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尾聲
第116章 尾聲
壓勝之術源於南疆, 同巫蠱之術等都是南疆秘而不宣的咒術。況且這咒術都是南疆世家所繼承,尋常人根本就無緣得見。
他們甚至連習得這咒術的資格都沒有,更何況是在這麽短的期限內解開它。
若不是南疆早已寸土無存, 她又自幼跟在她師父身邊、任勞任怨多年,不然想來她這一輩子都無法觸碰到這些東西。
而且百笙記得清楚, 沒找到下壓勝之術的那個引子,強行破解, 隻會讓中咒人的處境愈發困頓。
可她瞧著趙瓊華如今沒出半點事的模樣,驚詫之餘更是驚恐。
趙瓊華從地上移開視線,轉而直直看向百笙。
沒錯過百笙表露出來的意外,她微微向後仰, 一手撐在身後的榻上, “隻是解咒而已, 百笙姑娘何必如此驚訝。”
“姑娘既然早已經推算出本郡主今日為何而來, 那本郡主便也不同你兜圈子了。”
沒再顧忌百笙的心緒, 也沒再同她繞著車軲轆話,趙瓊華開門見山道:“既然百笙姑娘也有想知道的, 不如本郡主成全了你, 如何?”
她這話看似是在與百笙打著商量,卻沒帶半分征求或詢問的意思。
顯然她是篤定了百笙不會拒絕。
而她想要的, 已經不必多言。
百笙定定看著她, 似出神又似在思索, 好半晌後她輕笑一聲, 意味晦暗。
從偏幫許錦湘的那刻起, 她就早已經看穿了自己的歸處。
成王敗寇, 因而被關押在獄中的這些時日, 她心中也未生出半點怨懟和悔恨;直至此時, 她看到趙瓊華安然無恙地出現在獄中,如此氣定神閑地與她談著這場她毫無勝算籌碼的交易。
她才隱約抓了什麽一縱即逝的念頭。
清楚知道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百笙便也沒同趙瓊華多做迂回,“郡主若是想問什麽,直接問便是了。”
“事到如今,我說與不說,對郡主而言都不是必要的。”
即便她不說,後麵還有一個許錦湘。
就算是許錦湘恨毒了趙瓊華,但這也隻是立在她尚且存活於世的前提下。
皇帝意思是讓許錦湘在這牢獄之中潦草一生,卻也沒說是讓她壽終正寢還是被搓磨至死。
與其殺雞儆猴大費周折地折騰許錦湘,倒不如她直接承了趙瓊華這個情。
轉念間想通所有後,百笙一邊蹲身,一邊同趙瓊華打著商量,以提出自己的要求,“不過,我現在不想知道是誰替郡主你解了壓勝之術。”
方才她確實好奇這位高人是誰,隻是她如今又變了卦。
“隻要郡主回答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郡主想知道的,百笙知無不言。”
一麵等著趙瓊華的應允,百笙一麵重又撿起小木棍,在地上寫寫畫畫,都是一些趙瓊華看不懂的東西。
趙瓊華定神瞧了她片刻後,在百笙多次畫完又打散重畫後,她這才出聲應道:“你問。”
隻要無關他人,無關北齊。
一個問題罷了,於她也無甚大礙。
百笙隨手扔了小木棍,抬頭凝神看向趙瓊華,似是想直接查探到她心中最真切的念頭,不肯錯過她分毫反應。
她一字一句咬得十分清楚,聲音回響在這空蕩微黯的獄室之中更顯清晰。
“郡主從前,是不是同人互換過命道。”
“或者說是,你的前生。”
*
“郡主,許小姐就在裏麵了。”
一炷香後,司務這才領著趙瓊華走到關押著許錦湘的那間牢房。
此處背光,些許陽光從對麵空房傾斜灑落進來,能落到許錦湘身上的便更是少數。方才剛一走近趙瓊華就能察覺到一種壓抑感。
隔著咫尺距離,她也能感覺到籠罩在許錦湘身上的沉寂。
比起秋後問斬的百笙,此時的許錦湘才更接近於萬念俱灰。
“郡主,臣再多派一個人來守著吧。”司務瞧了一眼站在一旁看守許錦湘的人,有些不放心地詢問道。
被關押在刑部大牢的基本都是犯了重罪的人,其中不乏罪大惡極之人,平日裏他隨著幾位大人來審訊時都要仔細著。
更何況今日來的人是瓊華郡主。
這段時日百笙和許錦湘的罪名已定,但其中該查的事刑部也是要問個究竟的。
他們沒能從許錦湘口中審出什麽有用的話,卻聽了她不少怨毒咒罵。
無一例外都是有關瓊華郡主的。
許錦湘不同於百笙,若是讓瓊華郡主單獨進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屆時別說是他不好交代,即便是刑部所有人也都要進宮領罰。
像是終於把精力放到了身外事上,許錦湘從頹敗中抬頭,一眼便看到了趙瓊華。
她下意識坐直身子,語氣熟稔,仿佛她和趙瓊華是多年未見的故人知交,“堂姐你終於來了。”
“這些時日過去,我還以為堂姐不會來看我。”
她笑得有幾分意外,仿若隻是幾日不見的念叨。
但趙瓊華對她很是熟悉,哪怕她麵上再和顏悅色,也都掩蓋不住她眼裏的算計和狠毒。
許錦湘已落到如今的境地,兩個人之間早就沒有繼續虛以委蛇的必要。
趙瓊華微微昂頭,似笑非笑地覷向許錦湘,“府中生了些雜事,昨日才堪堪收場。”
語罷,她抬手指了指鎖鏈,“還勞煩大人打開這鎖,讓本郡主好生和許小姐敘敘舊。”
言下之意,她要和許錦湘單獨談談,自也不需要司務再多差兩人在牢外守著。
司務是個明白人,聞言他利落地解鎖開門,“那臣還在不遠處候著,郡主若有事直接喚臣便是。”
趙瓊華點頭默許,在司務走遠之後她提裙徑直走了進去,不疾不徐地走到許錦湘麵前,不見半分寒暄,“妹妹方才還在同本郡主打趣,如今怎麽突然沉默了?”
“莫不是有什麽心事。”
她一邊說道,一邊坐在木凳上,目光直直望向許錦湘。
比起方才,許錦湘的臉色又青白了幾分。
牢外無人,刑部司務和之前看守她的獄吏都已經被趙瓊華支開,漆□□仄的牢獄中,隻剩下她和趙瓊華兩個人。
四下無人,許錦湘不想也不願再和趙瓊華繞什麽圈子。她抬頭,眼眸像浸了血般通紅濕潤,又如同淬毒一般恨不能將趙瓊華千刀萬剮。
“趙瓊華,你到底對我許家做了什麽?”
自從她和趙瓊華不再裝作姐妹情深的模樣後,兩個人明裏暗裏也交手過不少次,許錦湘自認她還是了解趙瓊華的行事作風的。
若她這段時間沒對許家做任何事,今日她定然是不會來刑部大牢的。
見趙瓊華不應,反而隻淺笑著回望她,許錦湘猝然握緊雙拳,恨不得直接上前撕破她的美人皮,將自己一直以來的念頭付諸行動。
但此時她是階下囚,而趙瓊華還是高高在上、受著萬人景仰的郡主。
七公主生日宴上的一場謀算,她沒能讓趙瓊華從枝頭零落成塵,反而將自己推入這等不見天日的囹圄之中。
那日父親為給她求情,已經觸怒了仁宗;如若此時她再對趙瓊華下手,怕真是要失去所有的指望了。
思及此,許錦湘竭力平複下心境,盡量心平氣和地同趙瓊華說話,她的語氣中不自覺地染上了幾分商量意味,“趙瓊華,你若是能放過許家,我就告訴你引子是什麽。”
“一事換一事,你我都能得償所願。”
像是篤定一般,許錦湘認定趙瓊華不會拒絕她這一要求。
當初她和百笙搭上線後,百笙就同她講過,倘若不知道厭勝之術的引子是什麽,即便是神仙下凡也無用。
趙瓊華照樣是求生無門,死路一條。
如今她想保下許家,好再與南燕那邊有所聯絡;而趙瓊華想解開厭勝之術繼續活下去,一物換一物,她們兩個人誰都不吃虧。
趙瓊華置若罔聞一般,隻兀自滿斟一杯茶,一麵品著茗一麵聽著許錦湘的話。
這裏雖是刑部大牢,關押的大多也都是犯下重罪的人,但刑部也沒有過多地苛待他們,還是準備了一些日常的茶水和點心。
雖說比不上京中宮中的點心那般精致,用的茶葉也不是什麽好茶,隻能說是勉強入口罷了。但趙瓊華麵上不見半點嫌棄,反而照常品茶,偶爾還撚來一塊點心嚐著。
直至許錦湘快失去耐心後,趙瓊華這才放下茶盞,一手支頤乜斜著看向許錦湘,“瞧妹妹這話說的,你許家可是有老侯爺撐腰的,本郡主哪裏敢對許家動手。”
“隻可惜,這次是你祖母嫌棄侯府不夠寬敞,主動想要搬出去的。”
她輕撫過衣裙上的繡花,眉目間帶著幾分笑意,故作恍然大悟道:“原是我忘記了,你祖父祖母進京入府時,妹妹已經在刑部大牢裏了,哪裏還能知道這些事。”
“說來也是我趙家門楣不夠,沒辦法救妹妹你出去,這才入不了許老太太的眼。”
“許老太太覺得是侯府拖累了你們一家,這才迫不及待地想搬離侯府,好另謀高就。怎麽能說是我對許家做了什麽呢?”
她的祖父祖母,許家的老太太……
許錦湘怔神許久,許久後她才從記憶罅隙中尋到些許蛛絲馬跡,轉而明白過來趙瓊華到底說的是誰。
十多年前,在她父親被接回侯府之前,確實是被一戶人家收養過。
聽說那家的婦人曾經還是哪家小姐的貼身婢女,還在侯府借住過一段日子。
這哪裏算得上是她的祖父祖母?
“趙瓊華,你要是還想活命,就別拿這些胡話來騙我。”許錦湘自以為抓住了趙瓊華的命脈,咬牙切齒地威脅道。
“騙你?”
趙瓊華嗤笑一聲,擦了擦手上的點心碎屑後,她慢慢悠悠地起身,重又走到許錦湘麵前,兩個人之間不過一步之遙。
她環視一圈周圍寥寥無幾的陳設,微微彎腰,“騙一個終身都要困在這裏的人,對我來說有什麽好處嗎?”
“說起來許老太太放言要在三天之內搬離侯府,今天已經是第二天了呢。”
趙瓊華這話說得誠懇又真摯,仿佛當初下令將許家逐出侯府的人不是她一般。
此時兩個人之間挨得極近,趙瓊華隻稍稍垂眸,就能清楚看到許錦湘眼底的不甘和怒意,如同一把燒得滾燙的火海,侵天滅地地蠶食著許錦湘的心智。
“本郡主今日來,還有一件事想告訴你。”
“日前在朝堂上,已有朝臣上奏彈劾許大人,狀告他在榮州任職時與林家等世家結黨營私,人證物證具在。”
“還有人在你父親書房找到了他與南燕摘星樓往來的書信,恐怕通敵叛國這一罪名也要落你父親頭上了。”
“許錦湘,你許家的天,要塌了。”
話至尾聲,趙瓊華的聲音愈發溫和,像在許錦湘心上吹了一尾輕柔的羽毛,卻又在落地的瞬間化做磐石,直壓得她喘不上氣。
許錦湘抬頭,看向趙瓊華的目光更為凶狠,“你胡說。”
“我父親不可能和摘星樓有糾葛,你不要血口噴人。”
“那些書信可是有摘星樓的標記,信箋也都是南燕的紙。這些你作何解釋?”
“你父親的書房和臥房當中,可都留著南燕的回信。”
尤嫌不夠一般,趙瓊華又陸續指出許多處信上的疑點,每一句都像是在火上澆油,直燒著許錦湘為數不多的清醒思緒。
這些時日以來,許錦湘都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牢獄中,百笙對厭勝之術一事供認不諱,也直接將她拉入寒潭當中。
許銘良因為她求情而升遷無望,許錦湘心中本就壓著事卻又無處宣泄,隻能不斷地徘徊在希望與絕望之間,蠶食神智。
今日許家這兩件事,更是讓她已然不甚清晰的智著愈發搖搖欲墜。
激了許錦湘幾句後,趙瓊華又說道:“想來你還不知道,薑扶翊說隻要我明日去長安樓見他,他明日就能將摘星樓的人抓來見我。”
“難不成你還期盼著摘星樓的人能來救你們嗎?他們自己都自身難保了。”
“趙瓊華!”
許錦湘心裏清楚薑扶翊對趙瓊華有意,否則他身為南燕太子,又何必幾次三番地因為趙瓊華而見她。
隻要趙瓊華開口,南燕太子為搏美人芳心,舍棄區區一個摘星樓又算得了什麽。
“就算你能抓到摘星樓的人又如何?”
“信早就被燒了,你們不可能找得到的。”
信被燒了……
趙瓊華挑眉,對著虛無處隨意揮了一下手,“本郡主有這個耐心,相信吏部和刑部的大人比本郡主更有耐心。”
信被燒了,總歸還有其他燒不掉的物證。
她不急,趙家更不急。
像是在安撫許錦湘一般,趙瓊華抬手微微挑起她下頷,垂眸低語:“你放心,本郡主可是良民,不會做出隨意構陷朝堂官員的事。”
“你且先在刑部大牢好好待著。”
“等塵埃落定後,本郡主再來看你。”
直至趙瓊華出了獄門,許錦湘這才如夢初醒,她正想衝上前一把抓住趙瓊華時,門就已經被落了鎖。
趙瓊華收好鑰匙,“許家若是不做虧心事,你又何必害怕。”
“十多年了,我們之間也該結束了。”
“趙瓊華,我當初就不該攔著你和江齊修私奔。”
“或者我再狠心些直接給你種蠱,如今說不定你早就和親南燕,生不如死了。”
偷換命道,說到底還是她心存僥幸,才讓自己落得這般下場。
如若當初她不對江齊修存了心思,沒有攔著他們兩個人私奔,說不定趙瓊華早就成了棄子,苟且偷生地活著。
怎麽可能還在她麵前耀武揚威?
聽到她不甚正常的話,趙瓊華沒有任何反應,直接轉身準備離開。
許錦湘用力攥著柵欄,朝著趙瓊華的背影歇斯底裏地說道:“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要你永遠不能翻身。”
“隻可惜下輩子你也求不來如果。”
聞言趙瓊華腳步一頓,側眸回望,隻睨著她涼涼說道,絲毫不在意許錦湘的話。
上一世她苦苦掙紮十五年,無能為力隻能任人宰割的日子她過得足夠多了。
如今她的命攥在她自己手裏,沒人能左右。
這等閑話,即便聽了也無益。
“趙瓊華,你去見薑扶翊,謝雲辭不會放過你的。”
“我等著看你這一場好戲。”
天光微弱的廊道盡頭,隻回蕩著許錦湘不甘又忿恨的話語。
“今日勞煩司務陪本郡主過來一趟了。”
走過轉角後,趙瓊華將鑰匙還給司務,和顏悅色地說道,沒有半點方才與許錦湘對峙時的咄咄逼人。
司務趕忙收好鑰匙,卻不敢承下趙瓊華的這句勞煩,“郡主說笑了,這既然是陛下吩咐的,自然也就是臣的分內之事,不敢擔郡主一句勞煩。”
方才他和獄吏在這邊守著,即便他們聽不真切瓊華郡主和許錦湘到底說了什麽,但從飄入耳中的些許字句來看,他也能感覺到那邊劍拔弩張的氛圍。
他心裏清楚趙瓊華絕非柔弱女子,自然不會隨口恭維也不敢輕易得罪。
趙瓊華微微一笑,並未回應司務的這句話,隻又關照幾句後,她便徑直出了刑部大牢。
待她身影走遠後,跟在司務身邊的獄吏才小聲問道:“大人,方才謝大人……”
“你就當做沒看到,不許同任何人說起這事。”
不等獄吏將話說完,司務就匆忙打斷了他的話。
方才謝大人來時眉目間還染著幾分笑意,可他在離開的時候眼神都冷冽。
其間不過一盞茶時間,謝大人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他們又哪裏敢在背後同瓊華郡主說著謝大人的閑話。
複又警告過幾句後,司務這才讓獄吏回去繼續看著許錦湘,以免她再鬧出什麽事。
甫一離開刑部大牢,趙瓊華餘光一掃便瞧見了停在不遠處的馬車。
車簾低垂,將馬車內的光景遮得嚴嚴實實;而柏餘也一反常態地站在馬車不遠處,低著頭不知道在踢什麽東西,偶爾還轉頭和白芍說兩句悄悄話。
趙瓊華滿懷疑問地走過去,“雲辭在裏麵嗎?”
“公子在的。”柏餘見她走過來,忙不迭站好,幹脆利落地回著話。
隻是話落後他反倒顯出幾分猶豫,悄悄看了一眼馬車,柏餘又小聲地回道:“郡主,要是一會兒公子同您拌嘴,您別同他一般見識。”
趙瓊華心中疑惑更深,還沒等她再細問時,馬車那邊就傳來謝雲辭的聲音,“柏餘,去長安樓。”
柏餘低低“哦”了一聲,他擺正被謝雲辭踢歪的步梯後朝趙瓊華做了個請的動作,“郡主別多在意。”
“我知道了。”
見也快到了午時,趙瓊華沒再多問,轉而踩著步梯進了馬車。
她一挑簾便瞧見謝雲辭捧著書細讀,小桌案上還放著已經冰好的綠豆湯,隻看著便讓人心動。
思及方才柏餘的話,她放下車簾後便坐在謝雲辭身邊,凝神瞧著他問道:“今日進宮舅舅同你說什麽了嗎?”
謝雲辭隨手翻閱著書,抿唇,“沒有,皇上就是問了問侯府的事。”
不等趙瓊華繼續問下去,他就兀自說道:“聽說明日有人要去長安樓。”
“隻可惜明日江斂有事,長安樓不開。”
趙瓊華聞言一瞬愣怔,這才琢磨過來謝雲辭話裏的是何意味。
想來是謝雲辭見她久久不出來,進刑部大牢尋她時恰巧又聽到了她同許錦湘做戲時說的那番話。
也難怪柏餘方才會說那樣的話。
她一手支頤,凝視著謝雲辭淡然翻書的模樣,饒有意趣地接道:“京城中不是還有其他酒樓嗎?我記得城西還有家與長安樓不相上下的酒樓,臨時換一家也不是不行。”
“啪”地一下,謝雲辭重重合上那本野史,似是要吸引趙瓊華的注意,他輕哼一聲開口,言語間還透露著幾分不快,“方才在宮中時,姑姑還說讓我明日帶你去景和宮用膳。”
“如若你明日與人有約,姑姑那邊我該替你回絕的。”
幾年前謝雲辭就已經搬離永寧侯府,在如今的謝家長輩中,謝雲辭也就隻聽謝太夫人和謝貴妃的話。
雖說這段時日趙瓊華進宮時也能見到謝貴妃,但到底意味不同。
明日去景和宮見謝貴妃意味著什麽,趙瓊華不用細想也十分明白。
謝雲辭隻三言兩語,就又將選擇拋回給了她。
趙瓊華失笑,傾身靠過去,順勢挽上謝雲辭的手臂,柔著音調語道:“那正好你明日去景和宮,我去翊坤宮。”
“隻是可惜了,之前姑姑也說要去翊坤宮的。”
她一邊說道,一邊煞有其事地搖搖頭。
她這副滿是惋惜的模樣,落在謝雲辭眼中便全都化成了無可奈何,“你倒是會強詞奪理。”
謝雲辭握住她的手,又忍不住去捏她的臉。他隻微微用了些力道,瓊華佯裝開始呼痛,不住地反駁他,“也不知道方才是誰悄悄進去偷聽,還不差人知會我一句。”
謝雲辭如今也算是重又入仕,刑部司務不可能不認識他。可方才在她離開時,司務半句未曾提到過謝雲辭,趙瓊華不用細想也知道是謝雲辭不讓說的。
結果他自己偷聽還隻聽到一半,前因後果尚且還不明朗,就先行離開了。
自己說出口的話到底還要她自己來解釋,趙瓊華瞧見謝雲辭這一副掉進陳年老醋裏的模樣,半是好笑半是新奇地哄道:“我同薑扶翊沒有半分交情,平日我都不會遇見他,如今更不會因為許錦湘去見他。”
上一世她會落入那般困頓的境地,是她自己將人心看得太過純粹,才會一步步踩進許錦湘和江齊修的算計中而不自知。
而她在南燕潦倒的十五年歲月中,其中不乏薑扶翊的手筆。
和親出嫁之後她不願再與薑扶翊有任何接觸,又險些害得南燕皇室自此後繼無人。
雖說薑扶翊最終並無大礙,但他因此也不想讓她好過。
如今江齊修要遠去封地,自此無緣再登金鑾殿;而許錦湘也被下獄,往後多少年再窺不得半點天光。
至於薑扶翊,她暫無心與他清算前塵。如無必要,她也不想再同他有多餘的牽扯。
“那些話不過是我想套許錦湘的話才隨口編來哄騙她的。”
“摘星樓身在南燕,手卻能伸到北齊,其中未必沒有薑扶翊的縱容。”
不論許錦湘是否知曉摘星樓背後的人就是薑扶翊,僅憑著薑扶翊的身份,就能威懾到許錦湘。
事實也證明方才那步棋她並未走錯。
至少她已經套出許家和摘星樓確實有所往來。
往輕處說是許家私自僭越,若論重罪說句通敵叛國也不為過。
再加上日前禦史台上奏的有關許銘良在榮州與世家將軍等來往過於密切、有結黨營私之嫌一事,數罪並罰,即便老侯爺想要力保許銘良,他許家這次也難以脫身。
更遑論是東山再起。
早在趙瓊華開口之時,謝雲辭的麵色就稍有幾分緩和,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捏著趙瓊華的手,難得安靜地聽她說話。
等趙瓊華語罷,他這才意味不明地反問一句,“薑扶翊?”
“從前郡主可沒少喚我謝二公子。”
薑扶翊對她有心,這事謝雲辭一早便看出來了。
且先不提那光怪陸離的前世種種,僅是在南燕接風宴上,薑扶翊處處與趙淮止搭話時,他就已經察覺出薑扶翊醉翁之意不在酒。
名義上薑扶翊是想讓趙淮止帶他熟悉北齊京都,可一旦趙淮止應下這樁事,薑扶翊便能借著這個由頭登門拜訪,屆時即便趙瓊華不想見他,礙於禮數也不得不出麵。
更何況方才在他要離開金鑾殿時,王公公還有意同他提過一句。
昨日薑扶翊曾來過金鑾殿,直言不諱地提到和親一事,希望能同北齊永結秦晉之好。
而他所中意的太子妃人選,正是趙瓊華。
知曉個中種種的人並不多,便連景和宮和翊坤宮都未曾聽聞過這事。
趙瓊華正還想要多解釋兩句,乍然聽到謝雲辭這句無厘頭的話時她還愣怔了片刻,轉而才反應過他的意思。
輕輕抽出被謝雲辭握住的手,趙瓊華起身,隻微微挪動了幾小步後,她便直接坐到了謝雲辭的腿上,雙手順勢環住謝雲辭的脖頸,“那不知謝二公子想小女怎麽喚你呢?”
她一邊打趣道,一邊傾身湊近謝雲辭,好似故意般在他耳畔嗬氣,帶著幾分若即若離的撩人意味,“謝大人?謝二公子?還是雲辭。”
“隻是可惜,某人還沒上門提親,不然……”
“不然什麽?”
見趙瓊華有意停頓,謝雲辭便也順著她意繼續問道。
在趙瓊華傾身靠過來的那一刻,謝雲辭便自覺攬住她腰肢,力道恰好地將她困在懷中。
他指尖有意無意地摩挲過夏裙,透過薄而輕的衣料將溫熱交遞給她,陡然驅散冰盆帶來的涼意,又似在她心上投落一尾羽毛,擾得她方寸皆亂。
趙瓊華忍不住又靠近他些許,摁下他不住摩挲的手,輕哼道:“你自己猜。”
“臣不及郡主聰慧。”謝雲辭低低笑了兩聲,隻作不知,“所以明日,要同我一起去景和宮嗎?”
“景和宮啊。”
她微微仰頭,重又念叨著這三個字,狀若深思,似是一心在衡量著答案,又似在同他逗趣。
片刻後,她坐直身子,迎著謝雲辭的目光緩緩低頭,輕柔而又鄭重地吻在他唇畔,雖不是觸之即離,卻未纏綿至唇齒間。
曖昧之中夾雜著些許青澀。
一句回應也被她揉碎在其中,“自然是要去的。”
“南燕太子怎麽能同我的雲辭相比。”
謝雲辭微微一笑,不等趙瓊華抽身,他便收緊力道將她緊緊擁在懷中,一手放在她頸後微微向下用力,將所有殷殷心意都融化在唇齒之間,初初如消融在寥寥春意中的枝頭雪,又如夏日月圓時的簌簌晚風,溫和而又熱切,直教人沉迷其中卻又甘之如飴。
趙瓊華也闔上眼眸,動作輕緩地回應著謝雲辭,在本就蕩漾的湖心又激落千層浪。
半晌之後謝雲辭才心滿意足地放開趙瓊華,他眼尾上挑,雙眸微微眯起,閑適而又饜足,教人一瞧便知此時他心情很好。
反觀趙瓊華發髻稍有些淩亂,眼角眉梢俱是柔軟,沾春牽月,說話間還有些微喘。她今日出門時隻稍點了些胭脂,此時胭脂不見,卻比濃妝豔抹還要明媚三分。
謝雲辭見狀低笑一聲,抬手在她唇畔輕輕摩挲著,將方才將熄的曖昧複又點燃,“我記得你生辰是在冬月廿八。”
瓊華今歲已經能算作十五,身為郡主,她的及笄禮是一定要大辦的。
及笄禮後,有些事便也該提上日程了。
“嗯,祖母前幾日還說要進宮找姑姑商議此事。”
如今侯府的公中在她手裏,但她總不能自己給自己操辦及笄禮,個中許多細節還是要淑妃出麵才算得體。
若是依照前世的及笄禮,宮中和禮部也都是要接管此事的。
趙瓊華知道謝雲辭在想什麽,她從謝雲辭懷中抬頭,借著力道在他唇畔輕輕點了一下,先作安撫後繼而說道:“但是哥哥說想多留我兩年,如今他正好得閑能多帶我出去玩。”
“淮止自己沒成親,也不願得你出嫁。”
“他倒是不怕我日後也給他下小絆子。”
也?
趙瓊華敏銳地捕捉到這一字眼,忙坐直身子追問道:“你是說,哥哥他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嗎?”
“是哪家的小姐,我見過嗎?”
“他倒是瞞得好,我竟從未聽他提過。”
謝雲辭點頭又搖頭,“我隻關心你,淮止的事我哪裏清楚。”
“你不如等回府之後自己問他。”
“最近他也不需要應付南燕太子,應該都在府中。”
接風宴上薑扶翊對趙淮止示好,想要借此與鎮寧侯府多有來往,也能與趙瓊華多見麵。但怕是薑扶翊自己都沒想到,這一手好算盤會被他打亂。
之後幾日薑扶翊方一派人去鎮寧侯府尋趙淮止,最後去的人都是謝雲辭,亦或者是兩個人都去。
三番兩次之後,薑扶翊就隻能歇了這個心思,他們也都得了閑。
“那你是怎麽知道的?”趙瓊華歪頭,有些狐疑地看向他。
謝雲辭依舊抱著她,說話時他還靠在趙瓊華頸間,“之前有次見完南燕太子,淮止酒醉後自己說的。”
“他是不是為難你和哥哥了?”
在他話音剛落,趙瓊華便急急開口,幾乎是篤定般的詢問道。
薑扶翊不是好相與的人,更何況他來北齊本就是別有居心。
鎮寧侯府與謝雲辭的存在,本就是對南燕的一種威懾。
若是薑扶翊想趁機對趙淮止和謝雲辭做些什麽,也算得上是蓄謀已久。
趙瓊華清楚趙淮止,平日裏他雖然看起來很是閑散,但是絕對不會在正事上有所耽擱或含糊的。
若不是薑扶翊有心想要灌醉他,也許他都不會沾酒。
“這裏是北齊京城,他不敢。”
“倒是你,這段時日不用理會他。他和薑扶苓若是給你遞貼,直接交給我來應對就好。”
“上次在花故樓……”
不等他把話說完,趙瓊華就趕忙捂住他的嘴,好讓他不要再說下去,“我知道了,我輕易不會再去見他。你也多加小心,別因為我的事亂了心緒。”
“既是為了你,又有何不可?”謝雲辭挑眉,拉下她的手後又順勢回握住,“衝冠一怒為紅顏,說不定還能再寫就一段佳話。”
還能徹底打消京中那些公子惦記著趙瓊華的念頭。
趙瓊華沒好氣地睨了他一眼,正要說什麽時她卻又忽然想起之前那個縹緲夢境。
前世在她死後幾年,謝雲辭便揮師南下,直攻南燕京都。
高樓黃昏之中,謝雲辭站在城牆之上,目極遠方,除卻漫天黃沙硝煙之外,還有遠處渺渺的南燕。
不論憶起多少次,趙瓊華始終都無法忘記他那含著深刻追念的目光。
他的那句話,也成為她在前世留存的最後慰藉。
她忽然就失了打趣反駁的心思。
像是看穿趙瓊華的心思,謝雲辭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轉而問起在刑部大牢中發生的事,“方才百笙和許錦湘可與你說了什麽有用的話嗎?”
他這話提及得太過於生硬,趙瓊華一時還未反應過來,須臾愣怔之後她才接住話,點頭道:“許錦湘還是軟硬不吃,倒是百笙說了許多。”
提到百笙,趙瓊華話裏還有幾分悵然。
不論那日她是在坤寧宮中還是今日在刑部大牢中,百笙始終都是一副閑適處之的模樣。她對做過的事不曾有過絲毫後悔,對即將到來的罪罰也很是坦然。
長歎一口氣後,趙瓊華這才一五一十地將百笙的話重述給謝雲辭聽,“百笙都交代清楚了。她說替許錦湘下厭勝之術的引子是一副畫。”
“依據百笙說的話,若我沒記錯的,那幅畫是江齊修送給我的。”
“原本那些東西我都讓白芷和青鳶收拾好送還到五皇子府上,不知怎的又落到了許錦湘手中。”
還成為她下厭勝之術的引子。
聽到江齊修的名諱,謝雲辭輕哼一聲。
從前趙瓊華與江齊修之間的事他多多少少也聽說過幾分,但畢竟都是陳年舊事,如今多提也無益。
“許錦湘和百笙想下的是偷換命道的術法,獻祭的引子卻是五殿下送給你、你又還回去的東西。”
“一來二去的,許錦湘最終換的是你的姻緣線,也難怪她最後會和五殿下有所牽扯。”
謝雲辭一本正經地分析著,這話落到趙瓊華耳中卻惹得她眉心一跳。
姻緣線……
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她本就不怎麽信,且不說本就沒有命定的姻緣,即便是有,那她的也絕不是和江齊修。
她可不希望同江齊修再有什麽無端的牽扯。
“沒想到你還同道長學了這些。”趙瓊華戲謔說道,還不住抬手揉了揉謝雲辭的臉,“即便是有姻緣線,也肯定是係在你我手上的。”
“即便江齊修懂得謀算,但月老可不是他能算到的人。”
“算起來乞巧節也快到了,不知道本郡主能否有幸與謝二公子同遊呢?”
京中一向都比較重視乞巧節,曾也有數位公子小姐在乞巧節上結緣,從而成就一對佳話,故而每年的乞巧節都是大辦,長街上都熱鬧得很。
幾乎隨處可見成雙成對的人。
“既是郡主相邀,臣定當赴約。”
謝雲辭一麵應道,一麵將她穩穩地放到一旁,“今日你也累了,先小睡一會兒,等到了長安樓我再喚你。”
趙瓊華啟唇,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實在想不起來自己要說什麽後,她歇了心思後又應聲,“好。”
直至瞧見趙瓊華闔眼睡去後,謝雲辭這才悄悄打開暗格,拿出不久前暗衛放在裏麵的短小紙箋。
寥寥幾眼掃過去後,謝雲辭這才將紙箋放回原處,而後卻又掀起轎簾望向遠處的連綿山色,眸光晦暗不明,卻又帶著些許塵埃落定後的淡然。
*
刑部大牢雖設在京城,但也和主城隔著一段距離,來往雖不至於顛簸,卻並不算方便。
等謝雲辭和趙瓊華去長安樓用過午膳又折返回鎮寧侯府時,已經是未時過半了。
謝雲辭來鎮寧侯府的次數多了,侯府朱門前的侍衛也都已經認下柏餘和謝家的馬車。待謝雲辭的馬車剛穩穩停靠在侯府門前,侍衛便已自覺開門,順道上前在馬車前放下步梯。
馬車內,趙瓊華剛用完一小碗綠豆湯。
這還是長安樓特意從江南請過來的師傅做的,入口綠豆的清甜裹挾著薄荷的清涼,隻一口都能讓人覺得暑氣盡消。
謝雲辭瞧見她喜歡,將帕子遞給她時順口說道:“你若是喜歡,等明日我讓師傅來鎮寧侯府一段時日。”
“如今暑氣熱了,多用點清涼的正好也能消暑。”
“你斷了江掌櫃的財路,他這不得上門去找你嗎?”趙瓊華笑著打趣道。
江斂好不容易才將人從江南請到京城,就是看中了江南茶點的特色。
盛夏暑氣難消,惹得人也茶飯無心。每逢此時,長安樓都會請江南的師傅北上,專做一些能解暑消熱的茶點。
若是謝雲辭直接將師傅送到鎮寧侯府,江斂真是要被他氣得茶飯不思了。
“無妨,雲嵐會攔著他的。”
謝雲辭同樣笑著應聲,沒做過多糾纏,他兀自繞開這句話確認道:“那我明日巳時來府上接你。”
謝貴妃是長輩,進宮隻宜早不宜遲。
更何況後宮一向都藏不住任何風吹草動,隻怕他和趙瓊華二人前腳剛進景和宮,後宮眾人便都能知曉。
到時景和宮中會是什麽光景還尚未可知。
“好。”
趙瓊華果斷應下,知道不能在馬車中逗留太久,她稍稍歪頭思索片刻後抬身在謝雲辭唇畔又吻了一下,觸之即離。
趁著謝雲辭還在愣神,她直接將腰間的禁步放到他手中,複又飛快在他耳畔低語幾句。
“這是我娘送給我的禁步,如今也是我與你的定情信物了。”
“我隻給過你一人。”
語罷,不待謝雲辭有所反應,趙瓊華便趕忙掀開車簾下了步梯,雙手提著裙擺快步走回府中。
白芍見狀也顧不得與柏餘搭話,兩人麵麵相覷一番後,白芍也跟著小跑著回了府中。
柏餘莫名其妙地摸著頭,片刻後隻好又收好步梯,在車框上敲過幾下後他這才掀開車簾。
隻見謝雲辭手中把玩著一塊玉,上麵還墜著長流蘇,很是精致。
即便此時謝雲辭未開口,柏餘都能察覺到他心情很是歡暢,不是剛出刑部大牢時的陰沉,也和在長安樓時的感覺不一樣。
看來還是得要郡主出麵才行。
柏餘在心裏嘀咕著,麵上依舊平靜詢問道:“公子,我們現在回府嗎?”
謝雲辭抬眸看了柏餘一眼,“嗯,回朝花弄。”
“明日你留在府中,謝家的人若是來尋,不必理會。”
“屬下明白。”
*
鎮寧侯府中,白芍緊跟在趙瓊華身邊,瞧見自家小姐的心情很好,白芍也忍不住笑了。
“你這小丫頭,又偷偷笑什麽呢?”趙瓊華一回頭瞧見她這副高興模樣,忍不住出聲打趣著。
白芍一下紅了臉,下意識擺手否認道:“沒有,奴婢就是看著小姐高興。”
“小姐和謝公子也很般配。”
趙瓊華耳垂微紅,伸手在白芍腰間戳了幾下,“你究竟是同誰學的,竟也要打趣我了。”
“奴婢不敢。”白芍忍不住笑出聲,她一邊笑還一邊往旁邊躲,“小姐白芍錯了。”
“我瞧著你整日可沒少和柏餘閑聊。”
“別同他學壞了。”趙瓊華試探道,她雖然不再戳白芍的腰窩,可目光還停留在白芍身上,帶著幾分看透後的戲謔與欣慰。
白芍一下紅透了臉,“小姐,奴婢真錯了。您就別打趣我了。”
“誰要同他學些什麽。”
瞧見白芍這幅臉頰耳垂都紅透的模樣,趙瓊華心下覺得新奇,但到底是就此止住,沒再逗弄她。
免得這丫頭真羞惱得三天不出門。
主仆二人一麵話著閑聊,一麵朝瓊華苑走去。
府上有的丫鬟和小廝都還在替許家收拾著行裝,來來往往,大有一副要驚動京城眾人的勢頭。
許家隻有三日之限,他們不僅要收拾細軟,還要再這幾日就定下日後的居所。
盡管如今許銘良已被彈劾,但畢竟罪名未定,方方麵麵都要顧及到許銘良的麵子,不能太過潦草含糊。
即便昨日許家就去正清堂求了老侯爺做主,但趙瓊華隻作不知,更不曾鬆口。
這幾日,許家可算得上是亂翻了天。
許老夫人和許周氏剛從正清堂出來,尚未走遠時她們遠遠地就瞧見剛回府的趙瓊華,她還和身邊的丫鬟有說有笑,一副無事發生的坦然模樣,看得許老夫人愈發怒火中燒。
“郡主可真是大義滅親啊。”
“對自己身邊的丫鬟好言好語,卻對錦湘這個妹妹不聞不問。”
“怎麽說我許家也養大了郡主,沒想到郡主最後竟然過河拆橋,不講一點恩情。”
一想到方才在正清堂,老侯爺對許銘良的事也是支支吾吾的避諱態度,許老夫人便越發生氣,當即口無遮攔地揚聲說道,生怕趙瓊華會聽不見一般。
她一時口快,都忘了昨日在涼亭被掌摑一事。
趙瓊華正吩咐著白芍讓她這幾日多帶人去留月閣照看著,卻不想話音剛落,她就聽到了許老夫人囂張的話。
緩緩停下腳步,她轉身似笑非笑地看向許老夫人,目光落在她還有些微腫的臉上時,趙瓊華的目光愈發盛滿諷笑。
“看來昨日替老夫人醫治的大夫醫術挺好,今日你的臉就好了。”
鎮寧侯府始終姓趙,即便許周氏掌管府內公中多年,但侍衛們都清楚誰才是真正的主子。
因而昨日趙瓊華命人掌摑許老夫人時,那動手的侍衛並未留情。
昨日許周氏為了讓許老夫人盡快消腫,又是請大夫又是去冰窖裏取來冰塊,隻怕不能鬧得闔府皆知。但如今看來仿佛效用也並不明顯。
被趙瓊華這一番嘲諷,許老夫人隻覺自己臉上仿若又被人扇了一巴掌,牽動著昨日的舊傷隱隱作痛,也更加讓她抬不起頭。
尤其是許周氏還站在她身邊,身後還跟著諸多奴婢小廝。
“趙瓊華,你現在的安穩都是錦湘用命換來的。”
“你敢這樣目無尊長,難道不覺得良心有愧嗎?”
許老夫人上前幾步,卻又不敢離她太近,隻能就此大放厥詞。
“你許家是為我趙家上陣殺過敵,還是在危難關頭幫扶過我趙家。”
“你許家二十多年前的救命之恩,是對著我祖父的,不是對著我的。”趙瓊華嗤笑一聲,直接將話挑明,“至於這良心有愧……”
“倘若先前是我親手算計如何同許錦湘偷換命道,後又處心積慮地給她下□□,你們許家怕是恨不得直接鬧到禦前,好讓舅舅處我死刑。”
“別一副誰都虧欠你們的模樣,我趙家既未曾借力於你們,也未曾構陷過你們。”
“恩將仇報,這話確實很適合你們。”
語罷,趙瓊華還煞有其事地點點頭,似是在肯定自己的言辭,“而且你們時時掛在嘴邊的救命之恩,當真是救命之恩嗎?”
“你……”許老夫人愈發氣急攻心,許周氏趕忙攔住她,還替她同趙瓊華打著圓場,“郡主,老夫人一時口不擇言,你別同她多計較。”
“是嗎?”趙瓊華雙手抱在身前,似笑非笑言道,“昨日到今日,她口口聲聲都是直呼本郡主名諱,可真是一時口不擇言啊。”
她刻意咬重“一時”二字,“難不成老夫人是覺得許錦湘一人在刑部大牢太過可憐,所以想進去陪她?”
若她有意鬧大,單說對郡主大不敬這一罪名,就已經能讓許老夫人去陪許錦湘好幾日了。
瞧著兩人來時的路,趙瓊華不用細想也知道她們是才離開正清堂。
所為的不是許錦湘的事,就是許銘良的事,亦或者是為了許家遷離的事。
總之諸多事,哪怕是老侯爺親自來說,她也都不會鬆口半分。
不等許周氏再開口求情,趙瓊華就主動迎上前,“嬸娘有空與我多周旋,不如盡快出府定下宅邸,也好過流離失所。”
她一邊說道,一邊伸手替許周氏拂去落在她肩上的綠葉,“嬸娘若是運氣好,說不定還能遇到貴人相助。”
“但如果嬸娘還想為許錦湘求情,不如就此作罷。”
“本郡主隻問一句,如果那日是我存心算計許錦湘,今日嬸娘去正清堂是想為我求情還是想讓老侯爺重罰我呢。”
趙瓊華微微歪頭,眸間帶著幾分笑意,眼底卻是極致的篤定和涼薄。
不用許周氏多言,她就已經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語罷,趙瓊華便直接抽出挽在許周氏發髻上鸞鳥銜翠的發簪,“嬸娘多保重。”
這支發簪原是她母親的舊物,隻是當年許周氏說了幾句喜歡,長公主便直接送給了她。
如今該是要物歸原主了。
逐漸聽不到流蘇清脆悅耳的碰撞聲後,許周氏才下意識撫上鬢見,卻再摸不到那支發簪。
她心裏一陣鈍痛,仿若她失去的不僅僅隻是這支發簪,而是她過往來路中的所有底氣。
許老夫人見趙瓊華不說一聲就搶人東西,正要上前搶回來時,府中的侍衛就先行一步攔在她麵前,沉聲警告了幾句。
想到昨日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打的情景,許老夫人一怵,隻恨恨看向趙瓊華離去的身影,回身時又不滿地對許周氏說道:“護不住錦湘也就算了,連你自己東西都護不住。”
“當年銘良到底看中你哪裏了?”
憤憤說完後,許老夫人一甩長袖,獨自大步走回留月閣。
許周氏身邊的大丫鬟猶豫幾分過後上前小聲詢問道:“夫人,您要回去嗎?”
許家兩位長輩進府後就直接被安排在留月閣住下,昨日她們就因許老夫人折騰了一宿,今日又鬧出這等事。
許周氏睨了她一眼,“你讓人去備上馬車,本夫人要出府一趟。”
三日之限轉眼就到,而今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然不多。
即便到時老侯爺會鬆口多留他們幾日,趙瓊華也一定會再來同她嗆聲,倒不如早日將府邸定下來,好搬出去。
婢女應聲後正要去尋小張管家時,就又被許周氏喊住,“你去找小張管家時,順道將明日永寧侯府的請帖要過來。”
許家能不能再翻身,全看明日永寧侯府如何了。
將事情都吩咐完後,沒再後花園停留多久,許周氏便徑自離開,準備離府出門。
隻是她甫一離開後花園,老侯爺便從不遠處的假山後走了出來。
他定定看向許周氏和許老夫人離開的方向,些許出神,耳邊回蕩著的卻是趙瓊華方才的話。
“是想替我求情還是想重罰我。”
當時他離得不算遠,自然能聽出趙瓊華話中的篤定。
篤定的卻是如若情境相換,許家一定會來正清堂,求他做主,好置她於死地。
在趙瓊華所有的篤定中,未必沒有對他這個祖父的失望和不在意。
跟隨在老侯爺身邊的近侍朝瓊華苑的方向望了幾眼,請示道:“您還要去瓊華苑嗎?”
“屬下方才瞧見郡主回去了,您若是去見郡主想來郡主不會再推脫。”
推脫……
身為祖父,他要見自己的孫女,竟已成了一件讓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事。
見老侯爺不答,近侍還以為是他沒聽到,隻得又出聲提醒著,“侯府公中現在都在郡主手中,方才許夫人和許老夫人說的事,恐怕也隻有郡主鬆口才行。”
午休過後許家的兩個人就急急忙忙來了正清堂,又是啜泣又是委屈,若不知情的人瞧見了還以為是趙家對她們做了什麽喪盡天良的事。
偏偏一提起救命之恩,一提起舊情,老侯爺就什麽都忘了。
從昨日起,正清堂沒少派人去瓊華苑想請郡主過來,但不管去的人用的是什麽理由,趙瓊華始終都未應允,更遑論是離開瓊華苑。
再加上今日許家又來哭訴,又是遷府又是許銘良被彈劾一事,老侯爺竟然都要親自去瓊華苑尋郡主。
哪知他們一出來,還沒走出多遠時就聽見許家同郡主說的那幾番話。
不論是許家同他說的話,還是方才趙瓊華同許家對峙時的話,此時都在他腦海中回蕩,仿若天人交戰,無止無休。
半晌過後,老侯爺握緊手杖,點了幾下地麵後他轉身往回走去,“回正清堂。”
瓊華苑,書房。
趙瓊華雙手抱在身前,低頭垂眸仔細盯著鋪平在桌案上的野史與正史,其上記載的都是有關多年前二皇子起兵謀反一事。
不論從起止時間還是當年二皇子的兵力,上麵都記載得事無巨細。
甚至是兩軍對壘時的細節都記載得清清楚楚。
其中也提到了京中的世家,但多不過是寥寥幾筆。
倒是對鎮寧侯府多提了兩句。
趙瓊華一手放在書頁上,纖細手指拂過厚重詞句,最後卻停留在野史上的一句話。
反複品味兩三遍後,她這才近乎喃喃自語地低聲道:“既然當年鎮寧侯府無意遷離京城,又為何會有十多位侍衛離府……”
“岑霧。”
半晌之後,趙瓊華對著虛無空中定定喊過一聲後,隻須臾間岑霧便出現在書房中,“小姐有何吩咐?”
“此前我讓你派人去查的周家可有消息了嗎?”
自她確切地得知老侯爺曾經想迎娶進府的那人名喚周禾後,她便派人去著手調查周禾的身世背景。緣著她對周禾的了解太過寥寥,能入手開始的不過是白玉關附近的鄉鎮。
時隔多日,她也不知此時境況如何了。
岑霧低頭回道:“已經找到了周禾出身的周家,屬下也已經尋到當年在周禾身邊伺候的丫鬟和嬤嬤。”
“不日便可上京。”
這幾個月來,岑霧從未失手過,因而趙瓊華對他自是深信不疑,“越快越好,你記得再將周禾從前的事抄錄一份,我有大用。”
“屬下明白。”
趙瓊華複又叮囑了岑霧幾句後,這才讓他先離開。
將書房的東西都收起,她又重新換了一身夏裙,收拾妥帖後,她這才帶著白芍去了竹安堂準備陪趙太夫人用晚膳。
順道旁敲側擊地問了些許舊事。
*
翌日巳時,趙瓊華收拾妥帖出府時,謝雲辭的馬車就已經停在侯府門前。
與從前不同,今日謝雲辭並沒有坐在馬車中,而是半倚在馬車旁,有一搭沒一搭地同趙淮止話著閑聊。
想著今日是正式去景和宮拜會,趙瓊華還特意挑選了一身較為正式的衣裙。同她先前在端午節時所著的那身棠梨色的長裙很是相近,卻又偏淡一些。
不知是有意無意,謝雲辭竟也同那日一般,所穿的衣袍與她的也很相近。
再加上此時趙淮止也在侯府門前,種種情景,無端讓趙瓊華生出一種錯覺。
趙淮止瞧見趙瓊華目不轉睛地盯著謝雲辭看,沒好氣地輕哼一聲,“看什麽呢?”
“兩位娘娘還在宮中等著你們。”
說罷,他還小聲嘀咕道:“從前你遇見雲辭的時候隻見你躲得可快。如今倒是看都看不夠,果然是留不住你了。”
謝雲辭眸色一暗,沒作分說就踢了趙淮止一腳,好讓他別再提那些陳年舊事。
而後他上前幾步,朝著趙瓊華的方向伸出手,“今日姑姑見了你,怕是又要對我耳提麵命了。”
無厘頭的一句話,趙瓊華聞言歪頭,頗有幾分疑惑地看向他。
“郡主蘭質蕙心,姑姑會覺得是臣配不上你。”謝雲辭俯身低頭,在她耳畔沉聲說道,語氣打趣,惹得趙瓊華不自覺想往一旁躲去。
“日頭這麽烈,你離我遠些。”
“咳咳。”趙淮止掩唇重重咳了幾聲,“兩位娘娘還在宮中等著,你們兩個先進宮。”
“大庭廣眾的,都是謝雲辭你帶壞瓊華了。”
謝雲辭仿佛置若罔聞,兀自牽著趙瓊華往馬車處走去。
在經過趙淮止身邊時,趙瓊華隻見謝雲辭低低同自家哥哥說了兩句話,許是謝雲辭有意不想讓趙瓊華聽到,她也隻聽到寥寥數字,並不真切。
倒是話落之後,她兄長的神情有幾分耐人尋味。
甫一上馬車,車簾遮掩之下天光弱弱,趙瓊華半倚在一側,用折扇搖著涼風,“你方才同兄長說了什麽?”
“過段時間你自然就知道了。”謝雲辭半遮半掩地回道,兀自將這一頁掀過去,繼而問道:“我聽淮止說,永寧侯府的小宴拜帖你送給了許家?”
永寧侯府的這席筵席,已經不能稱之為小宴,畢竟侯府給京中有權有勢的世家官員都遞了請帖。
即便如今的永寧侯從文不從武,但畢竟爵位還在,京中不知道又多少人想要高攀上永寧侯府,好謀求個錦繡前程。
更何況永寧侯府的目的是想徹底認下謝時嫣,日後對外她都是永寧侯府的嫡女。
謝時嫣同她年歲相仿,是到了該談婚論嫁的時候了。
如此一來,前去赴宴的人更不在少數。
趙瓊華搖頭,眉目間全是滿不在意,“沒,許家想要但是我沒給。”
“她若自己還有本事,不需要踩著我鎮寧侯府也能進去。”
昨日許周氏差人去要那張請帖後,小張管家還特意來瓊華苑請示過。
不用多言趙瓊華就能猜到許周氏是想做什麽。
但既然她已經下令讓許家今日遷離,就斷然沒有再給許家搭青雲梯的道理。
如今許家想要做什麽,就隻能憑他們自己的本事了。
不過提起永寧侯府的宴席,趙瓊華卻一下回了神,抬眸看向謝雲辭,眸中幾分疑惑,“永寧侯府的小宴不就是在今日嗎,難道侯爺沒讓你回去?”
“你同我入宮……”
不等她把話說完,謝雲辭就接道:“他想讓我去,我沒去。”
“我隻是姓謝,但永寧侯府的事可與我無關。”
“與其琢磨永寧侯府的事,你不如想想一會兒去了景和宮該怎麽辦。”
“方才哥哥說的兩位娘娘是……”
謝雲辭抬手捏了捏趙瓊華的臉,笑道:“等到了景和宮你就知道了。”
沒得到想要的回答,趙瓊華啟唇正準備說什麽時,謝雲辭先一步看穿她的意圖,指尖輕抵著她唇瓣,“不是壞事。”
見謝雲辭這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趙瓊華也隻好按捺住一時的好奇。
相處許久,她清楚知道謝雲辭不會欺她騙她,更不會將她置於險境。如此信任相付,她便沒有再多問。
一路上便也隻同謝雲辭話著幾句閑聊,亦或者闔眼小憩片刻。
直至馬車停在宮門前,她與謝雲辭相攜繞過禦花園、進了景和宮之後,趙瓊華才明白趙淮止說的兩位娘娘是何意思。
景和宮主殿中,謝貴妃和趙淑妃一同坐在主位上,有說有笑的很是融洽。
聽見宮女的稟報聲,謝貴妃這才鬆開趙淑妃的手,朝著趙瓊華招手,很是和善地說道:“瓊華過來,讓本宮好好瞧瞧。”
語罷,她複又看向謝雲辭,“景和宮來了這麽多次,你自己隨意些就好。”
話裏話外,謝貴妃明顯是將趙瓊華當寶貝,反倒對謝雲辭很是隨意。
謝雲辭苦笑一聲,一手攬住趙瓊華的腰身,低聲同她抱怨著,頗有幾分可憐意味,“你看,你一來景和宮,姑姑就隻覺得我礙眼了。”
“雲辭你都多大了,還帶著瓊華告狀。”
謝貴妃聞言,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說道,末了她還不忘催促趙瓊華兩句,好讓她先過來。
趙瓊華自幼得寵,不論是在侯府裏還是在宮中,都是被當成寶貝一樣養大的。
這麽多年來謝貴妃也算是看著她長大的,從前她還一直羨慕趙淑妃有個小棉襖一般的侄女,沒想到如今她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今日來景和宮本就是來見謝貴妃的,如今謝貴妃再三相邀,趙瓊華更不好拒絕。
她側眸看了謝雲辭一眼後,這才邁步朝殿前走去。
待她甫一走過台階上前,謝貴妃就很是自然地拉過她的手,好讓她坐到她和趙淑妃中間。
今日謝雲辭商定來景和宮,事前便已經同謝貴妃打過了商量。
永寧侯府和鎮寧侯府是世交,彼此都知根知底很是放心。
交談之中謝貴妃也並未為難趙瓊華,言語中處處都表露出對趙瓊華的喜歡,直把趙瓊華都誇得低垂眉目,顯出幾分不好意思。
許是瞧見趙瓊華有幾分不好意思,謝雲辭的目光又頻頻望向這邊,像是生怕她會對趙瓊華不好一般,一炷香後謝貴妃才笑著放人,“還不到午膳時候,雲辭你就帶瓊華在景和宮逛逛。”
“等午膳了姑姑差人去喚你們。”
聞言趙瓊華心裏忽然鬆了一口氣,同謝貴妃和趙淑妃又閑聊兩句後她便跟著謝雲辭一同離了景和宮的正殿。
謝貴妃和趙淑妃望著兩個人離開的身影,唇邊不約而同地綻開笑意。
“雲辭在我身邊這麽多年,我還從未見他對誰這樣好言好語過。”
謝雲辭幼時時常進宮來見謝貴妃,那時他就已經夠頑劣張揚,沒少在景和宮折騰。除卻對謝家的人親近些,謝雲辭對其他人一向淡淡。
後來他長大後入了軍營,性子收斂不少,也立過不少軍功。可後麵永寧侯府有變,他竟連世子之位都不要,決然辭官,這麽多年了無後路。
若不是為了他和瓊華的日後,便連謝貴妃都不知道他還要昏昏沉沉多少年。
“雲辭這孩子做事知分寸。雖然離了謝家,但不論是文韜武略,他都是京中的佼佼者。”
“那比起齊彥來如何?”謝貴妃將剛冰鎮好的酸梅湯遞給趙淑妃,一邊還饒有興致地問道。
她雖是打趣地問,但趙淑妃還是認真思索後才給的答複,“不相上下。”
“若是日後雲辭欺負瓊華,至少齊彥還能給瓊華討個公道。”
“雲辭哪裏舍得欺負瓊華。”謝貴妃對此很是篤定,又多說了幾句後,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麽事一般,放下碗勺問道:“今日你來景和宮,皇後那邊知曉嗎?”
“知道。有人悄悄去傳消息了。瓊華今日進宮見你,即便我過來她也不會多說什麽。”
“等走時我與你因瓊華和雲辭的婚事吵一架,那邊也就放心了。”
謝貴妃點點頭,末了不忘小心叮囑著,“你摔東西的時候也要輕些,今日我這宮裏擺放的可都是真品。”
“知道了,這麽多年你從我那裏拿走的東西還少嗎?”
前殿兩位娘娘在說笑,景和宮後謝雲辭牽著趙瓊華在廊下閑步。
天光正好,景和宮中的月季花和紫藤都開得正好,花香並不濃烈,隨風逸散時的清香很是好聞。
方才在景和宮中走了一遭,趙瓊華隻覺自己有點迷糊。
無數問題盤亙在腦海中,一一不得解。
“你早知道今日我姑姑也會來景和宮?”怔神良久後,趙瓊華才忽然問道,“而且看起來,姑姑和貴妃娘娘似乎很是相熟?”
宮中的流言蜚語並不少,誰人都知曉謝貴妃同皇後娘娘之間生有罅隙,與趙淑妃之間也是多生事端。
盡管中趙瓊華此前就察覺到自家姑姑和謝貴妃之間的關係尚且不到針鋒相對到無法相容的地步,卻也沒想到她們二人私下會是這般有說有笑,融洽和睦。
見她終於問出聲,謝雲辭失笑,忍不住摸摸她的頭,“你終於發現了。”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趙瓊華狐疑問道,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今早臨走時自家兄長的那句話,恍然明白過來。
她一手揪住謝雲辭的衣袖,微微踮起腳去捏謝雲辭的臉,“好啊,原來你和哥哥一早就知道了,還不告訴我。”
“哪敢瞞著郡主。”謝雲辭不躲不閃,任由趙瓊華動作,“姑姑既然不想說,自然有不想說的道理。我和淮止哪裏敢逾矩。”
“況且這事經由別人說,總不及你自己察覺。”
“強詞奪理。”趙瓊華佯嗔,嘀咕了謝雲辭一句後還是鬆開了手。
她方才捏他時分明控製好了力道,結果她甫一鬆手,便聽到謝雲辭長歎抱怨道:“被捏疼了也沒有安慰,真是可憐。”
他倒是反過來裝可憐了。
這話若是教其他人聽到,保不齊要覺得今日的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
趙瓊華一時好笑,可是瞧見他佯裝委屈的模樣她還是心軟,抬手輕輕揉著方才她捏過的地方,“都沒有紅印,你就是瞧見我心軟。”
“哪有。”謝雲辭十分自然地環住她腰身,“臣哪裏敢誆騙瓊華郡主。”
“郡主、二公子,王公公奉皇上的命前來宣旨,如今已經在正殿等著了。”
“娘娘派奴婢來請郡主和二公子過去。”
正當趙瓊華還想再逗謝雲辭兩句時,廊外不遠處就傳來一位宮女的聲音。
許是怕打擾到二人,那宮女還特意站得遠了些。
這名宮女常年跟在謝貴妃身邊,謝雲辭自也對她有一兩分印象,“我知道了,我和郡主很快就回去。”
那宮女應聲離開後,趙瓊華同謝雲辭對視一眼,兩兩相望間既迷茫又似有所感。
謝雲辭朗然一笑,複又牽起趙瓊華的手,放柔聲音語道:“走吧,姑姑還在前殿等著我們。”
直至暮色四合時分,趙瓊華才從宮中回到府中。
因著臨近酉時時謝雲辭被請去金鑾殿,直到她將將要離宮時還沒回來。王公公又差人傳信說今日事關重大,怕還要等許久。
無奈之下她隻能先行回府。
這段時日出府時,趙瓊華都是與謝雲辭同乘一輛馬車,她自己的那輛馬車已經鮮少乘坐了。
她甫一踏下步梯,乍然瞧見自己那輛馬車同樣停靠在侯府朱門前時,她還有些微愣怔,盯著馬車看了片刻後她這才想起來。
小張管家見她回來急忙迎上前,見趙瓊華一直怔怔看著那輛馬車,他連忙解釋道:“回郡主,今日世子和褚小姐臨時要出門,府中來不及準備其他馬車,就隻能讓世子和褚小姐乘著您的馬車先去了。”
趙淮止和褚今燕一同出門?
這兩個人不是向來都看不慣對方的嗎,今日竟都改了性子。
“無妨。”趙瓊華清楚原委後滿不在意地擺擺手。她一邊朝府中走去,一邊繼續問道:“哥哥和今燕可有說一同去哪裏嗎?”
話語間,她刻意咬重了“一同”二字。
小張管家邊走邊想,走出去十多步後才搖搖頭,“世子沒說,但褚小姐說是要去永寧侯府。”
“今日永寧侯府的筵席,褚小姐也在受邀的賓客當中。”
許是有什麽內情,一提到永寧侯府的筵席,小張管家就流露出幾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趙瓊華見狀心下幾分了然,“今燕回來了嗎?”
“褚小姐回來了,剛進府沒多久。”
“嗯,你先去忙吧。若有事我再差白芍去尋你。”得了肯定的答複,趙瓊華擺擺手,讓小張管家先行去忙他的事。
而她自己則是慢悠悠地回了瓊華苑。
瓊華苑內,褚今燕正品著消暑的綠豆湯。一抬頭瞧見趙瓊華回來,她連忙朝她招手,“瓊華快來,這可是我特意從長安樓帶回來的。”
“雲嵐說可消暑了。我尋思著你也喜歡,就多帶了兩份回來。”
“那我今日可算是有口福了。”趙瓊華並未多言,隻是兀自在褚今燕身旁落座,接過她遞過來的綠豆湯。
如今還是盛夏天,此時日色西斜,雲邊橙燦,卻還是抵不過沉沉暑氣,教人恨不得時時執扇搖風。
兩人私下裏並沒有所謂的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一邊品著綠豆湯的清爽,褚今燕還一邊興致勃勃地同趙瓊華說起今日在永寧侯府發生的事。
“我原以為今日就是謝時嫣被認作永寧侯嫡女的日子,左不過再有些世家小姐上前與她話兩句家常,沒想到竟會發生這麽大的事。”
今日趙瓊華不去赴宴,謝雲辭定然也不會去;雲嵐和江斂要顧著長安樓這邊也不空閑,思來想去也就隻能她一人去了。
原本褚今燕隻以為這是個尋常宴席,好給謝時嫣這個養女一個合理妥帖的身份,卻不想謝時嫣沒得到名正言順的身份,就連永寧侯夫人都要被人拉下水。
“說起來這事還同許家有關。”
“今日事起於那位許老夫人,說起來她此前一直住在宜州,可今日她竟然認識永寧侯夫人。”
褚今燕入京後便一直借住在鎮寧侯府,對侯府中的情形說不上非常透徹,但至少也有幾分了解。
許家在侯府中一直生事,褚今燕同趙瓊華一起沒少與許家的人周旋。
她對許周氏不陌生,對許老夫人也有幾分眼熟。
因而今日在謝家看到她們二人時,褚今燕還特意在她們身上留了幾分心思,卻沒想到許家是真的回饋給了她一份大禮。
堪稱是一石二鳥也不為過。
“今日謝時嫣和侯夫人剛走到前院時,我就瞧見許老夫人有點激動,但是被許周氏攔了下來。”
“之後侯夫人同其他夫人寒暄時,剛走到許家這邊,許老夫人就直接說了一句很無厘頭的話。”
當時褚今燕察覺到有異後還特意走近了幾分,因而許老夫人的那句話她聽得清清楚楚。
她說:“這麽多年我和你娘還以為你去世了,沒想到你竟然攀上高枝、嫁進了侯府。”
永寧侯夫人出身崔家,當年是名動京城的才女,和永寧侯也算得上是才子佳人。
而許老夫人隻是周禾身邊的婢女,當年戰亂流離之後她就一直住在宜州的縣上。不論是從年歲還是從身份上,許老夫人都不可能會認識永寧侯夫人。
這句話聽起來更是無端。
趙瓊華聞言手一抖,碗中的綠豆湯差點傾漾而出,頗有幾分震驚地看向褚今燕,確認道:“你是說,許老夫人從前認識永寧侯夫人?”
不知為何在驚詫之餘,她忽的想到不久前趙淮止同她說的話。
“十多年前永寧侯可能頻繁去過宜州。”
“但是時間太久,還沒能查出原委。”
彼時她隻以為是調查出錯,如今更覺得這是一樁秘不能宣的隱晦事。
“之後呢?”似是為了驗證自己心中的猜想,趙瓊華再顧不得這一口綠豆湯,急急問道,“永寧侯夫人是什麽反應?”
“永寧侯夫人隻說她是認錯了人,不想同她多計較。”褚今燕一手支頤,努力回憶著當時的情景。
當時許老夫人一直糾纏永寧侯夫人,許周氏想攔都攔不住她。周圍幾位夫人也在勸許老夫人不要鬧事。
至始至終永寧侯夫人都十分淡然,像是許老夫人真的隻是認錯人了而已。
一切轉折便出現在謝時嫣和永寧侯出現之後。
褚今燕盡力去陳述還原當時的混亂情景,“我聽見許老夫人說永寧侯夫人深藏不露,十多年前就已經攀上高枝,當時還不肯承認。”
“難怪她當年意外有了身子都不肯指認誰是孩子父親,原來是早有打算。”
或是這麽多年永寧侯還是當年的模樣,亦或者是許老夫人的記性太好,在永寧侯聽聞前院有人鬧事後趕來時,就被許老夫人一眼認了出來。
之後她所說的話更是讓人驚詫到不知該做何反應。
“洪災之後你娘還以為你和你女兒都被水衝走了,原來是投奔孩子她父親了。”
“害得你娘傷心這麽多年,嬸娘可真是看著都難受啊。”
許老夫人這兩日才進京,京中沒多少人知道她更別提是見過她。
可偏就是如此麵生的人卻能說出這般驚天密聞。
侯府小宴,本就是眾說紛紜之際;再加上許老夫人鬧出這事,不等謝時嫣出現,這筵席也是辦不得的了。
倘若再繼續下去,無人知曉許老夫人會不會說出更荒唐的話。
“永寧侯府說擇日再辦,沒多久賓客也都離開了。”
“隻是永寧侯和侯夫人的反應有點……不同尋常。”褚今燕停頓片刻後,才像是終於想到了合適的言辭。
今日崔家的人也在場,自然同樣聽到了這等荒謬流言。崔家人最重風骨,又豈能容忍他人這般隨口汙蔑。
與永寧侯夫人同行的崔家二夫人替她打了幾句圓場,可每一句都能被許老夫人駁倒。
說到後麵,即便是永寧侯夫人都有些招架不住。
但許老夫人有理有據,事事都說得像是真的發生過一般。
就連謝時嫣的生辰八字她竟都能想起來。
除此之外,褚今燕清楚記得許老夫人還提到當年她鄰居家的女兒不止是未婚先孕,早幾年還不知道從哪處抱來一個男嬰養著。
即便全家人反對,即便因此她受了旁人不少委屈和折辱,她都沒想過要拋棄那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孩。
聽著褚今燕的話,趙瓊華心間逐漸浮現出一個大膽且荒唐的念頭,“倘若許老夫人所言非虛,那謝時嫣豈不就是永寧侯的親生女兒?”
還有那個不知來路的男嬰……
這幾日趙瓊華大抵能摸清楚許老夫人的性子。
許家正是不安定的時候,許錦湘下獄,許銘良被彈劾停官在家,鎮寧侯府也不願再留著許家。諸般困頓累積,許家若想破局,便隻能另尋一顆大樹靠著。
這事許周氏心裏清楚,許老夫人雖然自以為是但也不會拿許銘良的前途生事。
放眼整個京城,能與鎮寧侯府相比的世家寥寥可數。
永寧侯府算得是其中一個。
許老夫人在宴上的那些話未必是想揭短亦或者是得罪永寧侯府,反而她更像是想借此拉近與永寧侯夫人的關係,好另攀權貴。
適得其反罷了。
褚今燕聞言在心中推算著,半晌後她才點頭,“如果按照謝時嫣的年齡推算,許老夫人說的有八成是真。”
謝時嫣比趙瓊華小一歲,她是在仲秋時節出生的。
她剛住進永寧侯府不過月餘,京中小姐與她也是半生不熟,隻有幾個相熟的小姐知曉謝時嫣的生辰。
但許老夫人卻能將謝時嫣的生辰八字都報上來,還口口聲聲說謝時嫣出生時還是她接生的。
真切到讓人不知該從何處反駁。
兩個人對視一眼,同時緘默,竟不知從何處再說下去。
原本褚今燕隻是覺得許家敢在謝家生事,無論如何趙瓊華也能再拿捏到他們的把柄,卻不想越推可疑之處越多。
倘若那些話是假,於永寧侯府而言不過一次流言。
但如果那些話是真,今日一鬧永寧侯府定然不會輕易放過許家,但這等瞞天過海之事……
“愁眉苦臉的,你們兩個這是遇到什麽事了?”
趙淮止一踏進瓊華苑,就看見兩個小姑娘麵麵相覷,滿臉愁容,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難事。
他走近摸了摸趙瓊華的頭,順勢坐在她身旁的位置上,“今日你不是和雲辭去景和宮了嗎,難不成他敢欺負你?”
“不應該啊,方才宮中還傳來消息說,姑姑和謝貴妃為了你們兩人的婚事又在景和宮吵起來了,按理說你應該沒在景和宮受委屈。”
“怎一回來就愁成這個樣子。”
說罷,他複又看向對麵的褚今燕,“你怎麽也皺眉了?”
“今日你在永寧侯府看了場好戲,我也沒瞧見你被人欺負。”
怎就一個個都煩心成這樣。
趙瓊華躲開他想要揉亂她頭發的手,將方才褚今燕同她說的話又複述給趙淮止聽,末了她還多問了一句,“哥,你之前是不是說過,十多年前永寧侯時常去宜州?”
乍然被問到這件事,趙淮止先是一愣,點頭又搖頭地應道:“不是特別肯定,隻是有幾成把握而已。”
“宜州臨近江南河道,往年盛夏多雨,宜州地勢又低,幾乎年年洪澇。若我沒記錯,十多年前朝廷時常派永寧侯去治理宜州附近的洪災。”
永寧侯府同鎮寧侯府一樣都是簪纓世家,隻是如今的永寧侯從文不從武,但他在文官一途上也是有所功績的。
十多年前永寧侯因宜州災害頻繁離京,後經他治理,宜州河道已經平緩許多。盛夏雨後河道的水位雖然會漲,卻遠不至會形成澇災。
也是經此一事,老侯爺在世時雖然對永寧侯從文有諸多遺憾,卻不再阻攔過她。
“月前我去宜州時,隻是聽有老人提起十多年前時常有京中的貴人來村裏小住,住的時間不長但來的有些頻繁。”
村中人少,一旦哪家有個風吹草動的,很快便能傳到全村人的耳中。
更何況還是從京中來的貴人,村中人雖然樸實,卻也希望能為後輩謀求一個錦繡前程。
一有貴人來,他們全村人定是都會去瞧一瞧的。
趙淮止對這事記得清楚,“聽他們的描述,那貴人開始去他們村子也就是起於十多年前的澇災,在這之後就常見他過去。”
京中權貴去過宜州的人不多,更何況還是在賑災時候前去宜州。
他回京養好傷後又特意去做了排查,結合著那些老人的說辭,在時間和身份上都相合的人也隻有永寧侯了。
雖是如此,趙淮止說完後還是搖搖頭,“但永寧侯與夫人鶼鰈情深,不論成親前後他從未納過妾,更不曾有過通房外室。”
“許家人的那些話,不可全信。”
褚今燕經他這麽一提點,似是想起什麽,也隨聲附和道:“之前我在茶樓吃茶,沒少人聽講永寧侯對夫人有多好。”
“不是說他們夫妻二人上山祈福,夫人不小心失足摔下山路,永寧侯為此還向朝堂告了假,不眠不休一個月照顧夫人嗎?”
“等等。”趙瓊華急急打斷褚今燕還想繼續說的念頭,“永寧侯夫人是在幾年前出事的?”
“聽人說是在四五年前吧。”褚今燕不大確定地答道。
她時常去酒館吃茶,說書人敢講出來的軼事多半為真,隻是會在某些地方添油加醋。她清楚這一點,所以即便聽到也隻當消遣聽過。
永寧侯夫人失足這一事,她聽到的時間大部分都是在四五年前。
“雲辭辭官是在四年前?”
甫一聽到褚今燕說四五年前,不知為何,趙瓊華忽然如此問道,語罷便連她自己都愣怔在原地。
一個荒謬卻又真切的念頭逐漸浮現在她心間。
不等趙淮止和褚今燕應聲,趙瓊華便先行搖頭否定了這個想法,“應該不可能……他當年那麽意氣風發。”
即便她未曾親眼見過,可從諸多人口中她也能拚湊出彼時英姿朗然的謝雲辭。
他少時從軍,親隨著鎮寧侯鎮守在白玉關,後受令前去鄞州大敗南燕,自此一戰成名,成了北齊人人稱頌的少年將軍。
從前她不知謝雲辭為何忽然辭官,從雲端一落千丈甘願墮入不見天日的淵底,成了京中眾人提起便會連歎可惜的紈絝。
個中緣由無人知無人曉,無論彼時此時都無人懂。
可她越是否定,那念頭便越是清晰。
直至籠罩她心間,如烏雲蔽日般遮斷她所有明朗思緒。
“白芍,讓管家備車。”
“我要出府。”
方才趙瓊華的話跳得太快,趙淮止剛明白她在想什麽,下一瞬就看見她起身就要往外走。
知道她要做什麽,趙淮止趕忙拉住她,“雲辭今日剛官複原職,還在金鑾殿同人商量朝堂上的事,你去朝花弄他也不在。”
瓊華雖是舅舅看著寵著長大的,但這都是在私下。
平時無事時她可以進出金鑾殿,可今日不同尋常。舅舅在殿內同大臣議事,她貿然闖進去隻會讓人抓住把柄,許是明日一早,朝堂上就會有人指責她大不敬。
“我在朝花弄等他也行。”
趙瓊華鮮少語無倫次地說話,可此時她就隻有這麽一個念頭。
不論他在哪裏,隻要她能去到他身邊陪著他便是好的。
此後種種,此身種種,於她而言都不及他重要。
那些晦暗隱事倘若是真,趙瓊華無法去想他當時是如何知曉的,又是如何做下那般狠心決定的。
見趙瓊華執意要去,趙淮止趕忙給褚今燕使了個眼色,好讓她也上前先勸著。
褚今燕意會,先趙淮止一步出聲,“瓊華,你在朝花弄也是等著。我和你哥哥都不放心。你不如就先在府裏。”
“我差人去尋柏餘,等公子回來我再喊你。”
“你今日進宮本就折騰,再一來一回地公子瞧見也心疼。”
趙淮止點頭,“等雲辭回來你再去。左右這幾日也無事,許家那邊哥哥替你看著。”
“哥哥知道你是為了雲辭好,但那些話還當不得真,等之後見到雲辭再說。”
“聽話。”
說罷,不等趙瓊華再作何反應,他隻會抬手讓白芍和紫菀過來,吩咐她們將趙瓊華扶回臥房。
“那今燕你一個時辰後再喊我。”兀自緘默良久之後,趙瓊華才終於開口,同褚今燕和趙淮止又多說了幾句後,她這才回了臥房沐浴更衣,好消消這一整日的疲憊。
親眼看著趙瓊華進到臥房之後,褚今燕和趙淮止這才雙雙鬆過一口氣。
像是終於放下心一般,褚今燕重又坐回去,方才讚不絕口的綠豆湯也失了滋味。
她一手支頤,頗有幾分不解地看向趙淮止,“你說瓊華平常那麽冷靜的一個人,今日怎麽忽然這麽不管不顧了?”
此時天色已黯,遠山夕陽早已被明月替代,府外才響起一更的打更聲。
怎麽看此時也不是該出府的時候了。
褚今燕回府時從長安樓帶了好幾份綠豆湯,她自己用了兩碗,趙瓊華用了一碗,如今僅還剩一份未被人動過。
趙淮止自然而然地拿過那碗綠豆湯,還不忘接住褚今燕的話,“關心則亂。”
“之前雲辭為瓊華擋了一箭,如今輪到瓊華擔心雲辭也是正常。”
“既是心上人又怎麽會一直冷靜,左不過是甘之如飴。”
聽他頭頭是道地分析著,褚今燕唇角一抽,“看不出來世子還挺懂情愛的,經曆豐富啊。”
“還有這綠豆湯是留給我自己喝的,你明日再去長安樓買一份回來。”
趙淮止聞言趕忙放下湯匙,解釋道:“哪有。從前行軍打仗,能回來就很好了。哪裏還有心思去理會這些事。”
“你若是不信可以去問雲辭。”
“我才不去。”褚今燕輕哼一聲,“我去差人給柏餘遞信。”
“公子那邊若是有事我再來知會你。”
趙淮止抬眼望向她,好笑問道:“不留下來再陪我一會兒嗎?”
一麵說道,他一麵還想去勾褚今燕的手,卻不想被她側身躲開。
“喝綠豆湯吧,好好解解你的暑氣。”褚今燕翻了一個白眼,頗有幾分無奈地說道。
不欲再同趙淮止拉扯時間,說完她便起身急走幾步出了瓊華苑,留下趙淮止一人空對月明,無奈搖頭。
*
後半夜簷外雨聲瀟瀟,趙瓊華輾轉醒來時,隔著層層床幔,她隻見幾盞燭火搖曳,隱隱約約勾勒出一人身影。
很熟悉,卻又不真切。
她半支起身,神思中還有幾分不清醒:“雲辭?”
“醒了。”一陣窸窣聲音過後,還不等趙瓊華撥開床幔,便已經有人從外將床幔一邊掛好。
謝雲辭坐在床榻邊,一邊替她理好因小睡而淩亂的青絲,一邊柔聲問道:還想再睡會兒嗎?”
趙瓊華搖搖頭,稍緩了片刻後她思緒才清明幾分。
她一麵應著謝雲辭的話,一邊抬眸朝窗外望去,“如今幾時了?”
“亥時過半。”
“我聽淮止說你沒用晚膳,要不要起來少吃點?”
“白芍應該吩咐過小廚房了,一會兒再吃也沒事。”趙瓊華握住謝雲辭的手,“你怎麽來侯府了?”
“來的路上有淋雨嗎?”
今日他又是去景和宮又是去金鑾殿商議了幾個時辰的要事,而今又不顧雨勢來了侯府,一路奔波,估計都沒這麽休息。
謝雲辭任由她握住,又把她身後的靠枕放好,“聽說某個小姑娘想見我,我就過來了。”
“你放心,這雨是在我來侯府之後才開始下的。”
“那就行。”趙瓊華往後靠到靠枕上時也不忘拉住謝雲辭,好讓他坐在自己身側,“今日舅舅差王公公來宣旨,明日你是不是就要忙起來了?”
今日在景和宮,他們從後院回到前殿後王公公便開始宣讀皇帝的旨意。
聖旨的內容很簡潔,就是讓謝雲辭官複原職,此後正常入朝議事。
也算得上是塵埃落定了。
“還好。朝中的事我基本都熟悉過一遍,不算太忙,我還能應付得過來。”
“倒是你。”說著,謝雲辭低頭看向趙瓊華,無奈之中還透出幾分嚴厲,“若不是今燕差人來報,我還不知你被擾得連晚膳都不想吃。”
他拂開她鬢邊的碎發,又為她披上外衫,“難不成今日在宮中聽到什麽流言了嗎?”
趙瓊華順勢靠在他懷中,搖搖頭作否認。
一想到永寧侯府的那些事,她便覺得像是有塊巨石壓在她心間,沉重逼仄。
京中世家林立多年,或是每家都有些許隱晦舊事。原本趙瓊華以為隻有鎮寧侯府會如此離譜,隻有老侯爺會如此糊塗地執意要護著外人。
沒想到永寧侯府也藏著這麽多見不得光的秘事。
趙瓊華不由得握緊了謝雲辭的手,“我聽說今日永寧侯府那邊……”
“許家的事?”謝雲辭皺眉,片刻後他才回憶起來出宮時柏餘稟報的事情。
今日許家確實在永寧侯府捅出了不小的簍子,不過永寧侯府的事早就與他無關。
總歸日後永寧侯府的擔子不會落在他肩上,他也無心多管閑事。
他擁緊趙瓊華,手指穿梭在趙瓊華發間,“永寧侯府的事與你我無關,隻要他們主動招惹,我也不想再與他們多有牽連。”
“我已經置辦好新府邸,日後你我成親之後也不會與侯府多打交道,不用顧慮那邊。”
一聽到成親二字,趙瓊華的臉頰驀然就染上幾分紅霞,她輕輕拍了謝雲辭一下,嬌嗔道:“誰說要嫁給你了。”
“那看來是臣會錯意了。”
聽著簷外雨勢漸收,謝雲辭吩咐白芍將小廚房備下的菜都送進來,轉而對趙瓊華說道:“先起來少吃一點,等看著你吃完我也該回朝花弄了。”
“你要回去嗎?”趙瓊華聞言起身的動作一頓,“都這麽晚了。”
“我總不能留在瓊華苑,不然明日侯爺和淮止可饒不了我。”
“我也想時刻見你,隻不過有的規矩還是要顧忌一下。”
留在瓊華苑於他而言並不難,他隻怕有人暗中生事,宣揚出去對瓊華的名聲不好。
更何況今日永寧侯府出了這麽大的事,京中權貴世家的夫人小姐都聽得一清二楚,那女人怕是迫不及待地想再弄出什麽事,好讓其他人都暫時忘了許家人的話。
“索性我明日無事,等午膳後我來侯府接你去京郊遊玩一周。”甫一瞧見趙瓊華不開心地嘟嘴,謝雲辭失笑,安撫似地提議道。
那也行吧。
趙瓊華點頭應下來,“你說的,不能反悔。”
一邊說著,她還小孩子氣地伸手要和謝雲辭拉鉤。
“不反悔。”
“答應你的事我從未反悔過。”
謝雲辭笑著伸手,眉間眸底滿是寵溺,縱容著趙瓊華所有的少女心思。
聽到他這般篤定的言辭,趙瓊華這才心滿意足地收手,同謝雲辭一起坐在桌前用著菜肴。
但是令趙瓊華始料不及的是,翌日起意反悔的人並不是謝雲辭,而是她。
昨夜大雨過後,翌日晴朗無雲,一片碧空如洗,遊氣中浮動的滿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氣息。
如往常一般,趙瓊華出門時身邊隻帶了白芍一個人。
主仆二人一邊話著閑聊一邊朝外走去,方行至花廳,趙瓊華便遠遠聽到朱門外傳來喧嚷的聲音。
中間隱約還夾雜著許周氏的聲音。
趙瓊華皺眉,心下隻覺不妙,她給了白芍一個眼神後,便抬步直直走了過去,“何事在這裏喧嘩?”
語罷,她四下環視了一周,隻見許太夫人不知在同一男子爭執什麽,一旁的許周氏像是在勸架又像是在煽風點火。
那男子一身布衣很是簡樸,行囊隨意,但相貌和舉止皆出塵。兩鬢生出的些許白發也並未模糊他氣質,反而更顯出幾分曆經世事後的滄桑堅韌。
見是趙瓊華親自過來,為首的侍衛拱手上前稟告道:“回郡主,今日有位男子自稱是侯爺的近親,想進府拜會。但許老夫人說這人是江湖行騙的騙子,阻止他進府。兩個人便開始爭執,屬下不敢攔。”
“郡主少不更事,我見這種人見得多了,他肯定就是想……”見侍衛像是在為她說話,許老夫人還急忙補充道。
但她話還未說完時就被打斷。
趙瓊華目光滑過許周氏,最終睨向許老夫人,“本郡主既沒問到你,老夫人還是先顧好自己。”
“多言多錯,老夫人這麽急難道真的認識他?”
警告過許老夫人一句後,她這才抬眼打量著那男子的麵容。
侯爺近親、江湖行騙的騙子……
不知為何,趙瓊華越看便越覺得男子的麵容有些眼熟,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一邊瞧著一邊回憶,登時想起來她曾在朝花弄的裴家暗衛長那裏看到的畫像。
多年過去那畫像早已泛黃,畫中人的麵容也被歲月模糊了幾分,但眉眼間的神情卻和眼前這男子如出一轍。
趙瓊華心神皆震,有些緊張又有些急切地問道:“敢問閣下是……”
那男子溫和一笑,拱手朝趙瓊華行禮,“草民姓裴,在家中行四,郡主稱草民裴四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