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同時俯趴在腐屍身上啃肉的烏鴉受驚盤旋而上, 烏泱泱大片很快便遮住了半個天空。
第五辭從混沌的意識中清醒,聽見這道熟悉的聲音,恍惚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是燒糊塗了吧, 他想。
溫嫻怎麽可能會來這個地方,這個連他都嫌晦氣的髒汙之地。
前後左右皆是腐爛發臭的男女屍骨,他躺了不過兩日, 便已經吐得分不清現實和虛幻。
後背的傷口已經感染流出膿水, 第五辭燒得昏天黑地時, 也有過幻想溫嫻會在某一刻趕過來找他。
他想她來, 卻也不願她來。
他突然有些貪心地盼望著,要是能在死前再看她一眼就好了。
隻一眼,就足夠了。
……
溫嫻還沒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後退一步又踩到半截腿骨,她捂住嘴巴竭力隱忍著尖叫, 瞪大了眸子, 任由淚水簌簌往頰邊流淌。
亂葬崗,所有死的, 病的, 亦或者是半死不活的, 全部堆放在這裏, 死人化作白骨,活人則隻能生生等死。
溫嫻不知道自己是懷揣著怎樣的勇氣踏入這裏, 前路未卜, 她甚至連第五辭的方位都不知道, 偌大的地界, 她又該去何處尋人。
直至身邊傳來細微的呻·吟聲,飽受痛苦尚餘下一口氣的男人掙紮著爬起, 抓住溫嫻的腳腕,一抬頭,露出一張慘白凹陷,眼睛瞪得渾圓的大臉。
溫嫻掩嘴驚呼,哭泣著瞬間彈跳開,刹那間,心跳如擂鼓,周身被無盡的恐懼所包圍。
她撿起一根枯枝給自己壯膽,順便大聲喊著第五辭的名字。
一路不停往前走,碰到人堆的時候,她會彎下腰拿枯枝去碰那些人的頭發,沒看到熟悉的麵容,則會繼續前往下個地方尋找。
奔波了這麽久,不管是跑的還是嚇的,渾身都已出了不少的汗,但被屍人堆裏的陰氣一熏,不覺得涼爽,反倒激起胳膊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溫嫻搓搓臂膀,啞著嗓音繼續喊:“阿辭,你在嗎?”
然而回應她的卻是一輪呼嘯而過的北風,黃沙漫天吹起,溫嫻抬手遮擋,待適應過後睜開眼,忽見右前側有一不明物體正在緩慢移動。
隔得有些遠,隻能看見一截破爛的衣袍,被風吹得鼓鼓囊囊,身形修長,約摸是個還有些意識的……男人。
溫嫻站在原地有些不敢動,看那人爬起來又倒下,倒下後又爬起,如此循環往複,目標似乎是衝著自己而來。
她本是感性占於上風,恐懼多過理智,可此時不知為何卻像是被定在了地上,手動不得,腳也邁不出,隻剩下一雙咕嚕嚕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対方。
而後情緒使然,推動著她朝那邊慢慢挪步,対麵那人似乎力氣耗盡,沒再動彈,隻是仰麵躺在原地,沒了意識。
溫嫻用枯枝戳戳他的肩頭。
沒反應。
她正要收回手,対方卻不知打哪兒來的力氣,猛地抓住那根枯枝幹,把它往自己跟前一拽。
溫嫻就這麽直挺挺往前栽去,然後跌坐在麵前之人的腿上。
黑暗中任何感官都會被無限放大,類似於這種親密無間的觸碰,她的手剛好貼在了他的腿骨上,那裏有一圈分外硌手的猙獰傷疤。
溫嫻記得,某人被玄鐵鎖住腳踝,受傷的位置正好就是這裏。
刹那間,驚喜之感,憐惜之情,所有的情緒裝滿胸口,像是急於宣泄,溫嫻隻覺得全身都要膨脹了。
她跌撞著去扒麵前之人的頭發,撩開那一縷縷打結的發絲,手剛撫上他的額頭就被一股驚人的熱度燙得收回了手。
“阿辭……阿辭……”溫嫻哽咽著聲音說不出話來,來來去去,她的嘴裏隻能叫著他的名字。
“怎麽會弄成這樣?”她繼續去檢查他身上的傷勢,大疤蓋小疤,小疤套大疤,指尖順著後頸滑過腰背,所碰之處,竟無一塊完好的地方。
“我帶你回去。”
哭過之後,擦幹眼淚,溫嫻背対著第五辭而坐,拾過他的雙手,環在自己的頸上,一點點奮力站起,想要馱著他出去。
可她單人的力量實在太薄弱,試過多次,都沒能把第五辭拉扯起來。
後來,溫嫻已然累得直不起腰,雙眼迷離,無助地盯著地麵。
她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同時扭頭去看背上的第五辭,摸摸他的眼睛,才發現他已經昏睡過去了。
溫嫻隻得咬牙再試一次,用盡畢生氣力,將第五辭馱在背上。
第五辭個子高,人也重,壓得溫嫻整個人都折成了痛苦的弧度,她的眼睛対著地麵,隻能看見腳邊三步路,幸得記憶並沒有偏差,她憑著初來的印象,竭力隱忍,要帶他回家。
這條路方才走過時,心中隻有恐懼和畏怕,但現在得償所願,心裏反而覺得安定且踏實。
她從未有過哪一次,像這般,即便擁有極度的痛苦,卻還是甘之如飴。
出了這座亂葬崗,溫嫻打量著回去的方位,確定了行進的路線,才剛走沒幾步,就聽遠處傳來陣陣雜亂的車輪聲。
她看不清路況,隻聽得這輪子停在自己身邊,然後有人跑過來搭了把手,接過她背上的第五辭。
如山般的重負一下子解脫後,溫嫻順著慣性跌向前方,地上的礫石尖銳,紮進她的手心,溫嫻感覺不到痛,拍了拍手,繼續站起來。
那邊伽蘭扶著第五辭已經走遠,溫嫻趕過去從她手裏分得一半的重量。
兩人合力,把第五辭安置在板車上。
有了簡易的代步工具,溫嫻便也不再想著回去,與伽蘭比劃了半天,問及最近的醫館,匆匆又要趕著過去。
附近有個不大的鎮子,離這兒最多隻有一日的路程,現在天還沒有大亮,若是走得快,應該能在日落之前到達。
溫嫻將繩子往自己身前一捆,紮得緊緊實實,不待停下來喘口氣,又哼哧哼哧地往前趕,伽蘭跟在後麵幫忙推,兩個女兒家,一前一後,護送第五辭去就醫。
板車的構造還沒有牛車來得舒適,第五辭在搖晃中清醒,甫一睜眼,就看到溫嫻顫巍的背影。
他歎了口氣,無聲地紅了眼眶。
打從溫嫻一路跟到西北開始,自己帶給她的除了無休止的麻煩,便就隻剩下那麽一丁點兒的溫情了。
——
趕在傍晚時分,三人終於抵達了大漠邊陲小鎮。
西北天黑的較晚,街巷許多店鋪還未關門,溫嫻順利找到一家尚在營業的小醫館。
她把板車停放在門口,擦擦下頜的汗液,提起裙擺走了進去。
裏頭人員不多,有些冷清,夥計坐在角落搗藥,白胡子老大夫則躺在搖椅中,悠哉悠哉哼著小曲兒。
看見溫嫻,他抬了抬眼皮,漫不經心地問:“什麽病?”
溫嫻說不上來,隻比劃了一些手勢,完了擔憂道:“就在外頭,您給看看……”
話還沒說完,大夫就不耐地擺擺手:“行了,抬進來吧。”
溫嫻複又出門,與伽蘭一起,將第五辭攙了進去。
屋內屏風後有兩張軟榻,溫嫻本想先把第五辭安置在榻上,等他緩和一下,舒服些,再來讓大夫問診。
可先前還是和顏的老大夫,一見第五辭渾身髒汙的模樣,募地就變了臉色,說什麽都不肯讓他上榻。
“誒誒誒,別放那兒。”他指著另外一處地方,說:“這兒來,別給我弄髒了,待會還有患者要用。”
溫嫻訕訕一笑:“大夫,我們也是病患。”她攙著第五辭換了個地方躺下,條件簡陋,隻能就此先將就著。
老大夫看看第五辭,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溫嫻,眼神有些微妙,問道:“這是你什麽人?”
溫嫻坐下來,語氣輕輕,回應道:“是我丈夫。”
老大夫了然地點點頭,沒說什麽,屈指往第五辭脈上探去,隨後撚須沉思,停頓了許久,才收回手,斜睨了一眼衣著寒酸又滿身狼狽的三人,豎起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個數,不鹹不淡地說道:
“保守估計,至少得需要八兩銀子,這可是個不小的數目,你們承擔得起麽?”
說完他也沒有繼續要替第五辭檢查,就這麽靠著椅背,一麵捧著茶水,一麵等著溫嫻的回應。
溫嫻無暇顧及他話裏的輕視,隻聽有法子可治,眼睛瞬間就亮了,歡喜道:“能的,八兩我們出得起,隻要能治,多少錢都行。”
“出得起?”大夫聽後立馬就笑了,“小娘子可別小看這八兩銀子,那也是普通人家不吃不喝攢好些日子才湊得齊的,你如今這般,又能拿出來多少錢。”
大夫的話一針見血,隻要拿不出錢那就甭想治病,想要治病那就得先拿出銀子,而溫嫻出來得匆忙,根本就沒帶多少銀兩,翻遍全身,隻掏出了五個銅板,擺在桌上,逗得大夫更樂了。
她有些不安地捏緊了衣角,幾近央求地說道:“大夫你給寬限幾日……”頓了頓,她又改口:“不,就一日,先讓他在您這兒治病,我馬上就回家去拿錢,保證明日送到,絕不賴賬。”
大夫已然不吃這一套,臉色微沉,再也沒了之前的好脾氣,揚言就要打發三人出去:“這兒不是善堂,三兩句話就能討個設施,我是生意人,不做虧本的買賣。”
溫嫻護著第五辭,展臂擋在他身前,紅著眼睛與大夫商量:“我有錢的,隻要你能治好他的病,我雙倍診金付給你。”
大夫好笑地冷哼一聲,沒理,轉身去招呼新來的病人。
第五辭似是察覺到了溫嫻的情緒,睜開眼,去拉她的手,搖頭說:“算了吧,我們先回去。”
他的臉色很差,冷汗涔涔往下淌,人都已經燒糊塗了,卻還是笑著來安慰溫嫻。
“沒事的,我一點事都沒有。”
溫嫻低低跟著哭,接著跟過去再次央求:
“大夫您先給他開服藥,至少得先退了燒,剩下的我會想辦法,錢我一會兒就給您拿來。”
大夫一揮手,不耐道:“走走走,別耽誤我做生意。”
溫嫻被甩得後退兩步,幸得伽蘭扶住她的後腰,才沒狼狽地摔到地上。
她也是沒法了,這家不行就換一家,費勁把第五辭往背上一扛,拖著他上板車,準備再去下一家醫館。
伽蘭跟著她走了一段距離,忽地像是明白了什麽,停住腳步,拍了拍溫嫻的肩。
溫嫻扭頭,虛弱地一笑:“怎麽了?”
伽蘭興奮地比劃著,手指向村子的方向,發出一個音:“回……”
誤以為她是惦記著家裏,溫嫻搖頭,暫時拒絕要陪同她折返回去:“不回,我還得陪著他找大夫,耽擱不得。”
伽蘭看著她走遠,跺跺腳,卻還是轉身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