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充分意識到自己為人夫的責任後, 第五辭幹活兒的勁頭更足了,即便知道自個的廚藝有夠差,但他仍然每日雷打不動地跑去給溫嫻送飯。
手藝雖然沒有什麽長進, 但他依舊樂在其中,滿門心思都是溫嫻身上,竟也不知傷口早就撕裂, 等血染紅了裏衣, 才開始慌不擇已地到處找藥。
皮肉豁開一條小口, 緊緊粘連在麻布上, 隨著拆解的動作肌肉猛烈收縮,傷口深處流露出淡淡泛黃的膿液,不太好聞的酸腐味道,第五辭聞著就想作嘔,匆匆拾掇完, 後背儼然出了一層的熱汗。
軍中的醫師不靠譜, 連給的金創藥都是不知打哪兒來的次等貨,半點作用都不起, 還謊稱是什麽祖傳的靈藥, 第五辭滿肚子怨氣化作深深的腹誹, 翻出衣裳趕緊穿戴好, 末了才來開窗通風給屋子去去味。
眼下身上帶有傷,洗衣也不敢用大力, 第五辭尋思著要不要直接上腳踩, 剛把鞋襪一脫, 耳畔適時響起一道叩門聲。
幹活之時不想被打攪, 第五辭擰眉不欲搭理,可屋外之人卻是愈發地來勁, 劈裏啪啦簡直像抄家,第五辭額角突突直跳,趿上鞋子慢慢往外走。
“再拍下去,我的門非被你整散架不可。”
罵罵咧咧拉開門,望見來人,第五辭傻眼了:“怎麽是你,校尉老兒又來催我了?”
少年大剌剌怵在門前,一手叉腰一手捂著胸口,想來是跑得太急,此刻竟連呼吸都沒吐勻,說兩個字喘半口氣,整個人疲憊到極點,但咧嘴笑得分外歡實。
“大哥……我是來……給你、給你……報喜的。”
毛毛說得費勁,第五辭聽著更是費勁,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第五辭全當他是中了暑氣,熱昏了頭,淡淡“嗯”了一句算作回應,然後沒什麽表情地轉身進屋。
“是真的。”毛毛一個箭步跟了進去,本就緋紅的臉頰因為心急又漲紅了幾分,咕嚕咽下一口津水,待平複好氣息,才繼續解釋說:“林校尉親口說的,鑒於你上次殲敵有功,要提拔你為伍長,不止我一個人知道,結果現在軍中全傳開了。”
於是等不及第五辭回去,毛毛便已按耐不住歡喜上門報信來了。
可第五辭聽後仍是那副淡然的模樣,雙眼自然下垂,嘴角微微勾起,整個人不見絲毫波瀾,加官進爵還不如聽到街口屠戶家的豬肉又降價了更讓他心動半分,隻是對上身側少年明顯期待的眼神,他才象征性地敷衍幾句。
“知道了,替我回去謝過林校尉。”語罷,繼續捯飭盆中的髒衣。
毛毛亦步亦趨地跟著他,撓頭似是不解:“大哥是不滿意上頭的獎賞還是覺得自己受之有愧,這可是件好事,興許還能漲點餉銀。”
言盡於此,第五辭淡漠的神情終於有所鬆動,低頭撚了撚濕濡的指腹,想起尚在外麵的溫嫻,臉色不免柔和起來。
這世道萬般不盡人意,唯有真情和錢財最是難尋,生死關頭,誰又會跟銀子過不去。
“上頭的命令我哪敢不滿意。”第五辭拍拍毛毛的肩頭,笑著與他調侃:“左不過是一個伍長,這點獎賞我還受得起。”
“溫大哥說的是。”少年人麵露喜色,情緒全寫在臉上,徑直下蹲同第五辭攀談,仰慕之情不減反增。
這孩子話多,精神頭也足,第五辭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實則心裏還是在念叨溫嫻。
眼看天色將晚,行人紛紛奔走往家趕,毛毛也不好再做停留,與第五辭簡單打了聲招呼,歡喜地跑了出去。
行至門前,恰巧遇到歸來的溫嫻,兩人寒暄了一陣,便又各自背向而去。
第五辭老遠就走過去迎人,拎包揉肩,樣樣都是得心應手,待溫嫻轉身進屋,他才挽起袖子準備下廚和麵,手指戳進白麵,又想起身上有傷,實在使不上勁。
好在兩人並非貪嘴之人,第五辭把先頭的剩菜重新加熱一遍,又蒸上隔壁嬸子送來的肉包,將就著弄好晚飯,盡數端了出去。
而溫嫻始終乖順地坐在桌前,對於第五辭的忙碌置若罔聞,一杯一杯不停飲盡手邊的茶水,指腹摩挲著杯壁,垂眸陷入了深思。
第五辭喚了她兩聲都沒得到回應,不得已鉗製住溫嫻的下顎,迫使她抬頭看向自己,蹙眉問道:“怎麽了,回來之後就一直魂不守舍的,可是在外受了委屈?”
肌膚相貼帶來溫熱的觸感,第五辭的關懷令溫嫻有過短暫的失神,她抬頭看向麵前高聳杵立的丈夫,彎唇笑了笑。
“我聽毛毛說軍中給你晉了升,所以一時有些晃神,這事是真是假,有定論了麽?”
早該知道毛毛兜不住底,這才不過幾個時辰,便就讓溫嫻也知曉了,第五辭真是一個頭兩個大,搬出凳子跨坐在上,倒了一杯涼茶自顧自飲:“想來應該是吧,我久住家中,消息閉塞,今日也是聽到別人提起才知曉的。”
溫嫻擺好碗筷,狀似隨口一問:“那夫君是打算從此常駐軍營了?若來日建立功勳得以凱旋,你會再重回京城嗎?”
“回京?”第五辭一僵,兀自思索著溫嫻話裏的深意,不由得反問:“你想回去了?”
他知道西北的日子很苦,也知道溫嫻一個人將就他有多難,可他無法妄下定論說自己就一定能夠再回京城,頂在頭上的罪名是一道枷鎖,以他現在的身份,暫時還走不出肅州。
第五辭恍惚有種預感,擔憂溫嫻起了別樣的心思,想要棄他獨自回去,一時間百轉千回,又咕嚕咕嚕灌了幾口茶水,不安地望向她。
畢竟是做了整一年的親密夫妻,溫嫻當即便看出了第五辭隱藏的那點不為人知的小心思。
男人同樣需要哄,她也不願再說些模棱兩可的話語惹他分心,放緩了聲音安撫道:
“我是想著陛下不日便會殯天,屆時新帝即位,按理說會大赦天下,類似夫君這般的……”
後邊“罪犯”兩字她胡亂搪塞過去。
頓了頓後才繼續道:“理應得到赦免,自此一旦解了禁,往後就不用拘在西北,回京是一樁順理成章的事,可若是夫君想要留在軍中建功立業,我自然也會一直陪著你的。”
第五辭打從溫嫻說到第一句時,腦子就已反應不過來了,後來的話他明顯不在狀態,粗粗聽完,最後蹙著眉頭,不解道:“陛下身子不好我確有耳聞,但我不曾聽說過他就快要殯天,此事牽連甚廣,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眼裏的質問顯而易見,溫嫻不由得一僵,有些為難,但還是把在衙門聽到的閑話一字不落地複述給了第五辭,看他眉頭越皺越緊,不免擔心道:
“你也不用太過介意,說不定是那些人亂嚼舌根,亦或是我聽錯了也不無可能。”
話雖這麽說,但亂嚼舌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群大男人倒不至於會在此事上扯謊,且事關當今天子,胡亂誹謗便是殺頭的重罪,任誰也沒這個膽子敢與上頭作對。
消息既已傳了出來,想必已是板上釘釘。
第五辭神色一滯,眼裏多了些不耐煩,對待宮裏那位簡直恨得牙癢癢,料想回京也是四處碰壁,那還不如待在西北選擇明哲保身。
“孰是孰非由不得底下人妄加揣測,我如今雖是逮罪之身,但以後絕不會教你失望。”
他少有這麽正式許下承諾的時候,溫嫻點頭笑著:“好。”
——
承安二十四年的的初夏,儼然是個不算太平的多事之季。
暴雨連綿下了半月,直至乞巧方才停歇,本該繁華喧囂大齊都城,此刻並不見有多少盎然生機,天邊紅日初現,巍峨山脈在晨霧中漸漸凸顯,沉重的鍾聲伴隨著太陽升起,宮牆的輪廓竟也變得觸手可及。
天下雨,人別離,久違的晴朗非但沒有衝散鬱悶之氣,反而還引來絲絲哀怨之聲。
禦花園中澆灌了一夜的碧荷,蕩漾在和煦的晨曦中,清麗不染,超凡脫俗,可卻再無人欣賞。
宮道冗長蜿蜒,隨處可見帶刀疾行的宮廷禁衛,不時有三兩宮娥穿插其中,夾雜著幾道急喘和驚呼,大夥一致朝著金殿而去。
重重疊疊的明黃色帷幔背後,是一張瀕死掙紮的灰白麵容,帝王氣數耗盡,不日便會魂靈歸天。
永康帝麻木地盯著頭頂的床帳,這是一方安息之所,亦像是困住他的一張巨型羅網,他不敢閉眼,不敢放棄任何一次順暢的呼吸,就著這個姿勢,他已經躺了足有十日。
千百年來,人人尊稱帝王,無不高呼一聲萬歲,可真正跨過百歲之年的至今沒有一人,他早已絕了長生不老的妄想,隻求能夠再續點點時日,這大好的基業,這萬裏巍峨江山,他不甘心就此逝去,他不甘心!
胸口的憤怒如洪流般乍泄而出,突然一聲嘶吼,永康帝掙紮著,像是要抓住什麽東西,目眥欲裂,用盡畢生力氣扣住雕花床沿,胡亂在半空亂舞,而後猛地拉住身邊宦侍的臂膀,他咬牙從床上坐起。
死氣沉沉的昏暗金殿內,滿滿當當跪著無數的皇室宗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卻隻記住為數不多的幾個熟麵孔,他實在太累了,累得張嘴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
就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永康帝已是耗費了巨大的精力,他斜靠在床頭不住地喘息時,底下便又響起了綿綿的啜泣聲,先是隱忍,後來放縱,到最後幾乎是嚎啕大哭。
永康帝灰白的臉上早已不見任何激越的反應,隻靜靜坐立在床邊,聽得嘈雜聲中一道異響,殿門大開,伴隨著濕漉的碧荷香氣,有人踱步靠近,垂首立在身側。
韓照捧著剛熬好的湯藥,小聲勸諫:“陛下,該喝藥了。”
永康帝不為所動,目光始終虛虛望著遠方某處,嘴裏念念有詞,既是在回憶又是在感傷。
韓照走近又道:“陛下……”
餘下的話還未說出口,托盤中的琉璃碗忽地騰空躍起,於空中翻飛數圈後穩穩倒扣在地上,滾燙的汁液順著磚縫緩慢流出,打濕了地上貴人們的裙裾,啜泣轉為尖叫,頓時紛亂無比。
回顧登基以來這二十四年,永康帝開始反思自己創下的無數基業,半生碌碌,臨了身邊竟無三兩可用之人,他愧於百姓,愧於先祖,更愧於子女……
這一代的基業算是耗在了自己的手中,那麽下一代的明君又該由誰來接替,永康帝扶額輕喘,在腦中默默定了幾個備選。
接下來又是長久的靜默,殿內恢複了先前的壓抑氛圍,殿外廊角的金鈴卻被風吹得歡樂作響,透過一扇半開的窗牖,永康帝恍惚看見了午後奔騰的卷雲,還有飄忽不定的縷縷殘陽,他試著將那抹殘陽攏於手中,在闔目的前一瞬,終是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