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荷包雖然隻是個小物件, 但越是小的東西,做起來其實越是麻煩,先得描樣然後裁剪, 再是選線縫補, 她忙到吃飯的時間也才隻到縫補的階段,後續還有一大堆工序……不過顧姣並不著急,反正在船上的日子還有許多, 總能完成的。
午膳時分, 弄琴過來問她,“您是在自己船艙用,還是去四爺那邊和他一道用?”
顧姣想也沒想說道:“我和四叔一起。”
這裏統共也就他們幾個人, 要是吃飯還分開,那也太冷清了。
她一貫不喜歡冷清, 也不想讓四叔覺得冷清。
簡單洗漱一番後,顧姣準備去四叔那邊了, 走之前,她先是把針線的工具仔細放好, 而後叮囑弄琴, “對了,把我之前洗幹淨的帕子還有給四叔準備的糕點拿上。”
弄琴點了點頭。
趙長璟坐在窗邊看書, 半開的軒窗外, 天空蔚藍,陽光正好, 他離窗近, 這會金燦燦的陽光就鋪灑在他的身上, 他在光暈之中, 就連手上的書也仿佛攏了一層淡淡的金光。
他一襲青衣, 神色沉靜。
聽到敲門聲,他喊了一聲“進”,等船艙門被推開,他抬眸看向站在門口的杏黃少女,與她那雙笑眸四目相對,他也忍不住翹起唇角,“來了。”
顧姣笑盈盈應道:“我來找四叔吃飯。”
她說著低頭走進船艙。
曹書正好在布菜,看到兩人進來,一點都不意外,嘴裏還笑著說道:“正想著要不要去喊您一聲呢。”
兩人的菜是分開的。
剛剛底下的人來問午膳吃什麽,曹書和弄琴各自答了。
隻是原本顧姣以為依照她跟四叔差不多的口味,做出來的菜估計也差不多,未想,桌上的菜竟猶如南轅北轍一般,她的大多都是偏甜的江浙菜係,而四叔的菜明顯口味要偏淡一些,仔細想想,那次在沈記,四叔好像的確沒怎麽吃,倒是在廣濟寺的時候,那幾道齋菜他吃了蠻多的。
顧姣還記得那會在沈記,她問四叔怎麽不多吃點,四叔的回答是“才吃過,不餓”,如今看來,四叔恐怕根本就不怎麽喜歡吃甜食。
他那日點那麽多甜食……是因為她嗎?
“四叔不喜歡吃甜的嗎?”心裏有了猜測,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張口問了一句。
趙長璟看著她輕輕唔了一聲,大約也猜到她這一番表情後在想什麽了,他還是如實答了,“我對吃的沒什麽太大的要求,能入口就行。”
果真如此。
想著四叔的遷就,顧姣的心裏有點說不上來的情緒,好像除了感動之外還有一點其他的情緒,隻是那一抹情緒就像船艙外的風一般,轉瞬即逝,她甚至還來不及捕捉就消失不見了,隻是手裏拎著的這些東西一時倒成了燙手山芋,不知道該不該送了。
她把手藏到身後。
但趙長璟豈會沒有察覺,他挑眉,合書問人,“拿了什麽?”
顧姣猶豫了一會才小聲說,“沒什麽,就是……一點糕點。”最後四個字,她說得很輕,四叔對她處處維護遷就,她卻連四叔喜歡吃什麽都不知道。
弄琴正好布完菜,看到她家小姐一臉猶豫的模樣,不忍,替她說了一句,“那日小姐從國公府離開後特地跑了一趟杏花樓買來的,那會奴婢還奇怪小姐怎麽買這麽多,原是想著您。”
顧姣聽完卻更加不好意思了,她小聲說,“我以為四叔喜歡吃甜的,就多買了一些。”
依舊是自責的語氣,半點沒有攬功。
趙長璟心裏卻很軟,他想著她特地跑去杏花樓以為他會喜歡便一樣樣仔細挑揀的情形,心裏就像是突然凹陷了一塊,帶起酥酥麻麻的一片,他眉目溫軟,語氣也跟著柔和下來,“沒有不喜歡,隻是不常吃。”他讓曹書去接,“回頭我會好好嚐嚐的。”
說著站了起來,一麵朝餐桌走,一麵招呼顧姣,“先過來吃飯。”
顧姣跟著趙長璟朝餐桌走去,嘴裏還跟著一句,“四叔不嚐也沒事,不用勉強自己。”
她怕四叔遷就她吃不喜歡的東西,話落卻見四叔忽然停下步子,她剛才是小跑著過去的,他這一停下,她差點就撞了上去,雖然及時站穩了,但她還是習慣性地先和人道了歉。
趙長璟看了顧姣一眼,轉頭卻和曹書、弄琴吩咐,“你們先下去。”
曹書應是,弄琴卻有些猶豫,她先是看了眼小姐,然後又看了眼四爺,也不知道為什麽,若換作別人這樣吩咐她,即便是那位趙世子,她可能都不會聽話離開,除非小姐首肯。但換成這位四爺,她就忍不住下意識地想點頭答應,看了小姐這會還發著怔,她猶豫了下到底沒有堅持,輕輕應了一聲後便跟著曹書出去了。
很快,船艙內便隻剩下顧姣和趙長璟兩個人了。
突然的靜默讓顧姣莫名變得有些緊張起來,她下意識想著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麽,不喜歡也不習慣這樣的安靜,她小心翼翼開口道:“四叔,我……”
可還不等她說完,就聽到了四叔的聲音,“我那次在馬車裏和你說了什麽,還記得嗎?”
馬車?
顧姣愣了愣,她仰頭看人。
這樣的距離仰頭看四叔才發覺四叔真的好高,好像比爹爹還要高一些,若是靠在一起比較,恐怕她都夠不到四叔的肩膀,但這會顯然不是想身高的時候,迎著四叔的目光,她仔細回想了下。
如果是上一次清風樓。
她記得四叔好像是和她說“別想那麽多,你不需要總是去考慮別人,多考慮考慮自己,你還小,可以任性的”。
隻是這句話和現在有什麽關係?
她不明白。
頭忽然被一隻溫暖的大手蓋住,顧姣一怔,除了那次受傷,四叔為數不多的幾次摸她的頭都是很快就收回,可這一回,他遲遲都沒有收回,就這樣一直把手放在她的頭上,低頭看她,“不要總為別人著想,也不要總是想著別人會不會喜歡會不會不喜歡,我不喜歡就不會吃,還有,別總是和我說對不起,你沒有什麽對不起我的,也別總是和我道謝。”
大概是因為早間與她說了小時候的事,他沒再像從前似的避嫌,說完看著她怔忡的神情,他還特地曲起手指輕輕敲了下她的腦門,力道不重,但足以讓顧姣震驚地瞪大眼睛。
看著顧姣瞠目結舌的模樣,他還溫笑著威脅道:“以後再讓我聽到這些話,可就不止這個力道了。”
說完還問她,“聽明白了?”
顧姣看著趙長璟訥訥點頭。
趙長璟卻依舊看著她沒收回手,“說話。”
很少看見這樣強勢的四叔,可顧姣卻神奇地一點都不覺得害怕,甚至……還很喜歡這樣的四叔。她仰頭看著四叔,這次點頭了,也出聲了,“聽明白了。”
趙長璟問她,“聽明白什麽?”
顧姣看了四叔一眼,然後垂下眼眸乖乖小聲重複他先前說過的話,“多考慮自己,不要總是去想別人,不要和你說對不起,也不要總和你道謝。”
趙長璟這才滿意,又揉了揉她的頭,才把手收回。
“走吧,吃飯。”他轉身朝餐桌走去。
等顧姣入座,他便用公筷替她夾了幾道她喜歡的菜。
“謝……”一句謝謝四叔還沒說完,顧姣便發覺對麵男人挑眉朝她看了過來,她立刻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瞪大眼睛的樣子就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貓咪,趙長璟強忍著笑意偏開臉輕咳一聲,“吃飯。”
這次顧姣隻是點頭,沒再道謝,倒是也禮尚往來給四叔夾了不少菜。
這一餐飯,顧姣吃得很開心,四叔既像她的長輩,也像她的朋友,她很喜歡和四叔的相處,等吃完飯,她還跟四叔下了會棋。
還是五子棋。
這陣子她沒少拉著弄琴她們操練,效果倒也明顯,以前和四叔下棋,十局九輸,現在已經能控製在十局七輸了。
她對這個結果很滿意。
甚至已經開始腦補之後和四叔五五開的情形了。
“四叔,那我先回房了,等晚上吃飯再來您這。”滿意之後的顧姣笑眸彎彎,和趙長璟提出告辭。
趙長璟頜首,“去吧。”
顧姣正要走,摸到袖子裏的東西,停步,“差點忘了。”
她把帕子還給四叔,看著四叔麵上的驚訝,她笑道:“原本之前就想還給您的,一直沒尋到合適的機會,帕子我已經洗過了,還特地拿熨鬥熨過。”
不過是一方帕子,趙長璟其實早就忘了。
原本以為她早就丟了,沒想到竟還一直保存著,他伸手接過,能聞到帕子上有顧姣身上的花香味道,不濃、很淡,明明從前他並不喜歡這些,如今卻覺得這味道還挺好聞的,他把帕子握在手中,看著顧姣一步步離開。
她或許自己都不知道,她走路的模樣會隨著心情而變化。
心情低落的時候總是下意識地挎著肩膀,低著頭,可心情好的時候,她的腳步就會變得很輕快,頭上的紅色發帶也會隨之一蹦一蹦的。
曹書進來的時候正好看到他手裏握著的帕子,他輕輕咦了一聲,“這帕子,您不是丟了很久了嗎?”
他之前還問過主子,主子那會並未回答。
想了想,倒也明白了這帕子之前“丟”到哪裏去了?這樣貼身的物件都給了人,甚至明明有潔癖卻也沒扔掉,還小心地握在手中,曹書心癢癢,很想再嘴欠幾句,但想到早間才被人威脅過,免得之後的日子真的青菜白飯,曹書還是忍下了。
……
船上的時間說快不快,說慢卻也不慢。
趙長璟習慣了獨處倒也不覺得無聊,隻是眼見外頭天色昏暗,曹書都拿來了晚膳,先前說晚點過來吃飯的顧姣卻一直沒過來,他翻了幾頁書到底沒忍住,吩咐還在布菜的曹書,“去問問,什麽時候過來吃飯。”
何時見過這樣的主子?
曹書挑了挑眉,嘴裏倒是應得飛快,“哎,這就去!”
他笑著往船艙外走去,才要拉門,門就被人從外頭敲響了,聲音不大,但他還是驚了一下,差點沒跳起來,以為是顧姣主仆過來了,他一邊拉開門一邊說道,“正想著過去喊你們呢。”
可門被打開,外頭卻隻站了弄琴一人,神情還十分凝重,他一愣,“這是怎麽了,顧小姐呢?”
弄琴歎了口氣回答,“小姐身體不舒服,怕四爺等著她吃飯,特地讓奴婢來說一句不過來了。”
她原本說完就想離開,裏麵卻傳來趙長璟低沉的嗓音,“怎麽回事?剛剛不還好著嗎,怎麽突然就不舒服了?”
腳步聲從遠到近,趙長璟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看著那個高大挺拔的身影,弄琴忙朝他福了一禮,嘴裏跟著答道:“午後多吃了一些冰,估計沒消化。”她說得有些無奈,“這會一直喊肚子疼。”
趙長璟聽完立刻皺了眉,“我去看看。”說完便抬腳朝顧姣的船艙走去。
弄琴看著他離開的身影呆了下,剛想說什麽,身邊的曹書及時上前阻攔了一把,“我家主子會點岐黃之術,讓他給顧小姐看看也好。”
弄琴倒是不知道四爺居然還會岐黃之術。
驚訝之餘又有些高興,她剛剛還在愁這次沒帶個大夫上船,雖然小姐這是老毛病了,但若是四爺通曉此道,讓他看看,她也能放心些。
她沒再阻攔,甚至還小跑上前殷勤地替人領路。
……
顧姣不知道趙長璟過來了,她還跟隻小蝦米似的蜷縮著躺在床上,她的臉上和身上都已經是汗津津的一片了,衣裳貼在身上,很難受,從前鮮豔緋紅的嘴唇也失去了應有的血色。
肚子還很痛,她細白的手指緊攥著被子,右手藏在被子裏按在抵在小腹上的湯婆子上。
熱意在身上發散。
她那一頭烏黑發亮的青絲披散在身後,鋪滿了整個芙蓉軟枕,有些粘在臉上的青絲也都變得有些濕潤了,而她雙目微合,無暇去顧,因為劇烈的痛意,她疼得牙齒都緊咬住了下唇,嘴裏還一直發出痛苦的呻-吟。
心裏不止一次後悔起自己的貪吃。
弄琴都讓她少吃些了,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這個體質,吃多了涼的就會肚子疼,以前弄琴這樣說,她雖然舍不得,但還是會乖乖聽話,可她今天心情實在太好了,便有些沒忍住,趁著弄琴去外頭忙活的時候,她偷偷吃了一大碗水果牛奶碎碎冰,現在好了,肚子疼得不行,還錯過了和四叔吃晚飯的時間。
門被敲響的時候,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以為是弄琴,她把臉埋在枕頭上無意識地蹭著,兩片嘴唇微張,發出痛苦的輕吟,直到外頭響起弄琴的聲音,“小姐,四爺來看您了。”
顧姣一懵,淚眼婆娑的眼睛也跟著睜開了。
四叔?
他怎麽還特地過來了?!
想到自己現在這個模樣,顧姣莫名變得有些心慌起來,剛想掙紮著坐起來,肚子又是一痛,她整個人往身後倒,頭正好碰到身後的床板,沒忍住,她輕輕唔了一聲。
“顧姣?”
外頭立刻傳來一道男聲,“你怎麽了?”
聽出是四叔的聲音,顧姣又疼又心虛,她揉著自己的後腦勺,輕咳一聲掩飾道:“沒,沒什麽。”沒聽到回聲,就在顧姣猶豫著想跟四叔說自己沒事讓他先回去的時候,便又聽到四叔的聲音,“我可以進來嗎?”
倘若四叔是問她身體如何,難不難受,她肯定會說不難受。
偏偏四叔問的是可以進來嗎?還是這樣帶著商量的語氣,她根本沒辦法抗拒,雖然心虛自己這會的樣子,但她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四叔進來吧。”
大不了,大不了就被四叔罵一頓好了!
她重新撐著半坐起來,湯婆子依舊抵在小腹上。
夏日炎熱,即使已近黃昏,但溫度還是不低的,這種時候用湯婆子,她渾身上下都有些發燙,可這種燙熱感此時卻正好能緩解她小腹的那股子難受,顧姣便沒有拿開,聽到門被人移開,她連忙掖了掖身上的被子,又抬手抓了抓自己的頭發,勉強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麽糟糕。
身邊的鮫綃紗賬並未放下。
倒有屏風遮擋,但也遮不住什麽,透過錦紗做的屏風,她能清晰地看到四叔高大的身影。
沉穩有力的腳步聲很快就到了跟前,她順著聲音抬起頭,此刻天色半明半暗,落日黃昏,海平麵上紫色的晚霞和僅剩的一點光亮透過半開的楹窗落在來人的身上,他被籠罩在璀璨綺麗的光影之中,模樣有些看不真切,但依舊是俊美的,甚至比任何時候還要俊美,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瑰麗,直入人的心底。
四目相對。
那一雙漆黑如玉的眼眸直勾勾地映入她的眼中。
顧姣不知怎得,心髒忽然砰砰跳了兩下,但很快,她就再次變得心虛起來,原本虛握著錦被的手無意識收緊,身子也往後縮了一些,“四叔……”
她小聲喚人,頭都不敢抬。
趙長璟看著她這副模樣皺了皺眉,他想過她這會可能會不好,但也沒想到她會這麽慘,小臉白得幾近透明,嘴唇也沒了血色,平時的朝氣已經一點都瞧不見了,慘兮兮的模樣就像一隻淋了雨的小貓,倒還知道自己錯了,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其實是有一些生氣,氣她不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但他最終還是沒有說責怪的話。
隻是無奈地歎了口氣,走過去,“還難受嗎?”
明明還很難受的顧姣習慣性地搖頭說,“不難受了。”
話落就感覺到四叔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她的身上,還沒有移開,她遲疑了下,抬起頭,目光與四叔那雙沉靜的鳳眸對上,明明那裏一點情緒都沒有,但她就是莫名有種自己的謊言被輕易看穿的感覺,食指指尖掐在大拇指的指腹上,她猶豫了下,最終還是看著趙長璟誠實道:“其實,還有一點……疼。”
顧姣其實並不擅長這樣去表達。
雖然疼她的人有許多,但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更加不想去麻煩他們,她不想讓他們為她著急擔憂,除去那些真的疼得受不了或是意識不清的時候,大多時候,她都選擇自己撐過去。
但不知道為什麽,看著四叔,她就是有些不想欺瞞他,她總有種她的欺瞞會讓四叔不開心。
她不想讓四叔不開心。
“我看看。”
趙長璟坐到床邊的圓凳上,找了一會沒找見,問她,“你的帕子呢?”
顧姣還有些不明白他說的看看是什麽,手已經先一步把自己放在枕頭底下的帕子遞過去了,直到聽四叔又說了句“伸手”,她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四叔還會診脈?”
趙長璟輕輕嗯了一聲,“以前跟人學過一些皮毛。”
他沒多說,隻是看著顧姣望向他時怔怔的目光,又看著她說了一句,“手。”
“啊……”
顧姣回過神,雖然滿心驚訝,但還是立刻把手伸了過去。
柔軟的帕子覆在她纖細的手腕上,即使隔著一層薄紗,可男人溫熱且有力的手指放下來的那刹那,顧姣還是立刻感覺到了。
不知道為什麽。
她在感覺到四叔的手指時,沒忍住,手指輕輕動了動,有點想縮回,但才一動,便發覺四叔掀起眼簾朝她看了過來。
“怎麽了?”有著深邃鳳眸的男人低聲問她,似有不解。
顧姣也不解,她不解自己是怎麽了,又不是第一次被人診脈,但換成是四叔,總覺得有些怪怪的,還有一些說不出的感覺……
“……沒什麽。”
怕影響四叔,她搖了搖頭,想把那股子奇怪的思緒趕出去,她重新靠回到了床上,乖乖由人診脈,目光卻不自覺地朝四叔那邊看去。
雖然四叔說隻是會一點皮毛,但從他的手勢來看,顧姣能感覺出四叔肯定不是隻會一點點。
有些驚訝,沒想到四叔居然還會診脈,這世上還有他不會的東西嗎?
弄琴已經把燭火點起來了,但窗外的天也還沒有完全落幕。
窗在她的斜對麵,此刻晚霞就如一塊偌大的綺麗的布匹罩在四叔的身後,流光溢彩,煞是豔麗。
這不是顧姣第一次離他這麽近,但還是頭一回她這樣認真仔細地觀察他,四叔的背很直,像他院子裏種著的那些青竹,即使寒冬覆雪也不會被壓彎一分,四叔的肩很寬,給人一種可靠的安全感,明明平時遠遠看著的時候覺得四叔挺清臒的,沒想到離近後又是不一樣的感覺。
雖然沒有爹爹那樣的體魄,但絕對稱不上瘦弱。
她看著看著,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四叔的手上,顧姣一直都知道四叔的手很好看,這應該是她長這麽大見過最好看的手了,修長有力的手指,給人一種極強的張力感。
被這樣一隻手抓住的話,應該很難掙脫吧,她腦中也不知為何忽然冒出這麽一個想法。
“你……”
聽到四叔開口,顧姣立刻收起心思,“怎麽了?”
趙長璟看了她一會,嘴唇動了動,看著她澄澈幹淨的眼睛到底沒說什麽,丟下一句“你先休息,我和你的丫鬟說幾句話”便收回了手。
離開前,他還把覆在她手腕上的手帕也仔細收起疊放到了一旁。
弄琴先前一直在旁邊看著,眼見趙長璟走到屏風外頭,連忙跟了過去,她以為小姐有其他病症,當即神色凝重問道:“四爺,我家小姐沒事吧?”
“沒事,就是有幾個問題要問你下。”
顧姣聽到四叔的聲音從屏風後頭傳過來,可後麵的話,她即使豎著耳朵也聽不到了,隻能看到燈火下,屏風倒映出來四叔始終挺直的身影以及弄琴時不時點頭的模樣。
到底在說什麽?
未知讓顧姣無端變得緊張起來,難不成她還有什麽疑難雜症不成?還不等她胡思亂想,就看到四叔清雋的身影從屏風後頭轉過來了。
“四叔,我到底怎麽了?”她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趙長璟,語氣緊張問道,“我,我不會得了什麽很嚴重的病吧?”
倒沒想到她會胡思亂想到這種地步。
趙長璟出聲寬慰,“不嚴重,隻是得調養,日後飲食上也得注意,我已經囑咐你丫鬟讓她吩咐廚房少做涼的和糯米類的糕點。”趙長璟說到這又看了她一眼,“以後三餐你都和我一起吃,平日的糕點小食我也會看著,不可挑嘴,更不可再像今日這樣。”
說到最後,他聲音也變得嚴肅了許多。
顧姣這會滿心惶惶,自是忙不迭點頭答應了,她小手抓著錦被,還是很緊張的樣子,“四叔,我真的沒事嗎?”她不明白,既然沒事的話,四叔為什麽不和她說,還要背著她問弄琴。
趙長璟被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猶豫一下才說,“回頭你丫鬟會與你說的。”
顧姣聽他這樣說,懸著的心倒是落了下來,既然不是不能說的事,那應該不是什麽大毛病吧?不過好奇怪,四叔為什麽自己不與她說呢?
不明白。
但原先腦中緊繃的那根弦還是因此鬆了下來,隻是人放鬆了,那股子難受勁卻又湧了上來,她輕輕唔了一聲,被子裏的手下意識抓住小腹上的衣裳,身子也忍不住蜷縮了起來。
“又疼了?”
趙長璟立刻察覺到了她的變化,剛要抬腳過來,瞥見她幹澀的嘴唇,他腳步一頓,先走到桌邊試了下水溫,覺得溫度尚可,他倒了盞溫水過來。
等顧姣靠著引枕喝了兩口,嘴唇逐漸潤了,他終於擰眉開始說教,“現在知道難受了?”
他嗓音低沉,明顯是有些生氣了。
顧姣抱著茶盞,怯怯看了他一眼,好久沒看到這樣嚴肅的四叔了,她有些緊張,卻驚奇地發現自己好像並沒有那麽害怕,以前看到九霄哥哥抿一下唇,她就會忍不住想東想西,惶惶不安,但四叔即使表現出明顯的生氣,她也沒有那麽緊張,大概是知道四叔是在關心她吧。
猶豫了下,她還是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扯了扯四叔的袖子。
她這會一顆心都撲在四叔身上想讓他消氣,沒有注意到四叔臉上有頃刻的怔忡,就像從前對阿錦他們撒嬌似的和人認起錯,“四叔,我以後不敢了。”
趙長璟看著她沒說話。
他的目光還落在她那兩根細白的手指上。
不是第一次被她這樣扯袖子,但若說清醒的撒嬌,這還真是頭一回,原先因為生氣而緊繃的神情也驟然變得有些軟。
弄琴卻在這個時候說,“您這保證,奴婢起碼聽了十多回了。”想到四爺剛剛說的那些話,她還有些後怕,她原本以為小姐這貪嘴鬧肚子也不是什麽多大的毛病,可聽四爺那樣說,她就忍不住緊張起來,按四爺說的,小姐現在還好,可要是以後成了親嫁了人,子嗣艱難還是小事,若是生產的時候不幸……
她知道小姐的生母崔夫人就是這樣沒的。
一想到那個結果,弄琴的心就立刻揪了起來。
顧姣沒想到弄琴會拆她的台,她小臉一下子變得微紅,剛想給自己辯解幾句就看到四叔望過來的目光。
明明還是那副沒什麽表情的模樣,可顧姣卻忽然變得有些緊張起來,她小手還扯著四叔的袖子,和四叔對視了一會,還是她先垂下了眼眸,她的聲音很輕,卻還是努力給自己辯解道:“以前是以前,我現在真的知道錯了,以後……”她猶豫了下,但頂著四叔的凝視,她咬了咬牙,還是出聲保證道,“我以後不會再多吃了。”
“真的!”
她伸出手指,就差直接發誓了。
趙長璟倒也無需她發誓,左右這陣子他會盯著她,“你這體質的確是太虛弱了一些。”說到這,他略微沉吟了一會,忽然說,“這樣,從明天開始,你每天早上和我一起鍛煉。”
“鍛煉?”
顧姣愕然,一時竟然有些難以理解這兩個字。
“嗯,晚上我會想想你這個身體適合什麽樣的鍛煉。”趙長璟早就覺得這丫頭的身體有些太弱了,才會一點點事情就被風邪所侵,以前沒辦法管,現在既然都在船上,也沒什麽事,就好好調養下這個丫頭的身體,省得她時不時就生病。
“你今天不舒服,我讓廚房給你準備一些容易消化的小米粥,吃完早些歇息。”
他說完也沒理會顧姣臉上的驚愕,抬手替她掖了掖被子就站了起來,起身的時候看到她枕頭旁仿佛有個布偶,看不見全貌,但看著那洗得已經有些發黃了的白色以及那兩根熟悉的辮子,他眸光微怔,熟悉的記憶湧入腦海,但想想又覺得不太可能。
真是魔怔了。
都多少年前的東西了,她怎麽可能還留著?
他搖了搖頭,沒多看,收回目光。
“好好休息,對了,你一般都什麽時候起來。”趙長璟走前多問了一句。
顧姣還有些沒反應過來,嘴裏倒是呐呐回答了一句。
趙長璟點點頭,說了句“知道了”,又說,“明早這個點,我來喊你起床。”他說著又囑咐了弄琴幾句,便抬腳出去了。
門開門合,弄琴的道謝聲被隔絕在門外。
很快,顧姣就看到弄琴回來了,她這會還有些呆怔,看著她回來,呐呐問道:“弄琴姐姐,四叔說的鍛煉,不會是阿錦那種吧?”
“這……”弄琴其實也不清楚,但想了想以前崖時教二小姐的場景,她一時實在難以想象自家小姐跑啊跳啊的場景,稍稍猶豫了下後,她也不大自信地小聲說道,“應該不會吧,您一點基礎都沒有,總不至於讓您跟二小姐似的紮馬步打拳。”
顧姣想想也覺得不可能。
真要她跟阿錦似的在眾目睽睽下紮馬步打拳,嘴裏還高聲喊著“嘿”“哈”……顧姣想了想那個場景,就感覺自己有些頭暈,搖了搖頭,她把那副景象從自己腦海裏揮散,心有餘悸地捂著自己的心口說,“不會的不會的。”
“對了,四叔剛剛到底和你說了什麽?為什麽還要背著我說啊。”她想到另外一件事,忙又問了起來。
“也沒什麽,就是問了問您的小日子準不準,還有……”她說起來沒個遮掩,說完看到麵前少女因為震驚瞪大的眼睛以及微微泛起粉色的耳根,忍不住笑道,“四爺大概是怕您覺得害羞才背著您問奴婢的。”
顧姣當然害羞了!
她怎麽也沒想到四叔背著她問的竟然是這個!
她覺得自己的臉都被湯婆子感染變得滾燙起來,若是有鏡子,她肯定能看到自己此刻通紅的臉,她小手抓著被子,頂著一張大紅臉,小聲赧然道:“四叔怎麽,怎麽還問這個啊……”到底是沒忍住,她說著又啊了一聲撲到床上,把臉埋在錦被裏可勁蹭了蹭,心中一時非常慶幸自己剛剛沒逼問四叔,要不然她現在估計都沒臉見人了。
弄琴看她這副模樣,忍不住笑出聲,她坐到床邊撫著顧姣的背安慰道:“沒事,您就把四爺當大夫,從前那些阮大夫、徐大夫不也常問起這些嗎?”
“這怎麽能一樣?”顧姣一點都沒有覺得自己被安慰到。
那些都是正經大夫,而且年紀都可以當她祖父了,可四叔……她越想越臊,忍不住把被子往自己身上一罩,在床上打起滾來,她完全沒辦法想象明天要怎麽麵對四叔。
……
顧姣不知道自己這邊發出的動靜,隔壁聽得一清二楚。
原本就是相鄰,隔壁又是兩個學過武,本就比普通人要耳聰目明許多的男人,趙長璟站在洗臉架前,甚至都能想象出她這會在床上打滾的模樣,唇角沒有意識的輕輕翹起,被燈火倒映的眸光裏也都是淺淺的笑意,直到餘光瞥見曹書臉上揶揄的笑,他才逐漸收斂起來。
淡淡瞥了他一眼。
曹書接到他眼中的警告,利落地閉緊嘴巴還做了個封條的手勢。
趙長璟這才收回目光,他淨完手後往餐桌走。
曹書跟在後頭,出聲詢問,“飯菜要熱下嗎?”過去這麽一會,飯菜早就涼了。
“不用。”趙長璟先前和顧姣說對吃喝並不介意並非騙她,遊曆那三年,拋去身份,再苦的日子都過過,起先養尊處優什麽都不懂,後來一個人在山野之間都知道怎麽活下來了,甚至還知道怎麽活得更好,他就著那些已經不怎麽熱了的菜吃著米飯。
吃相儀態倒還是那副百年世家才有的模樣,吩咐曹書,“你去廚房囑咐一聲,讓他們熬點小米粥。”
小米粥放糖會澥,吃起來的口感不好,但那丫頭又最是嗜甜,趙長璟便又叮囑了一句,“記得讓她們多放點紅棗。”
“哎,這就去。”
曹書應了一聲,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窗邊靜坐的那個身影,月亮高懸在夜空,晚風徐徐,月光鋪灑在那個男人的身上,還是從前的模樣,但曹書還是感覺出了一份不同。
大概是有人氣了。
“主子。”他喊了一聲。
趙長璟抬眸看他,並未開口,等著他的後話。
曹書便看著他笑,“其實這樣的日子挺不錯的,是吧?”沒聽到主子的聲音,他也不介意,笑著說了句“走了”就推開船艙的門出去了。
趙長璟收回目光。
屋中燈火通明,風聲、水聲落入他的耳中,隔壁已經沒什麽動靜了,但他淺淺眸光凝望那處,想著那人在那,心就安了靜了,“是不錯。”
他說。
無人聽到他的聲音,可他自己知道他在說什麽。
作者有話說:
四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