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作為人皇一母同胞的兄弟,昭王府戒備重重,絕不隻有護衛親兵,相反,府上時時住著大能級別的人物,平時不顯山露水,一到關鍵時刻,便昭顯出作用來。
見了血,溯侑體內的凶性徹底控製不住,可頭腦反而越來越清楚,他精準的計算著身後老者的距離,眼前是從王府內飛速趕來的幾個同等裝扮的黑衣人,每一個氣息都深不可測,不是他在對抗的程度。
奇異般的,在這種時候,溯侑居然沒什麽懼怕的,後知後覺的求生心理。
從進來起,他就沒抱著什麽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僥幸心理。
他的結局,隻剩一個死字。
他身體像被風吹起的紙片,輕飄飄朝後去,直到抵在那堵朱色外牆上,身前身後再無退路,他才倏地抬眼,等人齊齊逼到前後不過百米的距離,十根鮮血淋漓的指骨根根收攏,隻見一枚攜帶著靈光的令牌再次破空。
那令牌速度極快,攜帶著破空之聲,轉瞬就到眼前。
“小畜、生!”
一馬當先追殺向前的老者沒想到他還留著靈寶,更沒想到他能有幾乎以死換死的魄力,猝不及防之下,躲避不及,驚怒交加時,一團熱烈的,帶著能將人灼化般溫度的熱浪在眼前陡然炸開。
這一擊,不止前來捉拿他的人,溯侑自己也處於熱浪中心,千萬鈞力道砰的重重打在他身上,像是一根足以開山平海的巨棍橫掃在胸前。
他重重皺了下眉,血液爭先恐後從喉嚨裏湧出來,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
視線昏沉下來前,餘光盡頭是那幾個如折翅的鳥兒般橫飛出去的黑衣人,溯侑扯了扯嘴角,撐著後牆支離的砥柱,感受著體內飛快流失的生命力,懶洋洋地闔了下眼。
說來奇怪,他一直認為自己骨子裏存著貪生怕死的劣性,所以哪怕從前活得再艱難,狼狽,也咬著一股勁不肯輕易去死,現在臨到死前,他問自己,後悔嗎。
答案竟是否定的。
溯侑閉著眼,腦中情形似乎還停留在一個多月前,天寒地凍的二月天,審判台上滴水成冰,她一眼掃過來時,姿態無疑是高高在上,不可攀近的。
有人告訴他,救他的人是聖地傳人,鄴都公主。
彼時,他滿眼戒備,渾身是刺,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想,最多不過一死而已。
那個時候,他不曾想到,一個人,原來不必說什麽話,不必做什麽笑吟吟的姿態,便可以那樣令人心安,依賴,甚至眷戀。
一個月的時間,在妖動輒成百上千年的壽命中,實在太短了,短得臨時回顧起來,那些零碎的記憶像是眨眼一晃似的就溜過去了。
可他偏偏願意為這一個月的溫暖,信任,尊重,從容赴死。
潮水般的倦意和冷意呼嘯著傳遍四肢百骸,溯侑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沒有骨頭一樣順著牆邊滑坐在地上,鴉羽似的長睫顫顫眨動兩下,最後無聲閉上。
長風呼嘯,殘垣斷壁的破敗間,少年身影瘦削單薄,十指耷拉在膝頭,根根血肉模糊,臉微微垂著,脊背仍挺著,像一根在發射前驟然失力的箭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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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夜晚,昭王可謂過得一波三折,水深火熱。
他時時關心著今夜的事態,既不甘心就這樣將鬼嬰舍棄,又不得不顧忌裘桐的警告,不敢招惹到薛妤和善殊眼皮底下去,於是隻能老老實實縮在府裏,最按捺不住的時候,也隻派了兩個人出去營救,甚至下了大血本給出大量靈寶。
結果呢。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來。
若說鬼嬰沒救成功隻讓他緩緩沉了臉色的話,那“鄴都公主身邊的人闖入昭王府”這個消息,令他當即掀了案桌,勃然大怒。
“人呢?!”昭王一把揪過前來傳話人的衣領,因為驚怒,手背上繃起根根青筋,他問:“人放走沒?”
“沒、沒。”幕僚也被這樣的變故嚇出一身冷汗,他一邊從牙縫裏吸著氣,一邊道:“人留下來了,但幾位大人都受了傷,還、還死了一位。”
昭王聽了這樣的說辭,狠狠閉了下眼,道:“不過是聖地傳人身邊的一個侍從,一個侍從。”他連著念了兩遍,一字比一字重。
“就能有這樣的能耐自由出入王府傷人,我昭王府供菩薩似的供著那些人,是讓他們來當擺設享福的嗎?”
這話幕僚不敢接,他垂著頭,大氣不敢喘,等昭王情緒平複下來,才小心翼翼接話:“王爺,現在怎麽辦?要不要告知陛下?”
“告知。誰去告?”昭王深深吸了一口氣,煩躁地扯了扯衣袖,陰惻惻問:“你擔這個責任,還是本王擔?”
那幕僚哆嗦了下,默默閉緊了嘴。
“闖進來的人什麽身份,現在是什麽情況?”昭王頭腦清醒了點,又問:“死了沒?”
“回王爺,人沒死,剩著半口氣,不是從聖地出來的住民,好似是隻半妖。”
好容易遇到自己能回答的問題,幕僚事無巨細補充道:“遊先生說,此子在昏迷前曾點亮過靈符,不知是不是在與聖地那邊聯係,又有沒有說出咱們王府的情況,因此臣等不敢擅作主張要他的命,特來請示王爺,要不要連夜審問此子,我們也好提前有個對策。”
昭王一顆狠狠懸在半空的心,在聽到“半妖”這個字眼時終於稍微放鬆下來。
別說聖地傳人了,就是塵世中一般的達官貴族,都看不起妖,特別還是隻半妖。
他好歹是人皇的胞弟,正兒八經受過冊封的人族親王,真算起來,地位不比聖地傳人低到哪去。沒有誰會為了一隻半妖追到親王府邸要人。
退一萬步講,就算真來了,他死不承認,那位鄴都公主能奈他何,強搜親王府不成?
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是要好好審一審。”昭王抵著眉心重重碾了下,道:“走,去私牢。”
說著,他一步當先踏出書房,房內兩位幕僚麵麵相覷,其中一位朝另一位擺擺手,拍了拍軟倒的牙根,急急道:“快去聯係陛下。”
“這邊若真出了什麽閃失,別說我們了,就連王爺自己都得賠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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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侑是被在經脈中一冷一熱橫衝直撞的兩股野蠻力量脹醒的,幾乎是在有意識的一瞬間,他的肩骨便出於本能的低低壓了下去。緊接著便在左右手腕處感受到了阻礙,那種冰冷的,禁錮的感覺太熟悉,儼然與羲和牢中受刑時別無二致。
他第一時間辨認出來,這是在昭王府的私牢裏。
生長期撞上兩波靈寶自爆,他力竭閉眼時感受自己破碎的五髒六腑,認為自己必死無疑,沒想到再醒來時傷勢反而在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在修複,仿佛有什麽蠻橫的力量在強行把生機胡亂湊合著沾粘在一起,勉強保住他一條命。
可即使如此,這具身體還是太虛弱,像一個被撕扯得七零八落的舊布娃娃。
他連動動手指都費力。
像是查覺到他醒了,淌遍四肢百骸的疼痛又如春潮奔湧般蘇醒,齊齊湧向大腦,那種綿長的餘韻深刻進血肉裏,能將人逼得發狂,發瘋。
溯侑睫毛覆在眼瞼下,形成一叢濃鬱的陰影,宛若墨筆凝成的兩點。
哪怕是這個時候,他一張臉仍顯得安靜,甚至透出一點蒼白的虛弱與純真的乖順。
耳邊漸漸傳出壓得格外小而低的交談,是從旁邊囚牢中鑽出來的。
“看看,又來一個。”這人說話時透出一股毫無生氣的漠然,甚至還隱隱帶著點幸災樂禍,“一天三個,三天十五個,這王府裏凡是看了那湖的,全得遭殃。”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笑話別人。”另一人的聲音稍弱些,牙關打著顫似的,好似拚命忍著哭腔似的:“那麽大個湖擺著,誰知道多看幾眼就要遭殃。”
“這樣下去,王府裏伺候的人早晚要死光。”
“不懂了吧。”最開始說話的人呸的一聲,聲音隱隱有高漲的意思,“這就是天潢貴胄,他們的富貴窟旁邊啊,可不就是我們這些倒黴人的埋骨地。”
又是一波難以承受的疼痛過去,溯侑緩緩攏了下手掌,睫毛狠狠往下壓了壓。
他想。
昭王府的湖,很可能也和妖僧鬼嬰等事件有關。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湧入幾捧亮堂堂的火把,方才的低低細語戛然而止,空曠陰暗的私牢裏頓時展現出其原有的肅殺模樣。
“還沒醒?”男子聲音陰柔,吩咐左右,“潑水,將他弄醒。”
一盆冰透的冷水貼著溯侑的身體狠狠澆上去,這一桶水像是點燃了溯侑身體裏所有知覺,一個接一個迅猛的煙花炸開,將他整個人炸得皮開肉綻,鮮血橫流。
他靜靜抬著眼,望向居高臨下斜瞥著他,做親王裝扮的男子,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也沒有悶聲吭半聲。
“鞭子給我。”昭王一甩鞭,在空氣中落出令人膽顫心驚的響動,鞭影隨後如驟雨般落到溯侑身上。
“說,進昭王府時,你在跟誰聯絡。”
“說了什麽。”
昭王連著數個問題,溯侑未置一詞,恍若未聞,他靜靜地站著,再次淪為私獄中任人宰割的階下囚,可背依舊挺著,青鬆一樣不屈不撓向上的姿態。
於是漸漸的,疼痛也麻木了。
溯侑眼皮重下來之時,身體像是徹底承受不住這樣接二連三的重創,漸漸現出某種難以啟齒的變化。
他的脊骨處抽出長長的翅翼,上麵布著黑色水紋般漾動的古老紋路,根根翎羽的尾端細細勾勒出某種金絲紋路,冷不防一看,便是滿眼浮動的金光。
昭王來不及收手,一鞭子迎著溯侑的臉而去,卻見這期間一動不動,病懨懨像是下一刻就要落氣的少年眼瞳微微縮了下,而後用盡力氣側了側頭。
那一鞭子於是險而險之避過他的臉,落到他雪白的手腕上,濺出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昭王被他油鹽不進,生死無畏的姿態激怒,他上前一步,死死捏過他的臉,令他強迫著去看自己露出來的翅翼,一字一句道:“還嘴硬?還指望人來救你?”
“你自己看看,來,好好看看。”他無情地譏諷:“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嗎?誰來救你?你的主子?”
“她見到你這樣子,怕要被惡心得想親自動手吧。”
這之前的嚴加拷問沒能在溯侑心裏泛起半分漣漪,可就這區區三句話,一字一句,像是鋪天蓋地打來的浪頭,想要將人溺死其中。
溯侑屏了下呼吸,良久,根根繃起的手指漸漸鬆開,像一隻頹然的巨獸,終於無力地放棄了掙紮。
他這幅人嫌鬼憎的樣子,連自己都不敢看。
這一刻,即使薛妤能來。
他也不希望她來。
昭王頭一次審問這樣硬骨頭的人,以為他已經認命了吧,他仍死死不吭半聲,連個氣音都不給,若不是額上一顆顆接著往下滾落的汗珠,他甚至以為他人已經死了。
像是短短一刹,又像是過了很久,他們腳下踩著的地突然搖晃起來,這個昭王府像是被一隻巨獸從地底拖著往上拉扯,拱動,而後轟然搖晃,倒塌。
“什麽情況——”昭王驚怒有加,才要抓著身邊一個黑衣人質問,就見私獄大門被轟然炸開,流水一樣的光爭先恐後朝地底湧來,他被刺得眯著眼怔了怔,而後難以置信地抬頭,正好與人群最前麵的冰冷女子對視。
“我說呢,小崽子原來被關在這。”九鳳的聲音隨後傳來。
溯侑艱難地顫了顫睫。
視線盡頭,薛妤神色跟冷得結了冰似的,她默不作聲走過來,朝年手疾眼快地將繩索劃斷,溯侑沒了支撐的力量,被他接著靠在自己肩頭。
四目相對,溯侑抿了下幹裂出了血的唇,聲音輕得幾乎要飄進空中:“立刻,審牢裏其他,其他人。”
他艱難地滾了下喉結,一字一頓道:“昭王府,湖裏有蹊蹺。”
說罷,他像是被等著宣判死刑的囚犯一樣,用盡最後氣力將自己長而尖的翅翼往身後藏了藏,頭一次用了破碎的,近乎哀求的語氣:“女郎。”
“你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