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古往今來, 兩軍開戰,征討者必講究個出師有名,而像戎狄這般, 貿然出兵,公然與大齊作對,分明就是出師無名, 理應天下人共討之。
但鑒於朝廷在戰事上吃了不少的虧, 而此次又難以估量戎狄強勁的兵力, 彭拓將軍在收到林校尉的來信後, 當即請旨奏明聖上,以求可以得到更多的支援。
趙瑉是個沒有主意,對於軍政完全不通的傻瓜皇帝,從前還是皇子時,便以天資愚笨、放蕩不羈而聞名朝野, 不修品性, 不鑽研學業,連篇像樣的文章都做不出來, 更遑論處理家國大事, 自打登基之後, 凡經帝王之手的奏折文書, 皆是由韓照協同三省一並處理。
他每日隻顧著與宮女廝混,早把為君者的責任拋得一幹二淨。
故而邊關急報傳到龍案上時, 趙瑉慌了, 他才繼位不到一月, 連龍椅都還沒坐熱, 就要獨自麵對連他父皇都束手無策的勁敵——戎狄。
趙瑉惶惶不安,憂懼得夜不能寐, 料想此事關乎重大,火急火燎召集文武百官進宮商議如何應敵。
自打戎狄屢屢侵犯大齊以來,邊境戰事持續已有近百年,百年間動亂不止,大小戰爭難以數計,故凡有戰起,朝廷無不呈現出兩個極端,主戰派和主和派。
主戰派以武將為首,主張應戰,強力攻敵,以便能彰顯大齊國威,而主和派則以文臣為首,主張求和,反對殺戮,試圖勸說趙瑉以派出使臣的方式與戎狄和談。
雙方爭執不下,後來不知怎麽又出現了別的聲音,有人以皇權剛定,政局不穩,再起戰事或許會引發民生哀怨為借口,站在黎明蒼生的立場勸說趙瑉要多替百姓著想。
可草包如趙瑉,一心隻念皇權,容不得異族挑戰自己的權威,當即便擬旨昭告天下,誓死與戎狄決戰。
大業元年仲夏,因戎狄挑釁在先,不顧盟約再次舉兵揮師南下,趙瑉親封神機營都尉薛子言為威武大將軍,令其率二十萬大軍,統領朝廷軍馬,即刻北上迎敵。
與此同時,雍丘城也在著手準備應敵事宜,充足的糧草,足夠的兵員,用於防守的物資,盾牌,弓箭,滾石,巨木,還有火把和油料,另外城中的大夫和所需的藥材也全部被征用進營。
所有年輕力壯的男子皆被充入軍中幹苦力,餘下的百姓隻得拚命攢存食糧。
戰事一觸即發,城內的氣氛肉眼可見得凝重起來。
西北戰場以肅州為主力,而肅州的兵火又集中在以渭川、雍丘和北定三城為中心的關外地帶。
因此戎狄想要攻城,勢必會選擇渭雍北三地之一,而經過日前城外遭受的那次埋伏可以推測,駐紮在雍丘附近的軍隊數量一定不少。
他們似乎有意選擇了此處當作突破口,之所以現在按兵不動,也許是在享受圍剿的樂趣,畢竟沒有誰能夠拒絕養肥了一隻羔羊再毫不留情地一口吞噬下去的快感。
時間一天天耗費下去,敵不動,我方亦不動。
可為打消等待的焦慮,林校尉還是悄悄打發了人出城探聽消息,但據探子去往前線所收回的訊息來看,對方似乎還在擴張兵力,除了帛書中叫板的二十萬大軍,另外還增加了數倍的輜重糧秣。
戎狄此舉,是有意與大齊爭鋒了。
而西北全數戰力也堪堪不過二十萬,且還分散在各大小城池中,敵軍若有意強攻一處,整個肅州都得玩完。
雍丘城中隻有三萬,不得已還是要調兵,彭拓另派三萬精兵前往雍丘支援,他一人坐陣渭川,餘下兩名參將前往雍、北二城任守將。
林校尉奉命鎮守雍丘北門,馬不停蹄地開始整頓全軍,排兵布陣以挑選合格的將士,雖是不滿第五辭的狂放孤傲,但念及他騎射了得,身手亦是敏捷,在軍中算得上數一數二之輩,破格將他帶入身邊,做了個軍候,並撥了數百精銳兵士入其麾下。
——
十日後,戎狄正式揮兵南下,翻山淌河,越過草地,攜二十萬大軍迅速朝大齊邊境推移。
燧卒最先發現戎狄來襲,點燃濃煙以示警醒,臨近亭燧亦相繼點火,烽烽相傳,延伸百裏,一時之間長城狼煙四起。
可饒是烽火燃了數日,也不見有大部隊奔來。
第五辭縱馬出城,與斥候一同前去打探敵情,在天田附近發現了雜亂的馬蹄印和腳印,數量驚人卻極有規律地分布於北向和南向。
這顯然不是一場隨便的偵查,而是……
第五辭一張臉陰沉著,先後望了望北、南兩個方位,蹲下身拂過地麵的細沙,撚起一搓放在鼻下輕嗅,很快便確定了戎狄人的行軍方向。
對方這是有目的地兵分三路,一路大軍趕往渭川,另一路則繞行去往北定,餘下的全力圍剿雍丘城。
戎狄不同於以往那般把全軍耗死在一座城上,之所以會選擇分批圍殲,不過是想探探哪座城池的防守最弱,繼而再全力地進攻罷了。
料定餘下的戎狄部隊已經整裝待發,正悄然趕來,第五辭匆忙回營稟報消息。
接下來的幾日是重複的方陣訓練和一遍又一遍地沙場點名,看似枯燥,卻無一人抱怨,那些平時鬧著寧做逃兵不做戰場炮灰的二混子,此刻也繃緊了神色投入到戰前的準備中。
——
第五辭穿著厚重的銀甲,腰胯佩劍,緩緩步上城樓,像第一次入伍那般,虔誠地把手貼在纛旗木杆上,感受到至高的使命,一股狂熱的責任感油然而生,平生從未有過的衝動,隻覺得體內無數道經脈全部繃緊,在叫囂著要反抗,要戰鬥。
太陽初升,旭日高懸於頭頂,炙熱的溫度讓他裏外衣衫全部裹上一層細汗,籠罩在盔甲底下的肌膚滲出密密的癢意,擦不得也撓不動,第五辭渾身不耐地往回走,剛下到城樓,忽覺腳下大地似有異樣。
碎石在有節奏地跳動。
他俯耳下去貼近了詳聽,略一凝神,暗道:不好!
幾個跨步登上城樓,他眯起雙眼朝遠處細細眺望,隻見對麵天際與地平線的盡頭,憑空出現了一隊烏泱泱的大軍,不急不緩,正往這邊趕來。
在場的將士無不為之一驚,但短暫地驚愕過後,有人擊鼓呐喊,早已等候在旁的射手和盾兵,以極其快速的方式搭列好方陣,威武地迎接敵軍的到來。
第五辭匆匆步行下樓,遇到正在點兵的林校尉,隻簡單對視一眼,彼此相顧無話,第五辭定了定心神,入到陣中,翻身上馬,出城迎敵。
白色鎧衣的胡服大軍衝破層層薄霧張揚而來,鐵騎震天,塵土飛揚,如傾巢之勢緩緩挺進。
纛旗在風中獵獵招展,上麵是鑲金描底的猛獸圖騰紋樣,口若黑洞,形似虎豹,張牙舞爪之態,仿佛下一刻就要把整座城池吞噬殆盡。
為首作陣的將軍模樣年輕,體格健碩,身形魁梧,是典型的戎族武士形象。
大軍到達城門前方,伴隨著一聲嘹亮的號角,齊軍也整齊列隊出動,玄色衣甲,重兵把守,如墨林遍野,眨眼便推至陣前,數量比不得敵軍,可勝在氣勢恢宏,大有一番破敵之勢。
兩軍對壘,實力難辨,卻是風格迥異,齊兵闊身長劍,戎敵則手持彎弓大刀,兩股截然不同的作戰方式,拚的還是你死我活。
然而此時將領還未發布號令,士兵也不敢貿然行動,強大的壓力下,誰人心裏都沒底。
烏敕居延饒有興趣地瞧著立在對麵的諸多人馬,那些矮小體弱的中原男人,連部落裏最差勁的低等武士都比不過,還妄圖以一抵十,不如默默送死,他興許會破例留個全屍。
輕蔑狂妄的嘲諷自嘴邊升起,烏敕居延抽出腰刀拿在手中把玩,無視齊兵噴火一般的眼神,極盡優雅地擦拭起鋒利的刀刃。
第五辭冷眼觀之,由得這人賣騷作秀,表麵淡定如常,實則滿腹怨懟,差點捏碎手裏的劍柄。
方寸之間,暗流湧動,還未開戰,自然要比比雙方的膽氣,烏敕居延耍夠了威風,凜冽的眼光一掃,忽然落在斜側那位年紀不大的少年身上。
對方似有察覺,昂首對望過來,滿眼冷冽與倨傲。
兩人視線於空中交匯,火花迸濺,烏敕居延冷笑:不自量力。
隨後,他抬臂高揚起彎刀,於空中畫了半圈,刀口對準前方,發號施令。
“放箭!”
上千名射手聞訊而出,拉弓搭箭,前一排事畢後一排頂上,如此完美配合,長箭密集如蝗蟲過境,很快便鋪天蓋地的掃蕩過來。
對麵的齊軍陡然怔了一瞬,合著方才的對峙全是壯膽,現在開始動真格了。
馬上將軍虎目微震,下意識便做出反應,高聲大吼:
“布陣。”
訓練有序的盾兵跨步而出,秉盾擋於身前,左右中後四方重複排列,盾牌相挨,密無間隙,瞬間匯攏聚成一個個方形的鐵皮盒子,相鄰而立,恰似一堵防禦鐵牆,片刻間便把箭矢抵擋在危險之外。
箭雨唰唰落下,砸在盾牌上發出“叮”的一聲脆響,無數聲音匯成一支富有節奏的靡靡豔曲,像是塞外酒坊中的絲竹管樂,聽得烏敕居延一陣火燒。
箭矢射程本就有限,料想此番足夠殲滅掉齊軍兩翼的騎兵,他已勝券在握,哪知對方早有防備,還訓練出如此巧妙陣法,破了他的攻勢,狠狠地滅了自己一記威風。
烏敕居延惱羞成怒,一夾馬腹快速出列,對著滿軍數萬將士放聲挑釁。
“孬慫的齊國士兵,貓腰躲在盾後當縮頭烏龜,為何不敢正麵迎戰,怕是褲子都已嚇尿了吧,哈哈哈——”
蹩腳的漢話,言語多半粗鄙,在場齊軍無不怒發衝冠,早知草原蠻子性情粗俗,不受中原禮樂教化,今日一見,果然要比傳言還要低俗三分。
守將周方暨胡子都要氣翻,士兵們更是摩拳擦掌想要衝上去打得痛快。
於是鼓聲號角齊響,為首的將領縱馬先出,兩翼騎兵呼嘯而上,重甲步兵跨著整齊的步伐直搗敵營深處。
熱血上頭的士兵精力無處發泄,生生用劍劈開一條血路,他們孔武有力,爆發出激烈的嘶吼:“殺……殺!”
兩方大軍在碰撞中相遇,隆隆嘶喊使得群山為之一震,萬馬奔騰的方寸之間,長劍與彎刀鏗鏘揮舞,長戟與盾牌呼嘯碰擊,山河之間彌漫著原始搏殺的激烈氣息。
第五辭是馬背上的高手,騎射更是一流,但今日他舍棄長箭改用輕弩,轉變策略以遠距離的方式作戰,隻因利弩比刀箭精準且殺傷力更大。
尋常的士兵不是第五辭首要斬殺的對象,那些高坐在戰馬之上的將領才是他想要解決的勁敵。
第五辭策馬在前,身後跟著數十精銳騎兵,因□□上弦較慢,他每發完一支就要遞給旁人進行更換,兵士們是他的屬下亦是助手,幾人相互配合,輕鬆解決了好幾位高壯如牛的戎狄軍官。
出奇的勝利讓眾人骨子裏都有些沸騰,可仗還沒打爽,麻煩又接踵而來。
烏敕居延在一片黑色海潮中發現了第五辭的蹤影,親自率兵包抄過來。
戎狄人天性好戰,魁梧勇猛又是他們勝於常人的優勢,論武功烏敕居延或許不占什麽上風,可若論氣力,第五辭還真不是他的對手。
這廝是個自帶神力的莽夫,一刀即可手刃兩個敵人,第五辭還在後方奮力殺敵時,他已悄無聲息帶兵將他團團圍住。
殺那些個小兵不夠勁,就是要第五辭這般的刺頭才能對烏敕居延的胃口,他不急於要弄死對方,而是享受第五辭受挫最後又不得不成為他手下敗將的樣子。
斬殺了幾位戎狄大將,第五辭改為順手的長劍用於製敵,他一人一馬衝鋒在前,把劍在手裏玩成了一朵花,左砍右劈,很快便進入戎狄的包圍圈。
明明算得上是首次入戰場,可第五辭的肌肉卻有著固定的殺伐記憶,像是個曆經沙場的垂暮老將,光是聞著戰火氣息,便會讓他胸膛裏的血液愈發得灼熱滾燙。
短暫的恍惚過後,身側多了些倉皇撲來的戎狄士兵,個個麵目猙獰,恨不得治他於死地,第五辭一個輕功躍起,曲腿朝著對方下頜撞去,再奪了戎狄人手中的彎刀,連劈三人首級,衝天的煞氣竟把後麵的士兵都嚇退了半步。
他抹了把臉上髒汙的熱血,飛身利落坐回馬上,還沒好好喘一口氣,忽覺身後一陣勁風直衝後腦而來。
猛地撥轉馬頭,眼前閃過一道銀白利刃,勾魂攝魄,是戎狄人常使用的精鐵彎刀,殺人於無形,刀刀致命不留痕。
第五辭閃躲不成,當即橫劍擋在額前,對方使了全力,他不過是倉促應戰,力量微乎其微,手像是被點了麻穴,幾乎就要拿不穩長劍。
眼看銀光逐漸逼近,第五辭覺得自己大概要未捷身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