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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零五

  襲擊一事一時半會兒沒有進展,消息卻漸漸在城中傳了開來。楊熙拿著手牌入了宮,來到御書房外只見到石公公正垂首站在門外。


  石公公是貞樂帝貼身內侍,有一張極和善的臉,宮裡宮外跟人說話都是笑呵呵的。而他偏生長得胖,腰圓身肥,笑起來時肉擠在一起倒把眯成縫兒的眼睛都擋住了。


  「石公公。」楊熙走過去喊了一聲,把正站著打瞌睡的石公公嚇了一跳。


  「大殿下,您來啦?」石公公剛張開眼就笑了起來,聲音里溢滿驚喜:「您是找陛下的吧?快快,陛下這會兒還未用晚膳呢!您快去勸一勸。」


  貞樂帝十分喜愛孩子,幾個皇子公主常被帶在身邊教導,求見時往往只要通報一聲,鮮有被拒之門外的。正巧陛下沉迷政事,石公公不敢擅自打擾,如今完全寄希望予大皇子身上。


  楊熙聽聞父皇還未用膳也皺起了眉頭,點了點頭便看見石公公小跑著推門進去,很快便有人傳他進去。


  御書房於楊熙而言並不陌生,然而這時候剛踏入去便覺得光線實在暗了些。抬首望去才發現外頭的紅燭都沒有點燃,唯一的光源就是書案左右兩側琉璃宮燈,貞樂帝楊鳴恭還伏在案上奮筆疾書。


  楊熙目光微微從書案左右兩側半尺高的奏摺上滑過,瞬息的停頓后躬身行禮,輕聲喚道:「兒臣見過父皇!」


  「嗯,坐下吧。」貞樂帝隨口應道,直到寫完最後一個字才擱下狼毫,抬起頭來。


  他身上仍穿著絳紗朝服,腰束金玉大帶,驟然看過來尚帶著平日在朝堂之上方展現的威儀。又過了會兒似乎看清面前坐著的是長子,嚴肅緊繃的臉才慢慢舒展開,露出一點點笑意。


  貞樂帝如今不過四十有六,雙鬢卻摻雜著許多白髮。因為時常皺著眉,眉心和眼角已經勾出淺淺的細紋。


  他徵詢的目光看過來,楊熙卻忽然覺得自己尋的事由實在不值一提,沉默了會兒道:「父皇日理萬機,但也要保重龍體才是。」


  石公公已經侍立在身後,不失時機地奉上一盞茶。


  貞樂帝啜了一口熱茶,不以為意道:「不過是批些摺子罷。」他捏了捏雙目之間應堂下方的部位,見房中已經點了宮燈,又道:「什麼時辰了?熙兒就留下來陪朕用膳吧!」


  「皇上,已經戌時三刻了。」石公公傾前身子,面帶愧色地在貞樂帝耳邊說。


  「戌時三刻?」貞樂帝果然愣了下,分明是太入神完全忘了時間。剛才兩口熱茶入肚,才覺得腹部隱隱有空泛飢餓感。


  石公公「砰」地一聲跪在地上,差點兒老淚縱橫:「奴才已經問了三次傳膳,只是陛下並沒有理會……」


  豈止是沒有理會,第一次只「嗯」了一聲,后兩回直接讓他滾出去了。


  貞樂帝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做起事情來時常是沒什麼能驚擾他的,並不介意道:「跪著做什麼,朕也沒有怪你。快去看看膳房裡有什麼,在外頭擺個桌子便是。」


  石公公爬起來飛奔出去,楊熙又勸道:「天下之大足有數百州,大小事兒都要往宮中遞。這些摺子似活水永沒有停的一刻,父皇也不必操心過急,總該先歇歇的。」


  貞樂帝眉心又攏起,非但沒有因為他這番貼心的話感到寬慰,反而皺起眉頭,眼神凌厲地看著他:「你既知大乾有數百州,亦該知道這百州以內有萬萬之民。軍/情延誤少頃可能耽擱戰事,旱、澇、匪、疫疏忽半日便可能毀一州一城,哪個等得?」


  楊熙自小知道他在政事上極為嚴苛,已經甚少魯莽勸他,這時聽他訓話也完全在意料之中,因此只垂首聽著,並無半分不耐。


  貞樂帝站起身,又道:「更重要的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朕偶爾也想鬆懈一兩日,但後來發現越是休憩越是懶散。日日賞花逗鳥聽曲兒,久了怕是再不願到御書房裡來。」


  楊熙落後兩步跟在身後,那一個個字落入耳中,才知道天下人敬仰的帝王竟也有身不由己。


  「說吧,什麼事令你入夜了還來找朕?」


  石公公做事妥帖,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御書房外吃食已經預備好了。等他們出來就有手腳利落的小太監提著食盒一溜煙兒擺開,看來是一直在御膳房裡熱著的。


  「兒臣想到已有半月不曾聆聽父皇教誨,一時意起才發現已經入了宮。」除了石公公,身後的宮女太監都被遣了下去。楊熙親手盛了湯端到貞樂帝面前,忽而想起什麼似的道:「今日兒臣與劉大人巡查時發現南城外有打鬥聲,卻是撞到有宵小之徒攔了涼國公府的馬車。幸好去得及時,小喬妹妹只受了些驚嚇。」


  「小喬」這個名兒正是貞樂帝喊起來的,因此楊熙在他面前說起來也十分自然。


  「涼國公府?」貞樂帝接連喝了好幾口湯才將銀碗放下,可見是餓得狠了。


  「對,聽說小喬妹妹去平永寺為顧夫人做法事,馬車正好從惠通河邊的大道回來。」


  「兇手呢?」


  「兒臣慚愧,尚未將人捉拿歸案。」楊熙在宮外獨住四年,御膳房裡送來的東西又完全是按著貞樂帝的口味做的,他吃了兩口,只覺得實在寡淡,已經難以適應了。


  一番試探完全無功而返,楊熙在夜色中踏出宮門,回望燈火闌珊的皇城一眼,乘著轎子慢慢走遠了。而御書房外,晚膳已經撤了下去,貞樂帝讓人取了酒,卻依舊靜看著月色。


  過了不知多久,他斟滿一杯酒,又慢慢倒在地上,液/體連帶著酒香滲入泥土中。一切安靜得彷彿都融入了黑夜,就連石公公都不敢大聲喘氣兒。


  「石公公,你看如今大乾子民的日子過得如何?」


  石公公略一思索,低聲道:「奴才嘴笨,只知道服侍陛下起居。不過常常聽諸位大人們說,如今天下國泰民安,百姓豐衣足食,都是陛下勤政愛民的功勞。」


  「要說你嘴笨,依朕看宮裡可沒有比你會說話的了。」貞樂帝哈哈一笑,坐在這個位子上,每日不知能聽到多少阿諛奉承的話。他向來不愛聽,然而「勤政愛民、國泰民安」八個字當真是對一個帝王最大的褒揚了。


  「不過豐衣足食只怕未必了。」貞樂帝站起身,手指在圓桌上劃了個圈,緩緩道:「近年來多地接連大旱,地里的莊稼還能一樣?但朕留意了許久,未見有一封摺子提起過。」


  「那陛下……」怎麼知道幾個字被吞入肚子里,石公公猶豫道:「也許各地情況不大一樣,何況陛下一直注重水利……」


  石公公在心裡反思了一通,最近日子過得太鬆懈,差點就說出質疑陛下判斷的話來。


  「近年來惠通河的水位連續下降,今年大約只有三年前的一半了。」只是他話雖未說完,貞樂帝也能覺察一二來。


  「那便讓巡使去各地察看一番?」石公公小心翼翼地說。陛下甚少在朝堂和御書房以外的地方提起政事,想必是已經思慮許久了。


  貞樂帝沉默了許久,再出聲卻換了個話題:「你覺得杜厚家的小孫子如何?」


  杜厚不過是三品武職,早些年因為年紀已經休致在家了。石公公成日里接觸的除了皇親國戚多是二品以上大人,對這個杜將軍委實不太認得。不過自從上回在御書房裡伺候陛下寫那捲聖旨,他回頭就讓人探了消息,現在被問起來已是如數家珍。


  「杜將軍雖是武官,他那小孫子卻是陛下親點的狀元,也是懂些詩書的。依奴才看,杜公子年紀不大,又是文武雙全,假以時日必能大有作為!」石公公也隱隱想到陛下這麼問的緣由,自然對杜季延大加讚賞。


  「但朕想來想去,又覺得年紀小怕是未定性。萬一跟著大人們染上好喝花酒的風流性子……」煙柳之地貞樂帝素來是厭惡的,大乾更有律法嚴禁朝廷命官踏足。然而這股風氣由來已久,官員們相互包庇,更有被查封了院子還改作到遊船上去的,可謂屢禁不絕。


  縱使石公公做了貞樂帝幾十年的「知心人」也沒想到陛下竟然思慮得如此細微長遠,呆了呆下意識道:「杜大人家風嚴謹……」


  然而家風再嚴謹,也管不住兒孫在外面怎麼過日子的。石公公絞盡腦汁,忽然想起那消息里亦有關於杜將軍幾個兒子的,眼神一亮道:「聽說杜將軍三個兒子院里都只有原配夫人,而且個個都是懼內的。」


  貞樂帝仔細一想好像真是這麼回事,心裡的念頭堅定了幾分。但再將那小女孩和杜季延放在一起比一比,又琢磨出幾分不滿:「不過杜厚有三個兒子,又都在一個府內,這些關係應付起來可不簡單。」


  「跟旁的府第比起來,三個卻也不算多的。」石公公已經摸透了陛下在這件事上的心思,笑道:「何況叔伯姑舅總是隔一層的,杜公子還是家中獨子呢!」


  貞樂帝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可惜杜家人個個長得身材魁梧,不知道小喬兒瞧著是否順眼。」


  「奴才瞧著卻也不差,身體底子約莫也比整日讀書的文士好一些。」石公公擦了擦汗,心道為了杜公子那日玉階下搭的一把手,自己倒是傾盡全力了。


  然而還未等貞樂帝有所動作,宮牆外竟然已經流言四起。這場流言不知最早從哪裡傳出,卻在一夜之間傳遍大街小巷。都說涼國公府大小姐從平永寺回來的路上遭劫,清白被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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