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連曄看蕭寶姝看的很緊, 他帳篷四周,都是一望無際茫茫的綠洲,連個藏身的地方都沒有, 在這裏想逃走,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既然逃脫不了,蕭寶姝就把視線投入到這片綠洲其他的梁國人身上,這些梁國人有老有少,有的臉上還有被發配的囚犯才有的刺青, 看起來在大梁是犯過事的, 但是這些人都對自己的身份閉口不言,而且對連曄十分尊重, 蕭寶姝一時之間, 倒真猜不透他們的身份。


    夜間的時候,蕭寶姝是睡在連曄帳篷裏麵,連曄則是睡在帳篷外, 加上他武藝高強,一點風吹草動都能知道, 所以就算是晚上, 蕭寶姝也很難逃走。


    但這日晚上, 三更時分,蕭寶姝卻聽到帳篷外有些聲音,她於是偷偷爬起來,朝著窗外望去。


    帳篷外麵, 一個穿著北戎服飾的華服女子,正和連曄麵對麵站著, 那個女子從她麵容上看, 似乎是有些年紀了, 蕭寶姝猜測她大概年紀在四十歲左右,而且看她衣著的華麗程度,在北戎,一定非富即貴。


    她和連曄兩人沉默地站了良久,她終於開口,問道:“阿曄,你近日可好?”


    這北戎女子,說的竟然是大梁話,隻是她說的不太行,口音還是有些奇怪。


    連曄說道:“多謝公主關心,連曄一切都好。”


    原來這女子,竟然是北戎公主嗎?蕭寶姝瞧著她的麵容,忽然恍然大悟,這女子,想必就是連曄娶的北戎靈鶴公主了。


    傳言靈鶴公主曾是北戎第一美人,看她容貌,雖然已有歲月和風沙的痕跡,但仍然明豔灼灼,年輕的時候,定然是個極漂亮的美人。


    而且靈鶴是已故的北戎大王小女兒,十分得寵,繼承北戎王位的西淮王是她哥哥,登基之後,也優待於她,連曄來降之後,北戎為了拉攏他,將靈鶴公主這顆大漠明珠嫁給了他,才讓他死心塌地為北戎賣命。


    蕭寶姝想著那些傳言,但看著連曄和靈鶴公主生疏的模樣,又覺得傳言哪裏不對,若連曄真的是因為北戎將靈鶴公主嫁給他,所以才受寵若驚,給北戎賣命,為什麽現在看起來,他又和靈鶴公主這麽生疏呢?

    靈鶴公主似乎早已習慣他的生疏,她說道:“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不過,你以後應該也看不到我了。”


    連曄臉上表情終於動了一動:“為什麽?”


    靈鶴公主道:“北戎和大梁決戰,我作為北戎公主,豈能置身事外?我已做好了戰死沙場的準備,以後,你自由了。”


    連曄默然,半晌,才道:“其實,你哥哥對你並不好,他如今也死了,北戎此戰,是必敗的,你何必要為了北戎,賠上自己的性命呢?”


    “哥哥對我是不好,可是,北戎是我的國家,你們大梁人總說,要臨患不忘國,那個被燒死的大梁上陽公主,她那麽柔弱,可是,被燒死的時候,她也沒有哀求大梁為她開城門,我們北戎的女子,比你們大梁要勇武多了,你們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連曄忍不住道:“報國不需要賠上性命,你也可以勸說他們,退出燕蕩山脈,大梁要的隻是土地,不會對你們趕盡殺絕。”


    靈鶴公主搖頭:“勇敢的北戎戰士,是不會後退的。”


    她頓了頓,忽道:“其實,我很後悔。”


    她望著夜空中飛翔的一隻雄鷹,歎了口氣,明豔的臉上多了些許悵然:“我遇到你的那一年,你就跟這隻雄鷹一樣,年輕,倔強,熱情,但是,我親手折斷了你的翅膀,我很後悔。”


    連曄也沉默了,靈鶴公主忽一笑:“這大概是我和你最後一次見麵了,這些話,藏在我心裏很久了,還記得我們初遇嗎?我裝成西域商人的婢女,本想混進西州城刺探軍情的,但是還沒進城,就先碰上了你。”


    連曄的眼神也柔軟了起來:“記得,我們是在西州城外的酒肆中遇到的。”


    靈鶴公主笑道:“你真的很聰明,一眼就看出來我不是婢女,你帶的人和我帶的人打起來了,我也和你打起來了,我一向覺得自己武藝很好,但是那天卻輸給了你,而且你一點都不憐香惜玉的,口口聲聲說要帶我回去拷問,要不是我奪了一匹馬,恐怕真的要被你抓了。”


    連曄思及往事,也不由一笑:“你當時很不服氣,一邊騎馬逃走,一邊回頭跟我說,我們遲早會再見的。”


    他還記得那日,靈鶴公主秀發披散,回首不服氣地對他喊著:“你不要得意,下場見麵,換我抓你!”


    靈鶴公主幽幽歎了口氣,道:“說起來,那都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我再見你的時候,卻是你被大梁皇帝追殺,滿身是血,逃到大漠深處。”她聲音漸漸低了下來:“我抓到你了,我很開心,我想馴服你,可是,你怎麽都不肯屈服,就算我鞭打你,不給你食物吃,不給你水喝,你也不願意投降,我沒辦法了,就聽了哥哥的餿主意,放出風聲,說你投降了北戎,說你娶了我,說你在幫助北戎訓練軍隊,讓你成為大梁的叛徒,讓你有家卻不能回……這些年,我每每想到此事,都覺得對不住你。”


    連曄沉默半晌後,終於道:“那是你哥哥的計策,你也是上了他的當。”


    靈鶴公主道:“哥哥想逼迫你,讓你走投無路,隻能為他辦事,但是,我卻當了他的棋子……唉,不過,他也一定沒想到,你都已經身敗名裂成這樣了,還是不願意投降於他。”


    連曄道:“你也不必內疚,你哥哥要殺我,也是你攔著他,我才能活到今日。”


    靈鶴公主神情黯然:“我隻希望你少恨我一些。”


    連曄搖頭:“我沒有恨過你。”


    “真的?”靈鶴公主驀然抬頭,眼神中滿是欣喜,但複又退縮:“我不相信。”


    “是真的。”連曄看向綠洲中大大小小的帳篷,道:“若不是你,這些大梁人,怎麽能活下來?”


    靈鶴公主也看了眼那些帳篷,道:“我隻是給他們提供另一個大一點的牢籠罷了,他們看似自由,卻根本走不出北戎。”她忽道:“大梁大軍壓境,這塊綠洲,也不再是桃花源了,覆巢之下無完卵,你還是早做打算吧,畢竟,這還有許多孩子呢。”


    連曄點頭:“我自有打算。”


    靈鶴公主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我走了。”


    連曄沒有說話,靈鶴公主心中失望,她轉身慢慢離去,但是卻仍在期盼著連曄喊她,但是身後卻始終隻有沉默,他還是恨她的吧,畢竟,是她害他變成大梁人人得以誅之的叛國賊。


    靈鶴公主心想。


    忽然間,連曄叫住了她:“公主,留步。”


    靈鶴公主停住腳步,身後連曄聲音傳來:“下輩子,再做夫妻吧。”


    靈鶴公主頓住,她沒有回頭,半晌,才用她尚不熟練的大梁話說道:“好,我答應了。”


    然後,她加快腳步,決絕地飛奔走了,她不敢回頭,她怕她一回頭,就走不掉了。


    她還記得,初見時,那個明亮如朝陽的少年將軍,她一看到他,其實就已經喜歡上他了,他比她見過的所有北戎勇士都要威武和勇敢,她想,如果他不是大梁人,那該有多好啊,就因為他是大梁人,以後,隻能在戰場上見到他了。


    可是,再遇,她不是在戰場上見到他,他也終於不是手執利刃指向北戎的少年將軍了,他被大梁皇帝追殺,她救了他,她以為這下他們能在一起了,她也曾經勸說過滿身傷痕的他:“大梁皇帝為了爭權奪利,殺了你全家,你何必再為這樣的人賣命呢?倒不如投降了北戎,和我一起攻破梁都,為你家人報仇。”


    她記得,他隻回了她一句:“我守護的,是大梁百姓,而非大梁皇帝,我所不能背棄的,也是大梁百姓,而非大梁皇帝。”


    她似懂非懂,但她隻知道,他仍然不願意投降。


    她那時太年輕了,氣憤之下,就同意了哥哥的計策,放出假消息,讓他成為他要守護的大梁百姓人人唾罵的叛徒,她硬生生折斷了他的翅膀,想讓他從一隻天上翱翔的雄鷹,變成被她豢養的家鷹,可是她錯了,鷹能馴,人不能馴,連曄,更加無法馴服。


    靈鶴公主的臉上,是滑落的淚痕,淚珠滴到地上,在寂靜的夜裏,似滴答水聲。


    連曄看著她的背影,沉默不語,半晌,才對帳篷裏道:“聽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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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寶姝坐在篝火旁,對麵是連曄。


    連曄已經不再年輕,眼神卻仍然如年輕時那般明亮,蕭寶姝咬了咬唇,終於問:“靈鶴公主說的,是真的嗎?”


    連曄隻淡淡道:“你覺得是真的便是真的,是假的便是假的。”


    蕭寶姝道:“我覺得是真的。”


    連曄頗覺意外:“為何?”


    “那樣的悲傷,是裝不出來的。”蕭寶姝心中也有牽掛之人,她知道與牽掛之人生死離別時,該是多麽的痛苦,靈鶴公主那種痛入骨髓的悲傷,是無法假裝出來的。


    蕭寶姝又問:“她真的不會回來了嗎?”


    連曄道:“身為北戎公主,她有她自己的榮耀,有她自己的堅持。”


    蕭寶姝默然,她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於是道:“我之前總是罵你是大梁的叛徒,是我錯了。”


    連曄絲毫不以為意:“你從出生起,耳邊聽的,都是連曄叛了國,都是連曄如何給北戎訓練士兵,你痛恨我,也是情理之中的。”


    “可是,你明明沒有背叛,卻被所有大梁百姓都認為你背叛了大梁,你甘心嗎?”


    “不甘心又能如何呢?”連曄歎了口氣:“隻是,終是連累了父親和連家聲名。”


    “那你有沒有想過回到大梁,洗脫罪名,還你清白呢?”


    連曄忽笑了:“北戎的計策,為何能置我於萬劫不複之地?皆因當日謠言傳到大梁時,皇帝非但不派人求證,反而迅速張貼告示,將這個謠言傳遍了整個大梁,言之鑿鑿我叛了大梁,還懸賞黃金千兩要我的人頭,讓我永世不得翻身。”


    蕭寶姝聽得心驚肉跳:“你是說,此事乃是聖上推波助瀾?”


    連曄點頭。


    “他為何要如此?難道,因為你是煦衍太子黨羽,他怕你回大梁,所以一定要鏟除你嗎?”


    連曄冷笑不語,蕭寶姝仍然覺得不可置信:“但他這般做,不怕弄假成真,徹底寒了你的心,讓你倒向北戎嗎?”


    蕭寶姝雖自幼聽得連曄叛國的傳聞,但是傳聞也說,連曄的軍事天賦極高,若不出事,定能承繼其父雄風,成為鎮守一方的大將軍,皇帝如此做,他不怕連曄真的降了北戎,真的替北戎打仗嗎?

    連曄聽到蕭寶姝此言,忽冷笑出聲:“他若怕了,就不會殺我父親,更不會因一己私利,大肆屠戮軍中異已。”


    他指了指帳篷外:“你知道這綠洲裏的大梁人,都是什麽人嗎?他們是西州軍啊!他們在邊境浴血奮戰,用自己的生命來守護大梁,卻僅僅是因為跟隨了我父親,就被捏造罪名,慘遭屠戮,不得不逃到最痛恨的北戎,困在這綠洲之中,成為永世的囚徒,可就算如此,他們也沒有一個人,投降北戎!”


    原來綠洲那些臉上有刺青的大梁人,竟然是西州軍?那其他婦孺,應是他們的家眷了,蕭寶姝越聽越震驚,北戎的綠洲之中,竟然還有西州軍,而且還是被大梁皇帝逼走的西州軍?蕭寶姝眼前漸漸浮現出皇帝陰鶩涼薄的麵孔,她喃喃道:“聖上如此做,豈不是自毀長城?難道他的皇位,比大梁的安寧還要重要嗎?”


    連曄冷冷道:“謀權上位者,眼裏心裏,自然都是自己的那把金燦燦的寶座,殺了幾個將軍又如何,大不了再多送些錢糧給北戎,再不濟,割幾塊地給北戎,隻要皇位保住就行,隻可惜,我父親和同袍一腔熱血,卻死在自己人手中,”


    蕭寶姝咀嚼著連曄的“謀權上位”四個字,她越聽越不對勁,於是問:“連朔將軍因為牽連煦衍太子謀反被殺,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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