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雲七娘, 桑州人士,庶女出身,幼時備受欺淩, 十歲因故落水,驚懼之下,從此不會說話,不會寫字。十五歲在桑州遇到陸從風,後不知何緣由, 遠赴京城, 入太子府為舞姬,宴會之上, 被陸從風索要, 帶回桑州。其母及婢女也離開桑家,被陸從風安頓在隱蔽之處。”


    常樂一字一句讀著紙條上的話,她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後,她才將字條放於燭火之上, 慢慢看著字條燃為灰燼。


    怪, 太怪了。


    以雲七娘這樣卑賤的身份, 遇到了陸從風這樣身份尊貴的男人,自然應該巴結才對,就算做一個妾,也算是她的造化了, 何況陸從風如昭昭日月,人品相貌, 都是一等一的, 她又為什麽會突然離開陸從風, 去京城太子府,選擇做一個更加卑賤的舞姬呢?

    俗話說人往高處走,雲七娘為什麽在遇到貴人後,反而往低處走呢?這不合常理,除非,她進太子府做舞姬,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而且,還有一件事,陸從風和雲七娘隻是萍水相逢,為什麽又要安頓她的母親,她的恩師,甚至她的婢女呢?難道是雲七娘要求嗎?那雲七娘為什麽要做這種要求嗎?

    常樂細細想著,雲七娘十歲落水,她如今十五歲,那不就是五年前嗎?五年前,太子妃蕭寶姝,也落水而亡,蕭寶姝死之前,手指盡斷,喉嚨全毀,正好不會說話,也不會寫字。


    雲七娘落水蘇醒後,也不會說話,不會寫字,這事情,實在是有些巧啊。


    常樂盯著跳動的燭火,她眼前一亮,莫非……


    但這個猜測,實在太荒唐了,如果不是她常看那些戲文,也想不到這個猜測。


    或許……這不是猜測,而是實情。


    常樂忽微微一笑,是真是假,一探便知。


    ,


    蕭寶姝自從和沈公子下完了棋之後,沈公子便經常來將軍府與她下棋,兩人雖郎無情,妾也無意,可是卻棋逢對手,惺惺相惜,倒是引為知音。


    蕭寶姝並沒有告訴陸從風,沈公子已有心儀之人,所以在陸從風看來,沈公子和蕭寶姝看起來已經是柔情蜜意,隻待成婚了。


    陸從風心中落寞,但是卻沒有表現出來,仍然每日操練兵士,處理軍務,看起來仍然是那個豁達開朗的定北將軍。這日陸從風難得清閑,他信步走到了後花園,卻看到沈公子與蕭寶姝正在下棋,兩人聚精會神,都集中在棋盤上麵,竟然完全沒有發現陸乘風的身影。


    陸從風有些恍惚,他不由想起小時候,他喜歡武刀弄棒,並不喜歡下棋作畫,而表妹卻最喜歡下棋的,表妹十四歲那年,京城寧安舉行詩會,表妹扮作男裝,興衝衝來到將軍府,想和他一起去,但是陸從風卻因為射箭贏了龜茲國的神射手,高興的和霍青等人喝的爛醉,根本叫都叫不起來,表妹一氣之下,就獨自一人前往了寧安詩會。


    也就是在寧安詩會,表妹遇到了她一生的劫數,梁珩。


    詩會之上,梁珩解了象奕棋局,而表妹恰恰也會解,兩人相談甚歡,表妹也對梁珩一見鍾情,從此開啟了她一生的悲劇。


    若那日他沒有喝醉,若那日他陪了表妹去了臨安詩會,表妹就不會遇到梁珩,就不會有那種淒慘的結局。


    陸從風心中不由黯然,忽然他聽到一聲嬌滴滴的聲音:“表哥你怎麽在這裏?”


    陸從風回頭一看,原來是相貌酷似蕭寶姝的常樂。


    他隻冷淡應了一聲:“過來走走”,然後眼神就不由自主地繼續看向蕭寶姝和沈公子。


    常樂掩著嘴癡癡笑道:“表哥,你看他們兩個多般配。”


    陸從風說道:“是的,他們兩個,的確很是般配。”


    隻是他的語氣,不由自主還是帶了一絲黯然。


    常樂擅長察言觀色,早已看出來了他神情鬱鬱,她於是說道:“表哥,你近日處理軍務,十分辛苦,我看了你瘦了許多,於是特地為你熬了老參湯,不如去常樂院中,品嚐品嚐?”


    陸從風想都沒想,就直接拒絕了:“我不喜歡喝老參湯,你留著自己喝吧。”


    常樂嘟起嘴,她忽然尖叫一聲:“哎呀。有蛇。”


    不待陸從風反應過來,她就跳到陸從風的身上,雙手摟住他的脖子,雙腿夾住他的腰:“表哥,人家好害怕呀。”


    蕭寶姝和沈公子聞聲回頭,就看到常樂像八爪魚一樣纏在陸從風的身上,沈公子臉都有些紅了:“這將軍的表妹倒真是,大膽的很啊。”


    蕭寶姝臉也紅了,但是是氣紅的,她不由說了聲:“光天化日,真是不知羞恥。”


    蕭寶姝向來是個敢於表達愛恨的人,梁珩就曾經說過,她和京城中那些矯揉造作的嫡女不一樣,她高興了就笑,不開心了就哭,如果喜歡你,她一定會告訴你,不喜歡你,她也不會給你一絲希望,京城中那些胡女性情開放,喜歡當街和情郎摟摟抱抱,別的世家嫡女會掩麵而過,似乎這些□□表達會汙了她們的眼,但是蕭寶姝卻從來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妥,她曾經說過,愛恨貪嗔,都是七情六欲,生而為人,若一舉一止,都規規矩矩,那有何意趣?倒不如像這些胡女般,明明白白表達自己的愛恨。


    但是常樂現在舉止,雖和她以前看到的胡女無異,卻讓蕭寶姝氣到口不擇言,說出“光天化日,真是不知羞恥”這種話,全然和她以前不一樣。


    沈公子倒是勸蕭寶姝:“雲姑娘來自桑州,那裏民風保守,但是西州處於大梁和西域邊界,胡人眾多,民風開放,這種舉動,不算什麽。”


    蕭寶姝卻氣得棋都不想下了,她隻想掀了棋盤,把常樂從陸從風身上扒拉下來,質問她為什麽要整成跟她一模一樣的臉,質問她為什麽要拿著這樣一張臉去勾引陸從風,質問她為什麽要冒充自己的身份,她還想質問陸從風,難道他已經眼睛瞎到認不出常樂不是蕭寶姝嗎?難道他真的移情到了常樂身上,才會容忍她的淺薄,她的囂張,她的無知嗎?

    他可是堂堂定北將軍啊,大梁人口中的戰神,為什麽會移情這樣一個明顯有問題的女人?誰知道這女人,會不會是北戎派來的間諜?他不顧自己的聲譽,也不顧西州的百姓了嗎?

    蕭寶姝簡直是越想越氣,她站起來,想衝過去,但是邁出腳步的時候,卻被沈公子一聲“雲姑娘”,驚醒了開來。


    是的,她現在不是蕭寶姝,她是雲七娘,是陸從風的義妹,是桑州商戶庶女,是太子府的卑賤舞姬,她又應該以什麽資格來質問常樂呢?常樂在陸從風的眼裏,是和他表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是他情不自禁下的精神寄托,而她呢,她隻是一個恰好救了陸從風的普通女子罷了,孰輕孰重,她也知曉。


    蕭寶姝深呼吸了兩下,然後坐了下來,她抬起頭,語笑嫣然:“沈公子,不如我們繼續下棋吧。”


    沈公子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繼續下棋?”


    蕭寶姝說道:“是啊,繼續下棋。”


    “但是將軍在那裏,我們不需要去見過將軍嗎?”


    “將軍和美人馬上就要春宵一刻了,我們何必去打擾嗎?”


    蕭寶姝言語之下,那股酸勁已經都溢出來了,沈公子就算再遲鈍,也聽出來了,他摸了摸鼻子,看了看蕭寶姝,又看了看陸從風,他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他隻好硬著頭皮,繼續陪著蕭寶姝下棋,陸從風那邊卻被常樂纏的沒有辦法,他恨不得把常樂從他身上扔下去,但是常樂卻像一條蛇一樣,死死的纏住了他,陸從風冷聲道:“下去。”


    常樂吸著鼻子,帶著哭腔:“表哥,有蛇。”


    “哪裏有蛇?”


    “地上。”


    陸從風定睛一看,那哪裏是蛇啊?明明是一隻樹枝。


    他說道:“你自己看看,那是一個樹枝。”


    常樂戰戰兢兢看了一眼地上,恍然道:“哇,原來是一隻樹枝,不是蛇呀。”


    陸從風不耐煩:“那你現在可以下來了吧?”


    常樂不情不願的,從陸從風身上下來,她扭頭看了看沈公子和蕭寶姝,吃吃笑道:“表哥,你看他們兩個人下棋下的多專注啊,我剛才尖叫聲那麽大,他們都沒有聽到,我看啊,將軍府很快就要辦喜事了。”


    陸從風手上拳頭鬆了又緊,他一言不發,就轉身離去。他不是我去。常樂吃吃笑著,心中卻更加分明。


    ,


    是夜,陸從風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


    他腦海中,一下子是雲七娘今日和沈公子一起下著棋,言笑晏晏的樣子,一下子又是長樂的那句話:“將軍府啊,很快就要辦喜事了。”


    他苦笑一聲,喜事?陸朗,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沈公子不是你親自給七娘挑選的嗎?人人都說你寬仁大度,可是為什麽,你現在卻如此嫉妒沈公子呢?


    他索性爬了起來,提起酒壺,拿起了桌上的長劍,來到屋外。


    月色清涼如水,陸從風飲下一口酒,然後便從劍鞘中抽出長劍,長劍冰冷如雪,劍氣如虹,院中銀杏之上,樹葉飄落,待要飄到陸從風長劍之上時,陸從風長劍忽驟如閃電,如白蛇吐信,將飄落的樹葉斬成兩半。


    陸從風左手提起酒壺,又飲下一口酒,嘴中念道:“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他每念一句,便飲一口酒,舞一招劍式,七十六劍之後,銀質酒壺已經見底,院中也已飄滿斬成兩半的銀杏樹葉,陸從風身上也出了一層薄汗,他心中鬱結總算緩解了些,他本欲收劍回房中安睡,忽然之間聽到了一陣簫聲,簫聲如泣如訴,如怨如慕。他不由順著簫聲,慢慢的走到了後花園的荷花池旁。


    荷花池旁,一個穿著鵝黃衣衫的女子,正盤腿坐在荷花前,她長發如瀑,腰肢纖細,背影窈窕,正低頭吹著玉簫。


    這女子顯然是精通音律,這一曲《長相思》,讓她吹得百轉千回,婉轉動人,讓人聽之,不由想起心底那解不開繞不過,難以忘懷的情愫。


    許是陸從風的腳步聲驚擾了她,她回過頭,原來是雲七娘。


    雲七娘似乎是喝了酒,臉頰紅撲撲,眼神若迷若離,陸從風道:“七娘,你喝了酒?”


    雲七娘看著他,說道:“你不也喝了酒嗎?”


    陸從風不由道:“我酒量大,你酒量又不好,現在夜深人靜,你喝了酒,一人出來,很是危險,我送你回去吧。”


    說罷,他就上前,想扶起坐在地上的七娘,但是七娘卻掙脫了他的攙扶,說道:“我不想回去。”


    陸從風問道:“你到底是怎麽了?”


    雲七娘眼神欲語還休,片刻,忽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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