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梨和蘋果17

  1.

  我是個很冷漠的人。


  我對人永遠客氣,彬彬有禮,不越距,也不疏遠。


  任何人有困難,我都會善意地問他需不需要幫助,面帶得體的微笑,讓人不自覺就心想:「他真是個好人。」


  留學期間,我認識一個美籍華裔,他誇張地喊道:「,你這個要命的聖母病,你懂得拒絕嗎?」


  聖母病是什麼,我不知道。


  不過聽他諷刺的口氣,這應該含有貶義意味,至少不是個好詞語。


  我有沒有聖母病,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自己是個很冷漠的人。


  我沒有母親,不知道母親是個怎樣的人,不知道她長的什麼樣,是溫柔嫻雅的,還是落落大方的,或者為人婦依然保持著一顆純真的少女心。


  這些我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父親是個很嚴厲的人。


  他讓我學鋼琴,學不會。每彈錯一個音節,一個手板。


  他讓我學數學,學不會。每算錯一道題目,罰我一天一夜不吃飯。


  他教我怎麼用餐,不許狼吞虎咽,喝湯不許發出聲音,吃西餐怎麼用叉子。每做錯一點,他就氣得要命。


  他怒目,罵道:「你是我顧臻的兒子,流著我顧家的血,別連吃飯都像個從鄉下出來的毛頭小孩,更別像你媽一樣犯賤倒貼男人!」


  這是我第一次在父親耳里聽到他對母親的形容。


  那時,他的濃眉緊緊地皺著,深沉的黑眸充斥著鄙夷的、瞧不起的情緒,嘴裡說著對女性最惡毒的言語。


  還有我媽媽真的是這樣的人嗎?

  不,不是的。


  我心目中的母親,她會織毛衣,會烹飪美妙的菜肴,她和藹可親,她的嘴角含著淡淡的笑意。


  她是全天下,最溫柔的母親。


  二十多年,我從未見過母親的樣貌。


  但我卻活成了父親希望的人。


  ——舉止永遠不卑不亢,永遠得體,認識我的大多數人,都會覺得,我是個相處起來,如沐春風的人。


  他們仰望著我,嫉妒我、羨慕我。


  這樣好嗎?


  也許吧。


  可我知道,撕開這層友善的外殼,我的心是冰冷的。


  回國當天,我在人事部的職工履歷表裡,無意間看到了他的照片。


  青年長得很好看。


  他是我見過長得最好看的男人。


  尤其是他左臉那不明顯的小小酒窩。


  見到這張照片的那一刻,我似乎感覺到,我的心。


  活了。


  就像一條奄奄一息的魚,遇到了渴望的水。


  這二十多年,我行屍走肉地過著,彷彿就是為了這一刻。


  遇到他的這一刻。


  2.

  我叫盧巍。


  盧是隨母姓,單字巍。


  可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記住我叫盧巍。


  他們大多都皺著眉叫我怪人,或者是「喂」。連老師上課點名,大多數時候也會自動跳過我。


  沒人記住我和他們一樣,是個有名有姓的人。


  有一天,美術課上學畫素描。老師教我們光和影的變幻手法。


  當2b鉛筆,重重地塗在那張雪白的紙上時,我突然領悟到,多像啊,我和那一大片的黑影,多像啊。


  黑影漆黑一片,從未有人注意到它。


  我也是。


  從小到大,我都沒有任何存在感。


  我長相路人,可以和很多人撞臉,也可以和所有人都不像,見過我一兩面的人,從來都不記得見過我。


  我覺得很奇怪。


  因為,有時候,我自己照鏡子。


  也會想,這是誰?

  這是我嗎?


  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怪物。


  我沒有父親,母親說我父親死了。


  我不相信,我覺得這是她騙我的。


  我父親不是死了。


  我父親拋棄了她。


  我母親是個妓.女,她初中文憑,大字不識兩個,以前是個不良少女,後來經鄉下一個遠房親戚介紹,走了這條出賣身體的不歸路。


  我六七歲的時候,年紀尚小,她還不怎麼放心我,上班也不可能帶著我,就把我扔給鄰居照看。


  鄰居是個很平凡的年長女性,她經常穿著保守的黑色套裙,素著一張臉,鬆鬆地挽著發,眼角依稀有些皺紋。


  她和我的母親很不一樣。


  我的母親,是個很標誌的美人,她的衣櫃里掛著款式多樣、顏色亮麗的弔帶連衣裙,梳妝台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化妝品。她瓜子臉,尖下巴,一對桃花眼顧盼神飛,眼角還有一點迷人的淚痣。


  後來我聽說這淚痣雖然好看,但也寓意著一個人不幸福的一生。


  註定今生多淚,坎坷無依。


  不過我母親實在是太粗心了。


  鄰居自己也有個小女兒,小女兒才剛出生,三個月大而已。她顧自己孩子都來不及,怎麼可能顧得上我?


  小時候我走路容易磕磕絆絆,摔跤是家常便飯,偶爾還會不小心把頭磕到門。大多時候,我都是忍著的,因為我深知沒人心疼我,沒人在乎我,哭只能惹人厭煩。


  可是有一天,實在疼得不得了,我沒忍住。


  任性地哭了。


  如我所料,根本沒有人理我。


  那個好心的鄰居,正忙著拿奶瓶給自己家的孩子餵奶,她極為普通的臉上,掛著獨屬於母親的慈愛微笑,一搖一晃地哄她的女兒喝奶,完全顧不上理我幼稚的哭鬧。


  才幾個月大的孩子,壓根沒長開,小臉皺巴巴的,像是花果山猴子王的紅屁股,哭起來,笑起來,都不好看。


  多麼丑的小孩啊。


  可我覺得自己比她丑。


  這副嫉妒的嘴臉,真丑。


  我真噁心。


  等我再稍微大一點了,十一二歲,母親放心我一個人在家了,就更加變本加厲地不回家。


  前幾年,她雖然也忙,每天早出晚歸,但還算知道要回家看看我。


  這幾年,她卻兩三個月才回家一趟,並且回家也沒住幾天,匆匆地來,匆匆地走。倒是她給我的那張銀.行.卡,每個月都會來一筆零花錢。


  我一度懷疑她是有了固定的客戶,沉迷於*,忘了我這個兒子。


  可現實卻是那麼地曲折和殘酷。


  母親她……得了病,很嚴重的乳腺癌。


  而且是晚期。


  也許一開始沒到晚期的,不過我知道她得病的時候,她已經是晚期了,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那幾年,她其實都在醫院來來回回,消耗著多年來賺的血汗錢,做手術、做化療,向老天爭取最後那點期限。


  因為積極嘗試化療。


  母親那頭令所有女人都艷羨不已的青絲,沒有了。


  她虛弱地躺在床上,如花的面容老去,只剩無盡的疲憊和憔悴。這時我才發現,母親是真的老了。那張卸去濃妝的臉上,布滿細碎的皺紋。


  只有那粒褐色的淚痣,還和當年一樣。


  一樣的迷人。


  她握著我的手,聲音細弱,流著淚說:「阿巍,你不要像我,拋棄自尊心,苦苦痴纏著一個不喜歡你的男人。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被感動的只有你自己。沒有用的。」


  我知道她說的是我的父親。


  父親是她的初戀情人。


  父親不愛她了,主動提出了分手。


  而母親還愛著這個男人,為了他,執意生下我這個沒人要的小孩。


  母親死前說:「阿巍,希望你找到一個愛你的人。」


  對不起,母親,我沒能做到。


  我沒辦法做到,不愛他。


  3.

  中午,天空依然藍,烈日卻漸漸地步入暮年。


  已經入秋,公司附近的桂樹簌簌地開著花,十里飄香。


  張子平像往常一樣,去隔壁的飯堂買飯,排在他前面的是老朋友吳遠。


  吳遠手裡拿著飯盒,感慨道:「昨天我陪老母親去醫院看病,你猜我瞧著誰了?」


  「還能有誰?不就是顧清溪。」張子平壓根不理吳遠蹩腳的賣關子,說道,「他本來就是學醫的,來我們這裡,就是體驗人生,做不了數的。」


  吳遠戲謔道:「你還記得他為了那誰,排了很久的隊伍,買到的魚香肉絲嗎?他太子爺下凡塵,也得排隊買飯,沒誰比誰更高貴。」


  張子平皺了皺眉,沉吟:「那誰?」


  吳遠道:「就那誰啊,我們這的開心果。」


  張子平搖搖頭,表示不記得了。


  吳遠嗤笑他一聲,剛想說出那開心果的名字,驀地喉頭一哽。


  那名字明明就在嘴邊,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吳遠認慫地摸了摸鼻子,心道,真是奇了怪了。


  4.

  醫院外科門診部的過道里,人來人往,他心不在焉地接著電話。


  而電話那頭的人,讓他感到壓抑。


  顧清溪抬起手指,輕輕一扯,鬆開了白大褂裡頭的襯衫紐扣:「嗯,好的,今晚回家吃飯。」


  此時,有一穿著黑衣制服的少年匆匆而來,和他擦肩而過。


  顧清溪沉默。


  電話那頭髮怒,道:「你有在聽你老子說話嗎?」


  顧清溪突然閉上了眼睛,扶著醫院走廊的牆壁,吃力地蹲下了身體。


  「父親……我好難受。」


  電話那頭的顧臻呼吸一滯,這是他那倔強的兒子,第一次用這麼脆弱的聲音,和他說話。


  顧臻有些緊張,道:「怎麼了?你哪裡難受?」


  顧清溪沉重地吸著氣,像一條溺死的魚。


  「我不知道……」


  明明該知道的,可我真的不知道。


  為什麼,心口突然這麼疼痛。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