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106章

    柴元娘被帶到一處院落, 本以為會見到謝景明,結果從馬車上緩緩走下的人,竟是顧春和。


    她怔了怔, 好容易才沒把“怎麽是你”這句話說出來。


    “柴大姑娘,好久不見。”顧春和微微頷首, “官家朝政繁忙,讓我來和你說說話。”


    短暫的驚慌過後,柴元娘很快恢複了冷靜, 雖然沒見到想見的人,但顧春和心思簡單, 性子又軟,比謝景明可好對付多了。


    沉沉氣, 她決定先發製人,“你有關押我的旨意?”


    “並無。”


    “要把我交給官府審問?”


    “柴大姑娘想多了,單純說說話而已。”


    由此看來,他們並未掌握實質性的證據,柴元娘幾不可察地籲口氣,轉身坐在靠北的軟塌上,與顧春和一南一北, 隱隱有些對峙的感覺。


    “我既非案犯, 也非嫌犯,顧娘子卻挾持我至此,院內院外層層侍衛把守, 是何道理?”


    疾聲厲色說完, 柴元娘閉上眼睛, 長長歎出口氣, 語氣帶了諸多的無奈, “我們早放棄聯姻的打算了,難道連回家都不行嗎?”


    顧春和笑了下,依舊是溫婉中帶著羞澀的微笑,和柴元娘印象中的她沒什麽兩樣,可不知為何,此時竟感覺有些刺目。


    柴元娘恍惚覺得,她根本沒有因為這番話受到任何的影響。


    “柴家做了什麽事,我不說,不代表我不知道。”顧春和走到軟塌前,拔下頭上的金簪子,挑了挑即將熄滅的殘燭。


    豆大的燭光逐漸變大,映亮了柴元娘的臉。


    柴元娘皺皺眉頭,很明顯不喜歡太亮的光線。


    顧春和重新坐回椅中,“我們沒想強迫你留在京中,更不會拿你當人質威脅柴家,想回渝中也隨你。不過我想,聽完這些話,可能你就不願意回去了。”


    我們?柴元娘微微挑了下眉頭,冷笑道:“你使人殺了我的侍衛,傻子才信你的漂亮話。”


    顧春和笑著搖搖頭,“許清是禁衛軍都頭,不是我能支使得動的,渡口也根本沒有接應你的人,即便你順利回到渝中,也見不到你的父母了。”


    柴元娘猛地起身,“你們對我爹娘做了什麽?”


    顧春和沉默著看著她,那目光暗含著淡淡的悲憫,看得柴元娘幾乎維持不住臉上的表情。


    “我們什麽都沒做。”她說,“正因如此,官家直到現在才發現,渝中柴家早已成了個空殼子。”


    “去年你離開渝中後,柴老爺子便悄悄著手轉移柴家的資產,官家明確拒絕聯姻後,你父親便以遊學為名,帶著族中子侄離開柴家。沒多久,你母親和你祖父大吵一架,後來去了庵堂,名為靜養,實為軟禁,她再沒在任何場合下出現過。”


    顧春和聲音平緩而沉靜,卻如同窗外的夜色,讓柴元娘周身發冷。


    “你胡說,這種攻心話術我見多了,休想我信你一分!”


    “柴老爺子應該很早就開始布局了,早到官家剛掌管邊防軍,他就開始替柴家考慮後路。”顧春和沒有理會她,繼續不疾不徐地往下說。


    “三個島的兵力,即便扳不倒官家,即便失去渝中這塊地盤,仍可以在海外闖出一片天地,柴家的血脈不會斷。”


    “還沒懂麽?柴大姑娘,你已經成為柴家的棄子了。”


    “不可能!打小祖父就誇我聰慧不屬於男子,是他最得意的孫輩,但凡族中大事小情,他都會問我的意見,甚至還讓我打理過一段時間族務。”


    柴元娘眼睛燒得通紅,憤怒地盯著顧春和,語速又急又快,好像在誓死捍衛著某個莫名之物。


    這是她頭一次在外人麵前失態。


    顧春和垂下眼簾,將眼中複雜的神情掩蓋住,“是的,我們都知道,你是按照皇後的標準培養的,能力自然不是一般閨閣姑娘可比。其實不單是你,柴家對每一位姑娘,都有自己一套獨特的教養方式,而柴家的姑娘,都能嫁到最合適的人家。”


    她想說什麽?

    柴家素不吝惜對自家女兒的投入,光是請老師的束脩就有萬貫之多,一家有女百家求,柴家女兒當然能嫁給如意郎君。


    小姑姑隻喜詩書,不善庶務,難於應對複雜的人際關係。祖父沒給她定門當戶對的世家,許給了家境平平,人口簡單,但才學極好的秀才。


    祖父眼光極好,短短五年,小姑父就高中進士,如今也是河北東路的大員了。


    還有三妹妹,和其他姑娘不一樣,最愛騎馬射箭,一見書本就打瞌睡,祖父便把她嫁到膠州守備,正趁了她舞刀弄槍的心願。


    等等,河北東路,膠州……


    柴元娘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


    恍惚記得小時候,有位姑姑戲言不想嫁人,要留在柴家陪祖父祖母,做一輩子老姑娘。本是一句討好祖父母的恭維話,當時誰也沒放在心上。


    時間不長,那位姑姑就染上風寒,搬到莊子上住了,後來就再也沒聽見過她的消息。


    再細想,不隻是她,族中的姐妹們談及親事,從未有羞澀的感覺,大家直白的討論誰家合適,誰家不合適。


    至於喜歡不喜歡未來的夫君,沒有人問過她們,她們也沒有想過。


    而合適不合適的標準,是看能否契合柴家的需要。


    包括她也是一樣,當初擺在麵前的有兩個選擇,一個是與謝景明聯姻,做個不受寵甚至被猜忌的皇後。一個是嫁到巴蜀範家,範家嫡長孫是她最為熱烈的追求者,但範家棄文從商已久,在朝堂上早就失去了話語權。


    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無他,與謝景明聯姻,能給柴家爭取到更多的時間,帶來的利益更大。


    一瞬間失去渾身力氣似的,柴元娘重重跌坐在軟塌上,生平頭一次,對生她養她的柴家產生懷疑。


    是不是因為她對謝景明動了情,祖父才舍棄了她?

    難道柴家的姑娘是為聯姻而生的嗎?一旦聯姻不成,就沒了用處。


    心裏某個地方像被刀子捅了一下,血淋淋的翻出來,疼得她想不管不顧地大喊大叫大哭大鬧一場。


    可常年來的教養和信念早已刻在骨子裏,柴元娘張了張慘白的嘴唇,整個人出奇的冷靜,“你說的再多,我也不會做柴家的叛徒。”


    顧春和重重歎息一聲,許是覺得氣悶,她推開了窗子。


    淡淡的晨霧隨著青白的曙光,悄悄地從窗縫泄進來,昏昏的燭光忽悠一下,熄滅了。


    顧春和轉過身看著她,“我曾經很欽佩你,優雅,高貴,聰慧,獨立,世間女子所有美好的品質,似乎都能在你身上看到。”


    柴元娘輕輕嗤笑一聲,“曾經?也罷,你馬上就是皇後,大周朝最最尊貴的女人,可以睥睨任何女人了。”


    “和我的身份無關。”顧春和將窗子開得更大些,凜冽的晨風撲麵而來,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麵麽?那天下著好大的雨,你的馬車停在酒樓前,車夫跪伏在地。嗬,明明有腳凳,偏要踩著車夫的背下車,為什麽呢?”


    柴元娘怔楞住,為什麽?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這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麽?


    “偷襲大周三個村落的遼人是你們偽裝的吧,攪動風雲,挑起戰端,好讓北遼大周兩敗俱傷。在你們眼中,老百姓的命,當真賤如草芥?”


    柴元娘悄悄避開了她的目光。


    顧春和又說:“其實柴家和廢太子謝庶人很像。”


    柴元娘想不到她會這樣講,“他如何配與我們比?”


    “不配嗎?一個為謀害官家,不惜炸堤淹城,一個為漁翁得利,不惜屠殺自己的同胞。不把臣民同胞當回事的人,當真能奪取這天下?”


    柴元娘低下頭,沉默不語。


    看看天色,顧春和準備走了,“官家已下令關閉海防,一切商船民船不得出入港口,膠州灣柴家軍的補給,難了。”


    柴元娘渾身重重一顫,雙肩塌了下來。


    晨曦逐漸明亮起來,照在顧春和身上,閃著美妙的金色光暈。


    “柴大姑娘,我至今也不認為你是個壞人,你隻是困在柴家太久了,為何不出去走走?親身體驗你們眼中‘螻蟻’的生活,或許會有點不一樣的感覺。”


    柴元娘怔怔地看著顧春和遠去的背影,良久方喃喃道:“出去?我已經被他軟禁了呀……”


    然而轉天,院子裏層層把守的侍衛就撤走了。


    丫鬟問她,“我們還回渝中嗎?”


    柴元娘不打算回去,“既然謝景明無意殺我,咱們就安安穩穩在京城呆著,看看到底是他謝家贏,還是我柴家能翻盤。”


    大周皇帝禦駕親征,韓斌幾人坐鎮後方,而京城有史以來第一次施行了宵禁。


    雖是凜冬將至,因後方補給到位,前線推進速度極快,且謝景明也不是全線攻擊,他是隻追著宗元的王庭打。


    至於其他北遼部落,隻要不招惹大周軍隊,謝景明根本不予理會。


    北遼部落眾多,人心不如大周整齊,一時間出手相助的少,看宗元熱鬧的多。


    而且這一年來,他們在邊貿中嚐到不小的甜頭,吃得飽穿得暖,誰還願意大冬天的替宗元打仗?

    更有一些部落頭領,聯合起來聲討宗元沒事找事,破壞和約,又讓大家餓肚子,簡直蠢透了,幹脆換個人當北遼大汗吧。


    宗元萬萬沒想到,遭受內外夾擊的竟然是他!

    天氣越來越冷,誰都知道謝景明想要速戰速決,有道是忙中必出錯,宗元咬牙等著謝景明出錯,可他等啊等,等啊等,就是等不著啊!


    屋漏偏逢連夜雨,柴桂承諾的“一南一北,同時起事,兩麵夾擊,劃江而治”,也沒了下文。


    莫說柴家的一兵一卒,他連一根草都沒看到。


    宗元氣得要砍了柴桂。


    柴桂也摸不清頭腦,來之前祖父說得很清楚,隻要謝景明大軍越過邊境,柴家軍立刻就從海路攻過來,直撲空虛的京師。


    為什麽到現在還沒有動靜?

    還沒等他們想明白,就被謝景明的大軍堵在了一處小山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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