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遠看山林成峰, 一條筆直官道隱隱橫跨其中,囚車搖搖晃晃行進著向前,老舊的木製柵欄受不住顛簸, 吱呀吱呀拍打起連環的節奏,四周鳥獸受驚撲簌起飛,震動頭頂的樹葉揚揚而下。
第五辭閉著眼睛斜靠在角落裏, 淺淺細聽風聲拂過耳畔, 微揚起頭, 感受著撲麵而來的斑駁日光, 心緒平靜而安寧。
過往半生,呼朋喚友無數人爭相追隨,但到此時,身邊卻無一人相送,等再熬到西北, 他可就真稱得上是孤家寡人了。
第五辭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拾過手邊水囊猛地灌下一口解渴,剛好垂下眼睫正擦拭嘴角的水漬時, 忽然看到遠處樹蔭間似乎多出一道身影。
他眯起眼睛隨意瞥過一眼, 並無在意, 倒頭重新栽進角落裏, 但過了許久,這道身影仍舊出現在視線中, 並保持著相同的速度徐徐跟在囚車後麵。
第五辭漸漸意識到不對勁, 挺直腰背坐了起來, 目光死死鎖在遠處那人身上, 慢慢的,這道身影與記憶中的某些畫麵交織重疊, 他瞳孔陡然漲大,繃緊了垂在身側的手臂,碰到衣角時,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指尖在止不住地發顫。
下一瞬,第五辭再也無法控製住自己,大力踢開堆聚在腳邊的鐵鏈,朝前傾過半身,手指攥緊木欄,把臉貼在縫隙間,再次匯攏視線,聚焦在遠處山道之間的某個身影上。
鐵鎖的碰撞聲引起了前方官差的注意,有人回頭看到囚車內第五辭的劇烈反應,沒好氣地嗬斥一聲:“別亂動。”
第五辭無力般跌坐回去,拉扯起鎖鏈又是嘩啦一聲悶響,隔著帷帽,他看不清溫嫻的模樣,但即使兩人真的四目相視,他也沒有勇氣去麵對溫嫻。
官差踏馬過來,左右饒行兩圈,未見他有任何異樣,這才扭頭折返回去。
這趟出來,溫嫻特地換了裝扮,以深色脂粉塗抹全臉,再在左邊顴骨位置點上紅色塊狀的胎記,佯裝成普通婦人的模樣,是以沒人會認出她的身份。
官差最初起疑,過來詢問,她也隻道順路要去西北探望行軍的丈夫,害怕途中遭遇匪徒,故而借朝廷的隊伍想保個平安。
見她確實沒什麽威脅,官差索性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其行了。
溫嫻白日緊隨在後,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隻等官差用午膳時,她才得空停下來歇息,沒有飯菜,隻能幹啃背在身上的胡麻餅。
偶爾官差憐惜她趕路辛苦,會邀著同吃一點熱食,這樣她便能湊近點去看看第五辭,但為不被他們瞧出端倪,她多數時候並不說話,也很刻意地與第五辭保持著距離。
就這麽走了好幾日,與官差們混熟後,趁他們夜裏沒有防備,溫嫻俏聲挪到囚車旁。
第五辭闔目正在歇息,聽到動靜,稍許抬了抬眼皮,卻沒有立刻回應,而是把頭別到另側,做出一副不願搭理的模樣。
溫嫻小心拉扯了下他的袖口,卻被第五辭反手甩開,他眼神冷漠又決絕:“別碰我。”
“夫君……”溫嫻維持著手伸在半空的動作,聲音細若蚊蠅:“你見著阿嫻,難道不開心嗎?”
“誰讓你跟來的!看著就讓人厭煩,滾回去!”第五辭腮幫子咬得死緊,幾乎是從牙縫中蹦出來的這幾句話。
這是他第一次對溫嫻發脾氣,說出口的瞬間,自己心裏也疼得厲害,再怎麽對自己暗示不要心軟,可是對上她的臉,他還是忍不住紅了眼。
溫嫻一言未發,轉頭問了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你餓不餓?”
她吸了吸鼻頭,沒等到第五辭的回應,便開始自言自語:“你這幾日都沒有好好吃東西,定是餓著了。”
第五辭眼底一片猩紅,雙手拍打著身側的木欄,低吼道:“滾!”
幸得沒有驚動熟睡的官差,溫嫻默默走遠,從包袱中翻出白日吃剩下的胡麻餅,小塊小塊的一點點掰開,盛於碗中,然後倒滿水,攪拌成糊糊狀,無聲放置在第五辭身前。
“夫君吃點東西吧。”
已經沒有多少口糧了,她隻能省下自己那份來留給第五辭,等到了下個驛站,再置辦些新的吃食。
第五辭一動不動,顯然並不吃她這份好意,溫嫻也早就料到他會是這樣,歎了口氣,回到原地,將包袱抱在懷裏,背靠樹幹就著簡陋的環境睡覺。
她這些天一直重複著這樣的生活,吃睡全然沒有從前的講究,有時候累了直接席地而坐,遇到長相成熟的果子,也會摘下來為自己解解饞,她小心翼翼避開與第五辭的接觸,甚至都沒卸過臉上難看的妝容。
起初的那兩天,第五辭以為溫嫻是放不下心中的執念,特地跑過來送他,可經過接連數日的觀察,他才發現溫嫻是做好了要與他同去西北的準備。
她越是這樣,第五辭就越是懊惱,他想用冷言冷語逼她後退,可他卻低估了溫嫻想要陪他的決心。
麵前這碗看起來毫無食欲的泡餅,第五辭也一口一口吃得暢快,東西是沒有味道的,可他的嘴裏卻滿是苦澀,眼淚混著食物一起滑入腹中,他擱下碗,麵朝溫嫻所處的方向,用指尖一點點描繪她好看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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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西去何止三千裏,腳程再快也得走至少三個月的時間,這一路從京城繁華市井到西北茫茫丘壑,溫嫻見證了無數的山川美景,拋開城市的熱鬧與喧囂,野外的天空似乎也變得更加廣闊和自由。
大雁南飛,成群翱翔在萬裏的長空,身邊綠植一點點過渡成灌叢,還有漫無邊際的大雪,熬過嚴寒,迎來的則是新生。
花謝了再開,書枯了再長出新的綠葉,由南到北,跨過冬春交界,一行人跋山涉水,經曆萬難,終於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肅州。
肅州位於大齊疆域以西靠北最重要的軍事屬地,地處邊塞,鎮守國防,既要防備戎狄、突厥等西北蠻夷部落的侵擾,又要溝通中原,互通往來,因為戰略位置十分險要,被譽為古今天下第一大關口。
肅州大部分城池都居於燕門關以內,因其遠離戰火,稍顯有些安定,而位於燕門關以外的渭川、雍丘、北定等地則常年飽受戰亂的襲擾,除開少部分滯留的百姓,便就隻剩下駐守西北的軍隊和修築長城的民夫,第五辭此番要去的便是關外的北定城。
然而此時才剛進入州府朔城不久,領頭的官差就已受不住奔波倒了下去,算算去北定的日子還不急,官差又想偷偷懶,索性留在驛站,打算宿上一夜。
第五辭則被隨意安置在驛站後方的馬廄邊,溫嫻不放心,趁著夜深還要摸黑去看他一眼。
兩人唯有這時才能說得上話,溫嫻格外珍惜每次相處的機會。
念及今晚食宿尚好,溫嫻特意留了些醬肉包,打算去給第五辭加加餐。
流放之路本就艱辛,熬不住身死途中的人何其之多,盡管此次負責押解的官差沒有過分為難,但出於職責所在,對待第五辭也隻是公事公辦的態度,他饑一頓飽一頓是常有的事,平日若不是溫嫻偶爾過去接濟,他這般執拗的性子,恐怕早就撐不住要餓出毛病來了。
溫嫻左手捧著被油紙裏三層外三層糊得嚴嚴實實的肉包子,右手提著裙擺,左顧右盼,一路走得膽戰又心驚,等到了囚車旁,才倏地鬆了口氣,拍拍胸脯,壓低了聲音問:“夫君,你可是還餓著?”
第五辭看著溫嫻已然被凍得通紅的細嫩指尖,接著抬頭掃過她的眼睫,撞進那一雙滿含期翼的瞳仁中,他心裏跟著泛起酸楚,卻不動聲色別過頭,淡淡道:“如今我已順利抵攏肅州,你的憂慮大可就此放下,回去吧,我這裏不用你管。”
這般涼薄之言,讓溫嫻有著瞬間的失神,她呆呆看著第五辭的側臉,眼裏失落之色一閃而過,咬住下唇,答非所問道:“再不吃就涼了……我、我去給你取些茶水來。”她像是打了敗仗的降兵,逃也似的轉身離去。
“我說我不用你管!”第五辭漠然的聲音在身後重複響起,“難道你聽不見嗎?”
溫嫻腳步頓住,沒來得及回頭,光是聽見他的聲音,便很沒出息地紅了眼眶,她仰頭竭力穩住心神,但不過一瞬,滾燙的淚水就已經模糊了視線,連月來受盡風霜、雨雪、寒冷與饑餓,她都從未有過絲毫的抱怨,卻在這一刻,再也承受不住地軟了身子,慢慢滑坐在地。
第五辭本是木訥地看著,目光一直追隨著溫嫻離去,直至見她不適,才驟然回神,猛地趴在木欄邊,他伸手似想撈她一把,卻受困於這狹小的囚籠中,連最基本的安撫都做不到。
此生與他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無能為力。
他擔負不起對溫嫻的責任,也不願看到她陪他吃苦,可一路來再如何的無視與漠然,他都不曾在溫嫻眼裏看到退縮二字。
可她越是對他好,第五辭便越覺得自己無能。
他麻木般不停喚著溫嫻的名字,後又捂著眼睛跌坐回去,滿腔熱忱最終化為一句話:
“對不起。”
溫嫻擦幹眼淚,強撐著站起,沒有理會身後之人的道歉,抬腿往前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她卻越跑越疾,等到房間,最終一頭悶倒在木板床上,扯過被子,暗罵: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