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胥氏醫院。
胥巳穿著防護服,站在婦產科病房的玻璃窗前,呆呆望著剛出生兩周的嬰兒。
嬰兒身旁陪著年輕貌美的母親,大人麵目暗黃疲憊,但依舊掩不住喜色。
她一邊哼著歌,一邊哄孩子入睡。
孩子長得可愛,整隻臉蛋軟乎乎粉嫩嫩的,藕節般的手臂揮舞著小拳頭,咿咿呀呀笑著。
那孩子每笑一下,胥巳就會情不自禁地也跟著笑。
胥巳的記憶深處,也曾出現過這樣一位母親,她的容貌,與病房中那位溫柔的女人極為相似。
他依稀記得,那個人也曾這般哄過自己入睡,溫柔地喚自己“阿巳”。
那個時候,胥巳的拳頭都還不及裏麵那個胖娃娃的大。
記憶不知不覺浮現在了眼前,他完全沒有留意到周圍的環境。
“你生的?”
旁邊忽然多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胥巳驚忙回神,扭頭一看,來人原來是舅舅。
“不是……”胥巳有些不好意思地埋下頭。
賀樓生迅速看了病房一眼,轉身準備要走。
“別看了,我找你有事。”
“舅舅,”胥巳小聲叫住他,“您相信轉世嗎?您看看那個人的樣貌……”
“不信。”
“可苗六溪她……”
“她們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胥巳見他毫不猶豫地走了,也就沒再繼續追問下去,隻是抓緊又望了病房一眼,隨即就默默地跟在舅舅身後。
通常情況下,賀樓生不會主動找他,尤其不會主動將胥巳帶到往生室裏。
往生室裏,大多都是一些沉痛的回憶。
來到此處,一向七嘴八舌的胥巳都會自主屏氣凝神,特別是站在那片以千萬靈牌組成的石牆下方時,他不僅不能出聲,而且依照慣例,他還要對著諸位上香跪拜。
“你盜走了《赫胥史》?”
胥巳剛抬起頭,就聽見舅舅淡然問了一句。
他沒有回答。
賀樓生也不指望他回答,繼續說著:“你知不知道,今天惹了多大的禍?”
胥巳緩緩起身,將手裏的竹立香插,入香壇,老實說道:“知道。”
“若是喜歡玩火,怎麽不先燒了你這醫院?”
胥巳摸摸後腦勺,逗趣說道:“哎呀,醫院有病人嘛。”
“胥巳,你這是在拿人命開玩笑。”
“後來不是給他們叫救護車了嗎。舅舅,我下次不敢了,我就想早點把書拿回來,那東西他們要是再修下去,褲衩子都給我曝光。”胥巳弱聲道。
賀樓生聽不得他這般半吊子的回答,臉上逐漸布滿陰霾。
胥巳察覺出情況,立馬起身對他拘禮,正色道:“舅舅,是我沒有考慮周全,不該拿人命作玩笑。我隻是害怕,他們總有一天會找來這裏,《赫胥史》裏記載著骷族的曆史,那是整個家族的顏麵啊,我們一旦被人發現,光耀的是他們,可倒黴的是我們。”
“所以讓你隱藏好自己,但你在做些什麽?要不是被我發現,你就打算讓他們死在那裏,對麽?”
“那又怎樣呢,比起骷族被人發現,斷人之口豈不更好。”
“混賬!”
胥巳被嚇得渾身一顫。
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舅舅這般生氣了。
他知道,光憑這點理由,完全不能說服一位心思城府的君主。
賀樓生和別人不一樣,他甚至連至親之人的話都要懷疑三分。
胥巳緩和些許,終於還是將心底之話道了出來:“我隻是不希望您被發現,還有……母親。”
他弱聲說到“母親”時,賀樓生的手驀然顫了一下,臉色也浮出一層低靡。
胥巳:“舅舅,母親亡故之因,被記載在《赫胥史》的最後,我不希望她被外人知曉,我要毀了看過這本書的人。”
賀樓生冷笑一聲,低聲說道:“那就更不該把氣撒到無辜者的頭上,你應該去找那位李家後人。”
“李沐的後人?可此人神秘得連個名字都沒有,我從何尋起啊?”
“尋不到是能力問題,怪不得別人。胥巳,《赫胥史》後幾頁我都不知道講了些什麽,你是怎麽知道的?”
胥巳後悔了。
他知道舅舅又開始了。
每回那人用這種口吻質問人時,就算沒事情的都得問出些事情來。
胥巳小聲回答:“我監控了修複室的電腦,不是看到了嘛……”
“你有點可恥。”
胥巳半天吭不出聲。
他知道這麽做是很可恥,但比起那一段過往被人揭開,他寧願更加可恥一點,無論是遠程操控刪除文件,還是放火直接燒掉那群人。
在胥巳看來,沒有人比母親的聲譽更加重要。
但其實,胥巳的母親,至死都是不願意承認他的。
在《赫胥史》最新修複的一張書葉裏,也有這麽寫道過。
胥巳剛被送到骷族的時候,賀樓生就已經高高坐在了君主之位。
他第一眼見到這位傳說中的君主時,那人正在閉眼小憩。
君主身旁的衛令大人告訴胥巳,這個人是他的舅舅。
在赫胥國,“舅舅”一詞代表著有血緣關係的親人。
父親曾經告訴過他,親人之間就要相互照顧,團結友愛。
但父親沒有做到,因為他並不疼愛胥巳。
胥巳的其餘九個哥哥也沒有做到,因為他們隻會欺負弟弟。
所以,胥巳對於這個同樣有著血緣關係的“舅舅”,天生就帶有一種畏懼。
直到後來,胥巳還得知,自己在骷族有一個“母親”。
而那位母親更是不得了,直接把他當成陌生人。
初見時,胥巳被帶進了君主宮殿。
賀樓生小憩結束,睜開雙眼,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胥巳跪在堂下不敢發言,下一刻抬眼,就看見君主走了下來。
他告訴胥巳,自己以後,就是骷族的君主,是要坐在他的那個位置上,統治整個骷族的人。
但是,必須要在體內埋下骨契,接受化骨。
胥巳那時還不懂“化骨”是什麽意思,宮殿內也沒有任何人給予解釋。
所有人都默認他必須要這麽做,於是,他就迷迷糊糊地同意了。
這時,他聽見外麵有人傳報,說是公主殿下來了。
公主殿下一身華貴,樣貌俱佳,她是骷族受盡萬千尊崇的女子。
但在赫胥國,她連帶著自己的孩子,早已臭名遠揚。
小胥巳曾不止一次地幻想過,母親見到自己的時候,該會有多麽高興。
然而,他耗盡心神去捕捉母親的表情,換來的卻永遠不是正臉。
“兄長為什麽要逼迫一個人族孩子,跟你簽下骨契?”
公主的這句話,聽上去是在向著胥巳,但她依舊不曾看那孩子一眼。
胥巳一路追逐她的眼神,都快有些徬徨失措了。
賀樓生淺笑一聲,反問道:“這麽關心他,難不成是你的兒子?”
一句話,將這位高傲的公主堵得啞口無言。
“不,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孩子。”
同樣也是一句話,就令胥巳默默將眼神從她身上移開。
“既然不是你的孩子,那就不要多管閑事。”
“你自己沒有孩子,就壓著別人的孩子下來受罪,賀樓生,你不怕遭到報應嗎!”
“賀樓影,生在骷族就要講骷族的規矩,要想孩子不受罪,何必當初做錯事。”
……
後來,賀樓生將胥巳帶到血池,當天就要給這個孩子埋下骨契。
這時的胥巳就隱約察覺出不對勁了,但根本不敢違抗舅舅。在這個地方,哪怕一隻螞蟻都要聽從於他。
血池,是由骷族曆代君主的血液養成、能活吞人骨的“怪物”。
骷族每定一位繼任君主,便要用他的指骨為契,並以曆代君主之血融成帝髓,待現任君主二十八歲化骨之後,繼任者無論年歲,都必須立即上任。
同樣,在胥巳二十八生辰當天,也要接受化骨為骷的命運。
胥巳被埋下骨契時,右手的指骨與血肉生生分離開來,他痛徹心扉,大顆大顆的淚水與汗水滴入血池。
但他即使再痛,也依舊緊緊咬著牙關,憋得小臉火紅一片。
一旁的衛令大人見狀,震驚得嘴都合不攏,並揭露以前君主小時候接受骨契時,哭得可大聲了。
賀樓生瞪他一眼。
當場,賀樓影殿下突然發瘋,竟然提前現出了骷髏形貌,麵目猙獰地要去撕咬賀樓生。
賀樓生揮揮衣袖,一臉淡然地走了,半句話也沒有留下。
他隻將胥巳留在了那裏。
胥巳看著骷髏形態的母親,嚇得雙腿發抖。
“怕嗎?”賀樓影問他。
胥巳搖頭。
“疼嗎?”她又問。
胥巳看了看自己消失的指骨,一時難忍,委屈地點了點頭。
“永遠記住這個疼,以後,加倍還在他身上。”
從那時起,賀樓影的寢殿夜夜都會傳出哭聲。
她夜夜都在詛咒賀樓生,碎屍萬段。
後來,似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代表骷族靈脈的神樹轟然倒塌,成為了一棵幹屍模樣的枯樹。
而骷族,也在一夜之間,從此消亡。
,
深夜,苗六溪從床上猛然驚醒。
她的雙手滾燙黏膩,舉起一看,掌心上全都是汗。
夢裏的場景,真實得就像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
胥巳沒有了指骨……
小公主悲痛到提前化骨,臉上的容貌格外猙獰……
還有那棵忽然倒塌的人形大樹……
上一次夢見賀樓生對李沐施刑之時,她都沒有這麽恐懼過。
而且人形神樹,似乎曾經也在夢中出現過?
苗六溪走下床來回踱步,不斷回憶,最終,在記憶深處尋到了一個地點。
胥氏醫院負八層。
她第一次夢見那棵神樹時,發現自己正身處在胥氏醫院的負八層。
難道說……神樹真的存在那個地方?
那個地方和骷族,又有什麽聯係?
苗六溪掐著大拇指,也不知道自己猜想的到底對不對。
畢竟……畢竟醫院的負樓層,還是能別去就別去。
但她根本,無法克製住欲望。
苗六溪磨磨蹭蹭穿好外衣,從房裏出來,走到第二間電梯前。
這間電梯她還記得。
頭一回來醫院的時候溜進來過,當時發現它居然直通地下負八層,嚇得她汗流浹背。
如今雖然過去了很久,但兩扇電梯門合上之時,她還是會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嗯……
希望不要遇到什麽涼颼颼的東西。
另一邊,賀樓生表情淡然,卻將胥巳說得抬不起頭。
賀樓生與從前大為不同,以前是脾氣不好,說話也不太中聽。
現在是脾氣乍一看很好,說話乍一聽很溫柔,但內容仔細一盤,就是在傷人肺腑。
胥巳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哪怕現在也是千把歲了,但還是會被舅舅說得鼻酸眼腫。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人並沒有像從前一樣,拿出掛在牆上的藤條,一下一下抽他。
“知道錯了?”
賀樓生淡定地喝了一杯涼茶,眼見兩個小時已過,也該休息休息了。
“嗯。”胥巳的聲音悶在嗓子眼裏,根本不敢多言一句。
“費用給他們免了吧,那也是你應該做的。”
“嗯、嗯。”
“若是他們其中一人出現問題,麻煩你,照顧好他們的家人。”
“嗯、嗯。”
“還有,不要總在產科病房外逗留,像個流氓一樣。”
胥巳:“……”
賀樓生的第二杯茶正準備入口,這時卻警覺出一絲動靜。
“誰?”
他僅說了這一個字,胥巳就敏銳地走向門前,背對石門,小心翼翼從門縫裏瞄向外麵。
胥巳一臉嚴肅,悄聲說道:“來人穿了一身黑色上衣,看不清樣貌,但看身手……應該是個厲害人物。”
賀樓生默默起身,麵無表情地走上去一把推開胥巳,並打開石門。
苗六溪雙手遮於眼前,隨著耳邊的開門聲越拉越長,她細細眯著眼,從指縫裏看向對麵。
“……”
賀樓生?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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