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然而想象中的痛感並沒有落下, 一陣鐵戈碰撞聲後,有人替他擋下了利刃。
第五辭從閻王手中撿回一條命,此時已是雙腿虛軟, 眼冒金星,顯些從馬上跌下去。
他穩了穩心神剛要反抗,林校尉手持一柄長·槍橫在他身前。
“小子, 你一向眼高於頂, 到頭來還不是得靠我來救你。”
他在浴血中劈開一條生路, 順帶還不忘嘲諷第五辭兩句。
周圍一圈又一圈的戎狄士兵迅速包圍過來, 兩人忙於混戰,逐漸有些力不從心,第五辭連續割下兩個敵軍人頭,語氣微喘,敷衍著說道:
“那就多謝您老的救命之恩了。”
林校尉不置一詞, 策馬離去。
混戰持續了近兩個時辰, 雙方交惡彼此都損傷大半,戎狄善武, 隻攻不退, 齊軍保守, 主打防禦, 兩邊戰線推拉,你來我往, 一時難分伯仲。
可論體力和耐力, 齊兵遠不及這些蠻夷人, 對峙得越久越容易產生疲倦情緒, 前方的士兵連連敗退,後方的攻勢也避之不及, 周方暨不得已下令後撤,然後帶上人馬迅速回城。
烏敕居延正殺得酣暢淋漓,回頭見到大批齊兵撒開腳丫往回趕,哪裏肯讓,趕緊帶兵跟了上去,戎狄軍一路追擊到城門樓下,沒有趕上主力的大部隊,隻能將一眾還未來得及進城的兵卒殺之泄憤。
雍丘城門高聳,石牆如鐵壁一般牢固,矗立百餘年,易守難攻,憑借著天然的優勢很快便抵擋住了來自戎狄的一波攻擊。
烏敕居延氣得咬牙切齒,隻恨自己太過輕敵,縱容猛虎歸山,眼下想要奪城,勢必要再費一番功夫,然而破城事小,殲敵為大,他不願做個被動之人,隻想當麵殺個痛快。
所帶部隊都是個頂個的勇猛武士,渾身精力難以發泄,方才的廝殺不過才剛嚐到一絲甜頭,此刻亦是欲求不滿之態。
烏敕居延下令強攻,身後弓箭手立刻準備,拉弓滿箭,一舉齊發。
勁風裹挾著箭矢,如密雨般呼嘯而來,城牆上的士兵沒挨住這波攻勢,一個個栽倒在地。
後備軍源源不斷地補上,盾兵在前,射手在後,抵擋完一波箭雨的攻擊後,射手們便開弓放箭,目標直對城下強敵。
每把羽箭的前端皆纏了浸過油脂的麻布,射前點火,燃後再放,無數支火箭飛馳而出,從城樓上方墜落,仿若煙花迸裂後飛濺的星點,滿滿當當,占據了半片天空。
不光士兵中箭氣絕身亡,就連馬匹也被這漫天的火光熏得原地嘶鳴打轉,一馬驚起,無數匹馬相繼開始咆哮撒野,前蹄高高揚起再將騎兵們甩翻在地。
烏敕居延在混亂中保住了自己即將被踐踏成肉餅的命運,扭曲的麵容現已是猙獰不已,他刀指上空,大聲吼道:
“不要慌,保持隊形!”
一陣兵荒馬亂過後,隊伍終是平靜下來,可沒等大夥兒高興太久,下一瞬,密密麻麻的箭雨再次落下,伴隨著火箭襲來的還有一團團包裹纏繞的易燃物品,剛一墜落在地,接觸到明火,瞬間引燃燒得戎狄士兵一個屁滾尿流。
打仗最忌諱人心渙散,兵將們一亂,整個軍隊亦為之傾倒。
第五辭穿插在城樓兵卒之間,扣動弩機朝烏敕居延連發三箭,不出意外最後一發正中其身,烏敕居延臂膀挨了深深一記重傷,雖沒傷到要害,但對一個步入戰場需得舉刀拉弓的軍人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
主將受傷,戎狄軍亦不再貪戰,麻溜地整隊折返,迅速撤退到城外密林。
初戰告捷,使敵軍受到一定的重創,齊軍因此能夠獲得一息短暫的喘息時機,但大夥皆知,戰爭遠遠沒有終止,擁有強大實力的戎狄王庭,真正的交鋒還在後麵。
果不其然到了翌日,休整了一夜的戎狄軍隊再次席卷而來,有過昨日的對戰經驗,他們已經掌握到了城內守將的虛實,特意改變攻城策略,便是存了奪得雍丘的決心。
第五辭徹夜未眠,一刻不停地巡守在城樓之上,早在敵軍快速朝著城門挺進的時候便已發現了對方的蹤跡。
他不動神色地按住腰間的佩劍,在一片刀山火海中看到了隊伍後麵的攻城器械,細密精巧,果然是有備而來。
眾軍士不急不緩驅馬行至城門樓下,遠遠望去,隻見鐵騎奔騰,聲震地麵,不知這群人是吃什麽過活的,昨日的傷亡竟沒有折損他們太多的士氣。
第五辭舔了舔因缺水幹涸破皮的唇瓣,眼底帶著一股原始的殺戮渴望,他轉身行至高台,舉旗呐喊:
“全軍戒備!盾兵和弓箭手出列,其餘人等準備礌石和滾木!”
戎狄人的進攻帶著天生的霸道與蠻橫,他們不講究戰術和策略,靠的僅僅隻是一身蠻力,而齊兵以法度治軍,雙方自來便有著巨大的隔閡。
烏敕居延攜了兩隊人馬將城門團團圍著,虎背熊腰的武士推著攻城車反複擊撞城門,見大勢不成,又開始逐漸改用火攻。
除此之外,他們還有許多戰俘和奴隸,烏敕居延強行逼迫戰俘去拆城牆,讓奴隸去填護城溝。
一係列匪夷所思的攻城計略,雖極其不符合常理,但很快便分散了齊軍的注意力。
林校尉不得不另派兵士再到護城河外進行駐防,可人剛露了個麵,便被埋伏在此的戎狄人一舉殲滅。
將齊軍耍得團團轉後,戎狄士兵又開始搭建雲梯進行新一輪的強攻。
第五辭馬不停蹄指揮著百名弓箭手不停對敵方發起反擊,麵對契而不舍攀爬上來的戎狄士兵,齊軍隻得采用投礌石和滾木的方法暫時壓製住這一波攻勢。
可饒是如此,也難以抵擋住這群虎狼之師,城下人奮勇爭先,城樓上的守將逐漸有些力不從心。
第五辭親自掌劍,不顧危險,強行踢開爬行的士兵,以一己之身堵在雲梯頂端,一劍封喉,將所有人殺得片甲不留。
林校尉正忙著與烏敕居延對付,暫時沒空留意第五辭的瘋舉,等嗅到一絲不對勁時,第五辭這廂已經完全殺紅了眼。
他幾乎是以一抵百的姿態,強行斬斷了戎狄士兵的前路,不顧臉上、手上和甲胄上染透的鮮血,像頭捍衛自己領土的豺狼,眼裏迸發出類似奪命的光芒。
眾將士見狀無不群起激昂,被他這股拚命的模樣激發出了久違的男兒血性。
“殺!”
一聲高過一聲的嘶喊,不斷燃燒著大夥體內的鬥誌,於是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到抵抗中來。
城下的戎狄士兵被這突如其來的驚變嚇得當場摔下了梯子,不明白方才還是負隅頑抗的齊軍為何突然變了性子,稍一晃神,卻被頭頂的羽箭捅成了篩子。
血光四濺之下橫七豎八躺著一具具辨不清模樣的屍體,胡亂堆積在城牆一角,摞起來足有半人之高,城內外呼嘯聲震天,映襯著天邊的夕陽似血一般紅火。
——
兩軍對壘,片刻都不曾止歇,箭矢無頭蒼蠅似的在城內亂竄,稍不注意還有滾石砸落下來。
百姓們人人自危,在烽火狼煙中狼狽地四處逃竄。
溫嫻悄悄打開門縫朝外望了一眼,看鄰裏們都在拎著包袱往同一個方向跑,她心中狐疑,正打算探頭瞧個清楚。
隔壁的嬸子這時趕了過來,把門砸得砰砰響。
“小娘子跑吧,跟著大夥兒走好歹有個照應,否則等敵軍打進來,那才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嬸子說完也顧不得再等扭頭走了,溫嫻忙不迭地拎起包袱跟了過去。
外頭的戰況遠比想象中的還要慘烈,死傷匯聚成的屍體沿著城門一路堆積到城中,首尾相連已經到了難以下腳的艱難地步,回望身後的殘垣斷壁,就連磚縫都在滴答往下不停地滲血。
曾經的樂土,如今的煉獄,由山清水秀到滿目瘡痍不過才剛經曆了兩天。
街頭來來往往都是運送傷員的士兵,扭曲的麵孔和細碎的呻·吟無不昭示著戰況的壯烈。
府衙人去樓空,早幾日便閑置下來,這裏的房屋雖小,但比普通民宅更耐得住火燒,即便遇到敵軍破城,也能短暫地躲避一瞬。
先來的占據了大部分屋子,後頭的隻能尋個角落湊合著坐下,有人在掰幹糧,有人麻木地望向遠處發呆。
窸窸窣窣的交談聲過後,微弱啜泣聲漸起。
溫嫻擠在邊角席地而坐,回顧這半年以來的經曆,忽覺百感交集。
幼時的她也常會因為受驚而嚇出一身毛病,膽子小得像隻貓兒,可如今卻能夠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來去自如,姑且稱得上是一種成長吧。
溫嫻解開身前的包袱,翻出兩塊肉幹正欲填填肚子,忽地瞥見旁邊一個不過才三四歲大的孩童正眼巴巴地盯著自己……手裏的肉。
她咬一口,他也跟著做出吞咽的動作,孩子沒吃上飽飯,應該是饞得很了。
溫嫻有些心軟,忙把剩下的一塊肉幹遞過去,可轉念一想,孩子牙口不好許是嚼不動硬物,於是重新找了塊糖糕逗逗他。
“吃吧。”
但那孩子的母親卻是個彪悍之人,不喜溫嫻多事,一掌揮開她的手,抱起哭鬧的孩子便走了。
周遭有人好奇地打望過來,溫嫻一時也有些尷尬,默默撿起糖糕,拍了拍灰,再若無其事地裝進包袱裏。
無論怎樣都不能浪費糧食。
——
整一日的時間,烏敕居延集盡所有兵力對雍丘城門開展了最為猛烈的攻勢,損兵折將上萬人,卻依舊撼動不了這座城池半分。
時間推移至傍晚,雙方都有些疲憊,可齊軍鬥誌飽滿,絲毫不見其有鬆懈之態。
戎狄人感到不安,隱約有了退縮之勢,城牆上的白臉少年太過暴戾,在他手中吃過虧的同族都沒有落得一個好下場,沒人再敢去送命,拿著武器躊躇不前。
烏敕居延氣急敗壞拎刀趕來,當即斬殺了幾名逃兵用作示威,又許之金銀爵位等誘餌用以重振士氣,他為做表率,先行登上雲梯,身後的親信亦如竄天猴似的紛紛往上爬。
第五辭就立在城樓頂端,見烏敕居延露麵,抬手扣動弩機射出一發短箭,許是受過昨日的奇恥大辱,這次竟叫他安穩躲過,第五辭改為抽出佩劍,順著雲梯縱身跳下,將烏敕居延堵在半空,與他首次正麵交鋒。
後麵跟著爬上的士兵也愣在了原位,但遭到不斷投擲下來的滾石地襲擊,一個個無不口吐白沫狠狠栽倒在地上。
烏敕居延接連受挫,砍殺第五辭的招式愈發得狠戾,兩人都是從善武的高手,難以分得出高下。
林校尉這時不知抽了什麽瘋,放著手邊事情不做非要趕過來助攻,結果惹得第五辭分心,對招之時不小心挨了烏敕居延一刀。
彎刀末入腰腹,他悶哼一聲,不得已後撤,使了輕功趕忙飛回城樓,捂住傷口急促地喘息。
那邊林校尉占據了第五辭方才的位置,繼續與烏敕居延做著誓死的糾纏,可他反應不快,抵擋不住來自對方的連連攻勢,終在反抗之時慢了一步,被烏敕居延整刀刺入胸膛。
赤紅熱血噴濺在城牆之上,士兵們全部看呆了眼。
第五辭瞬間暴怒而起,飛身下去,抬高右腿,膝蓋狠狠頂上烏敕居延的下頜,直至將他踢翻下雲梯,再拖著林校尉回到城樓。
這時已經有小兵跑著去喚醫師了,第五辭扶著校尉靠坐在牆邊,想找塊巾子為他止血,但苦於手中無物,他虛虛握了握拳,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先暫時撐住,醫師馬上就來。”第五辭單膝跪在他的身旁安慰說。
林校尉虛弱地擺擺手,大抵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在最後要緊的關頭,還不忘指揮一下紛亂的現場。
眾將士不敢違令,轉身繼續投入到抵禦的作戰中。
林校尉沒了力氣,眼睛半張半闔,滿臉的灰白之色,他環顧四周,最後看了一眼自己守護了半輩子的城池,強撐著咽下一口氣,解開肩側的披風,扔到第五辭身上。
“小子,你不是很愛出風頭嗎?這個給你,拿去好好展示你自己的本事,若是守不住城,就別說是老子帶出來的兵。”
大紅色的將帥披風,上麵是象征著身份的專屬暗紋。
林校尉此舉意味著什麽,第五辭當然知道,可他受之有愧,顫抖著雙手,說不出話來。
“江山代有才人出,我們這些老家夥也早該退位讓賢了,你且堅守住心中的道義,莫要辜負老子的期望……”
後麵的話他再也沒有精力繼續說下去,血已流盡,呼吸微弱,在醫師到達的前一刻,他含著微笑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