一斤的肉乾。龍湛無聲無息地將面前一堆吃食划拉進肚子里,末后打了一個無聲無息的飽嗝。
「你睡。」老張慈父一般對著茅坑石頭既臭且硬的臉說了倆字,轉身要走,後來想想又退了回來,再加上五字:可別再瞎跑。
哪裡睡得著呢,還不是和著一堆繩子躺在地上,瞪眼看掛在穹頂的星星。周圍鼾聲高低錯落、此起彼伏,龍湛朝陸弘景卧著的方向望去,透過被篝火染透的層層夜色,他能把他的背影完完整整剪出來。他知道他也沒睡。睡著的人不會有這樣緊繃的後背。他的焦躁不安讓他感到無比安全和溫暖——這個人為了他的暗相隨吃不香睡不好呢。
他們非親非故,只有一點虛無縹緲的名義維繫著一種不親不疏的關係。
這個人當他是什麼呢?說是乾兒子,看起來更像是養來慰藉缺席的親情的一個替代品,也有可能是一個玩笑,甚至是對他自己的一種調侃:陸家人世世代代出情種、受情劫,我偏要略過情與愛,一步跨到養孩子上去,天爺能耐我何?
假如他不能把這種關係往縱深里挖,這個人總有一天會找到一個正品,或是忽然不想玩笑了,更可能的是,他猛然回過神來,發現自己這個調侃不甚高明,任何一種,都會導致他抽身走人,如此一來,他龍湛要到哪去收那些水一樣潑出去的情?
當然不至於不養他了,可這個養和那個養是不一樣的,當人養慣了,誰願意被當狗養?
他要為他築一個家,不只是洗涮掃煮那麼簡單,還得混出點名堂來,想來想去,還是上沙場賣命最快,賣幾年命,如果還有命剩下,那至少不會混得太差了。前些天他顛三倒四地開口和他說自己的盤算,還沒說完就被他一句話打斷:「我缺你吃還是少你穿了?!要入軍伍?吃飽了撐的你!你以為軍伍行軍是出門耍樂?你以為沙場是瓦舍?留著命多吃幾年乾飯,好多著呢!」。別看這人有時弔兒郎當,真下了定論,誰也改不了,他一句「留著命多吃幾年乾飯」,軍伍里就沒誰敢收他了。不跟著過來,讓他看看他的死心塌地,他能改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