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火把將地牢照得透亮,一股難以形容的腐爛潮濕味被灌進來的風席卷著帶向出口,發出孩童般哭嚎的聲音。
整個私獄在薛妤進來的那一刻,恍若被施展了某種定身術法,牢裏牢外,鴉雀無聲。
強撐著說完三四句話,溯侑已是強弩之末,他指尖縮在袖袍下,根根蜷著,往外殷殷冒著血,像繃到了極致的弦,隻需要一個細微的動作,就會驟然斷裂,破碎,化為齏粉。
那句“你別看”之後,溯侑強撐著漸漸沉下來的眼,視線小心而執拗地落在薛妤冷若冰霜的臉上。
那上麵看不出什麽神情,他便去尋她的眼睛,幾乎是猜疑般的去分析裏麵每一種轉瞬即逝的情緒。
應該是後悔,漠然,鄙夷,亦或者是厭惡的。
這麽多年,他就是在這種眼神中活過來的,還是在世人沒看見他那雙醜陋翅翼的前提下。
或許,他此時一閉眼,再醒來時便是某個暗無天日的礦井,荒山,暗流中,做些廢人該幹的事。而不是站在她身旁,與她同用一張案桌,看一份地圖資料,被作為心腹之臣培養。
渾身的血液仿佛逆著經脈流轉,溯侑甚至能聽到另一個自己在心裏道,大夢終有期限,他該回到自己原有的人生軌跡上了。
可他逆著火光,看她眼裏,一瞬間像是又回到了從審判台下來初次見她時的情形。
沒有輕視,憎惡,不屑,因為時時凝著冷意,像初春還未完全化冰的湖水。而除此之外,是難得外露的能被一覽無餘的惱怒。
“亂想什麽。”
薛妤朝他俯身,流水般的袖緞柔柔垂在他發尾,她長指點在他鞭痕累累的手腕上,感受他體內支離破碎,橫衝直撞的氣息,一下子皺眉。
她冷著臉,屈指往他體內彈入一縷生生不息的靈力,四目相對時,視線不可避免地落在他像是被高燒蒸騰出暈紅的眼尾上。
見狀,薛妤忍了忍,沒忍住似地凝聲喊了他一聲:“溯侑。”
少年慌亂地挪了下眼神,又抿著唇,不敢應答似的,隻輕輕點了下頭,像是在等待什麽遲來的審判。
“知不知道自己在生長期。”
她話說得重,一字一句,皆是少有的動怒模樣:“不要命了是不是?”
朝年沒見識過她這樣訓人的樣子,左看看薛妤,又看看肩頭上氣若遊絲的溯侑,連忙道:“女郎,溯侑他知道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不敢?”薛妤問:“你問問他,知道不敢兩個字怎麽寫嗎?”
朝年於是急忙貼在溯侑耳邊提醒:“你擅闖昭王府,女郎猜到你凶多吉少,妖僧那邊的事全丟給了佛女,帶著我們直接硬闖了進來。”
“急都急死人了,我還沒見女郎這麽生氣過。”
說罷,他催促著道:“快說知道。”
溯侑想過千萬種結局,唯獨沒想到這一種。
直到她此刻真正站在眼前,字字動怒,他才終於找到了點真實感似地張了張唇,半晌才發出了點聲音,帶著點茫然的示弱,喉嚨裏吐出來的全是某種滾熱的氣音:“……知道。”
薛妤的視線於是從他顫動的喉結一路往下,落到他印著道道鞭痕的手腕骨上,隨後難以接受般皺眉,轉而看向昭王和牢中站著的黑衣人,問:“誰用的刑?”
從她進來到現在,昭王從始至終被晾著,臉一陣青一陣白,此刻沉著麵色站出來,道:“薛妤姑娘,此人深夜闖入親王府,本王半座王府險些被夷為平地,你又帶人強闖昭王府,聖地究竟意欲何為,是徹底不將朝廷,將人皇看在眼裏了嗎?”
如今形勢,他外強中幹,隻能倒打一耙,先發製人。
而正常情況下,涉及聖地和朝廷,即使聖地傳人,也應該停下解釋幾句,不敢再輕舉妄動,好給他足夠的時間應對這一夜發生的變故。
可薛妤不。
她像根本沒聽到昭王話語似的,一道道命令即刻發布下去:“執法堂將昭王府圍起來,無我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出。”
“梁燕,提審私獄中的犯人。”
“輕羅,你和佛女身邊女侍一起,帶著人去搜查昭王府東邊的湖,有任何異動,即刻稟告。”
“我看誰敢!”昭王怒極而笑,他上前一步與薛妤對視,道:“薛妤,本王是朝廷親王,你聖地有什麽資格強搜親王府邸?!”
“裘召,人皇知道你為他惹出這種事了嗎?”薛妤靜靜看著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實情:“與妖物勾結,這樣的罪名,他敢認嗎?還是你敢認?”
“信口雌黃!本王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昭王抵死不認。
“聽不懂,那就讓聽得懂的人來聽。”薛妤道:“朝年,聯係人皇。”
朝年誒的一聲,桃知上前攙過溯侑,輕聲道:“我先帶你回去,這裏交給她們處理,你別擔心。”
九鳳懶洋洋倚在私獄門口,視線落在溯侑漸漸往體內收回的金色翅翼上,眼裏閃過一絲不確認的疑惑,道:“溯侑這翅膀我怎麽看著有些熟悉,不過紋路和顏色都不同——行,你們先走,反正留在這也沒用。”
溯侑腦子那根緊了一夜的線在此刻悄然鬆下,如水的疲倦浩浩蕩蕩湧上眼皮,他聽到身後的話語,是女子獨有的清冷聲線。
“問心無愧?問心無愧就是昭王要如此迫不及待對我的人用刑?”
溯侑頓了頓腳步,像是被那幾個字眼戳中了某種心思,瞳仁中的墨色像是摻了水般綿柔柔化開,現出一種近乎茫然的無措,隨後,藤蔓般瘋狂抽長的堅忍便如野火熊熊燃燒起來。
大起大落的情緒起伏令他身體徹底承受不住,溯侑視線徹底昏暗下來之前,腦中閃過最後一個想法。
過了成長期的妖,會快速成長起來。
他要拚盡全力,追趕她的步伐。
他願意收斂爪牙和骨子裏的劣性,做薛妤麾下心腹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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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獄裏頓時亂成一鍋粥,薛妤的人根本不管裘召的命令,他們隻聽薛妤的吩咐。而被關在私獄裏的那幾個,都是昭王府原來伺候的下人,極會察言觀色,一個個還未被問兩句話,就全招了。
“是,是。”膽子小的仆從一邊抹眼淚,一邊道:“那湖中動靜可大了,一到晚上,不是下暴雨就是刮黑風,聲音大得我們一夜夜睡不著覺。我們伺候府上的主子,白天不小心離那湖近了點,就要立刻被捉進來關著悄悄處理。為這,後山上的屍骨都堆成了一座山。”
“仙長容稟,不是我們不想逃,而是這昭王府根本就是座死牢,我們進了就出不去,走出再遠,還是會像繞迷宮一樣繞回原地。”
薛妤聽著這些話,看向麵色青白交加的昭王,問:“刮風又下雨,湖中藏著什麽東西?”
“說吧,你們救鬼嬰做什麽。”
“薛妤,你是在審問本王?”昭王陰惻惻地別過頭,問。
“是。”薛妤冷冷頷首,不留情麵地道:“我是在審問你。”
朝年燃燒的靈符燒了兩張,此刻退至薛妤身側,低聲道:“女郎,聯係不上朝廷那邊。”
薛妤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她看向霎時麵無人色的昭王,說:“既然這樣,事關作祟妖物,為保證宿州百姓的安全,我隻好先斬後奏,搜查王府,事後再向人皇說明實情了。”
昭王頭一次強撐不住臉色。
事後。
事後府都搜了,人贓並獲,即使他裘召死在薛妤手裏,人皇能如何,朝廷能如何,不說一句“死有餘辜”已經算是仁義至盡。
即使薛妤不殺他,湖裏的東西一旦被搜出來,裘桐也不會放過他。
前後都是死路,就因為捉了一隻半妖,居然將自己逼入如此絕境。
沒過多久,輕羅匆匆進來,她覆到薛妤耳邊,低聲道:“女郎,人皇來了,我們沒搜查成那湖。”
薛妤頭一次露出訝異的神色。
人皇遠在萬萬裏之外的皇城,日日早朝,日日有數不清的事操勞,怎麽會突然出現在宿州。
她道:“將昭王請過去。”
其實與其說是請,不如說是半強迫的架,昭王深感屈辱,一張布著病態蒼白的臉漲得變了色,連連咳嗽起來。
薛妤對此無動於衷,轉身掠往東邊湖心方向。
夜半,月朗星稀,因為搜湖的緣故,湖邊全是執法堂的人。此刻,他們舉著火把,動作整齊劃一,朝湖心亭的方向半跪了一地。
這湖極大,幾乎占據了尋常城南兩座宅子的大小,月光洋洋灑灑鋪落,湖麵隨著風的動靜泛起粼粼波光,像是鑲嵌了成千上萬顆寶石的裙麵,放眼望去,全是璀璨的光點。
湖中心簡陋的草亭中,不知何時掛上了層層細密帷幔和珠簾,影影綽綽看不清裏麵站著的人的真容。
亭外立著兩個大內總管裝扮的太監,手中各捏著一柄雪白的拂塵。
其中一個見薛妤來了,朝前迎幾步,操著尖而細的嗓音給她見禮,同時做個引的手勢,道:“殿下,陛下有請。”
薛妤見過他,在裘桐還是皇子的時候。
這就意味著,裘桐是真的在裏麵。
她皺眉,意識到事情可能有些麻煩了。
至少搜湖這件事,應該是進行不下去了。
另一個太監弓著腰為她掀開珠簾,劈啪的聲響聲聲落在身後,背對著她的頎長身影也轉過身來,露出裘桐那張因為病氣而顯得蒼白虛弱的臉。
他手抵著拳咳了幾聲,而後笑:“薛妤姑娘,許久不見。”
“人皇。”新仇舊怨積在一起,薛妤沒什麽心思跟他寒暄見禮,她開門見山道:“人皇一擲萬金,動用傳送陣出現在這裏,想必是也聽說了昭王府的事。”
“是。”像是早料到她會這樣不留情麵,裘桐無奈地笑了下,道:“阿召性格天生如此,總沉澱不下來,朕為磨礪他才將他下放宿州,以為他會長點心,凡事多動腦子,沒想到還是惹了禍事。”
“若是有冒犯得罪薛妤姑娘的地方,朕替他賠個不是。”
事實證明,這位用非常手段登上人皇位的病弱皇子一如既往的能屈能伸,說起話來天生有種如沐春風的舒適之感,沒有明裏暗裏同他博弈過的人當真會以為他是位仁德之君,亦是位關愛幼弟的兄長。
“擔不起人皇一聲道歉。”薛妤問:“妖僧和鬼嬰的事,如何解釋?這湖底下到底埋著什麽?”
“朕來前,全須全尾了解過此事。”裘桐好脾氣地笑了聲,眼尾隨之彎了彎,仿佛有說不盡的耐心:“鬼嬰之事,全屬阿妤姑娘個人猜測,阿召斷然沒膽子也沒能耐去招惹那些東西。”
“至於這湖底的東西。”裘桐轉身,指節撥開一側紗簾,湖麵頓時被薛妤收入眼底,“朕與薛妤姑娘有舊交情,那些歪七扭八的搪塞之詞,姑娘不信,朕也不拿來搪塞薛妤姑娘。”
“底下有個傳送陣,直通皇城。”裘桐朝薛妤攤了攤手,不疾不徐道:“朕能出現在這裏,薛妤姑娘應當也想到了這個答案。”
“傳送陣不足以讓昭王府大動幹戈,殺人滅口。”薛妤道:“人皇不若再想個能說服我的借口。”
裘桐像是被她的直白反應逗得笑了兩聲,又短促地咳起來,等薛妤不耐煩地低眉,他才又慢悠悠地開口:“姑娘心思縝密,朕瞞不過,這就如實相告。”
“當年父皇南下巡遊,驚歎於宿州的好山好水,住了一年有餘,朕便是在那時出生的。”
“朕天生不足,體弱多病,每日湯藥不斷,不知能活到何時。此次命幼弟前來宿州,一為磨礪他,二為讓他完成朕死後陵寢之建造。”
“所謂落葉歸根,朕生於此,自也該葬於此。”
帝王生前坐擁萬裏河山,死後也想享受同等待遇,因此往往會在生前大修陵寢,死後命活人殉葬,這是帝王之絕密事。
為了防止絡繹不絕,膽大包天的偷盜人,他們會秘密處死修造工匠,大量怨氣死氣同時凝聚在一個地方,確實會引起一些小的動蕩,諸如風雨驟降,聲聲如泣。
如此一來,湖底古怪,慘死的下人,全部與裘桐的說辭一一對上。
至於妖僧和鬼嬰,若是裘桐裘召抵死不認,薛妤在不能強行搜府的情況下,也沒有什麽辦法。
聖地和朝廷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衡不能輕易打破。
而且真論起來,人皇的地位等於與鄴主,在薛妤還未坐上那個位置之前,不宜與之硬碰硬對撞。
人皇的說辭,她不信,一個字都不信。可朝廷有朝廷的內政秘密,就如聖地有聖地的規矩,不容外人幹預插手。
退一萬步說,她總不能真進湖底看人家為百年之後準備的帝王陵寢。
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拿出天機書的卷軸,在那行“尋找塵世燈”的任務小字上點了點,隻見那行小字在眼前散成風沙。
這是任務已經徹底完成,再無後續牽扯的意思。
見狀,裘桐負於身後的手掌像是放鬆般動了動,他看著薛妤,倏而舒展眉目,笑道:“此事除朕與阿召,再無外人知曉,朕百年之後歸宿如何,是長安地底,還是屍骨不存,全靠薛妤姑娘大人大量,發慈悲之心了。”
薛妤:“……”
她忍了忍,半晌,抬眼道:“昭王重傷我手下能臣,看在人皇和朝廷的麵子上,我不與他一般見識,可後續治療用的丹藥和天材地寶,一分不能少。”
裘桐非常有風度地頷首:“姑娘放心。隻多,不少。”
薛妤忍耐般地皺眉,敷衍地點了點下巴,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