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84章

    殷紅的血, 順著漢白玉石獅子蜿蜒流下,愈發顯得石獅子猙獰可怖,張開大口, 就要將人吞噬掉。


    謝景明急忙命人找郎中來,可杜倩奴已是出氣多, 進氣少,眼見不行了。


    顧春和抱著杜倩奴,泣不成聲, “不值當,不值當啊, 你這是何苦啊!”


    一連串的淚珠,混著杜倩奴臉上的血水淌下, 無力地墜落在雪地裏,如開在冰雪世界的一朵朵紅梅。


    值嗎?


    把一切美好的希翼都放在這個男人身上,用一輩子賭一次海誓山盟。


    杜倩奴遙遙望著宋孝純的方向,他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好多人護著,離她好遠好遠。


    視線逐漸變得模糊起來,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別學我……”她把最後一個字拉得很長, 眼睛慢慢失去光彩, “女人的癡情……是男人永遠……無法理解的。”


    她的話音越來越低,逐漸的,沒有聲音的, 細長的脖頸也軟軟垂下去, 伴著一聲解脫般的喟歎, 閉上了眼睛。


    “倩奴——”


    宋孝純哭喊一聲, 隻覺心如絞痛, 嗓子眼一陣腥甜,待要上前,下一刻就被奴仆們死死攔住,生拉硬拽扯了回去。


    “晦氣!”宋伋說的是杜倩奴,眼睛卻瞧著謝景明,“以為這樣就能抹黑宋家,不自量力。”


    謝景明的目光比冰雪更冷,“相國,春闈馬上就到了。”


    什麽意思?宋伋怔了下。


    謝景明卻沒有過多解釋,命人抬起杜倩奴的屍首,帶著顧春和離開了這裏。


    相府的下人們七手八腳清掃門前的血跡,一陣忙碌過後,石獅子被擦拭得一塵不染,雪地上的血跡也看不見了。


    陰沉沉的天空飄起雪來,風刮得很緊,雪花像扯碎了的棉花絮一樣漫天飛舞,相府門前重新被厚厚的雪覆蓋住,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顧春和一直緩不過勁來,一閉眼,就是大片大片的血,鋪天蓋地襲過來,幾乎令她喘不過氣。


    有時夢中驚醒,一時竟有些分辨不出躺在血泊中的,是杜倩奴,還是母親,亦或是她自己。


    不想叫人替她擔心,白天她極力裝沒事人似的,可她自己都沒發覺,她很少笑了,時常盯著一處發呆。


    春燕勸她,“姑娘對杜娘子已是仁至義盡,她自己想不開,誰也沒辦法。最可氣的是姓宋的,聽說宋家都開始張羅著給他娶妻了,要不怎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萬年長呢!”


    顧春和半晌才悶悶地說:“如果杜姨是官宦女子,哪怕是小官之女,宋家也不會不認她的吧?”


    “那肯定的。”春燕隨口說,“她出身太低了,比我還不如呢。但凡是個良家子,都不會落得如此下場,至少也是位貴妾。姓宋的又舍不得潑天富貴,如果和顧老爺一樣……”


    她突然住了口,姑娘的娘親也是那地方出來的,她還是不要再往下說了好。


    顧春和心裏鬱鬱的,隻覺堵得難受,“一個人過又有什麽不好?學個傍身的手藝,總能過得下去。”


    春燕說:“談何容易?她們那些人,從小到大學的都是取悅男人的把戲,別的活計,既學不會,也不想學,早和咱們不一樣了。她又沒有識人的眼力,說白了,自打她把全部指望放在宋孝純身上,她就沒指望了。”


    顧春和詫異地看她一眼,“這可不像你說的話。”


    “呀,被姑娘看出來了。”春燕吐吐舌頭,赧然道,“郎主擔心你,又怕你見他窩火,就讓我多和你說說話。”


    “我見他窩什麽火?”顧春和更是詫異,忽而心頭一軟,他背著自己查宋家,大概是怕自己遷怒他吧。


    真是的!顧春和扶額歎息一聲,決定安安他的心,“王爺回來了嗎?”


    春燕點頭,“回了,應該在書房和韓大人商量事情。”


    已過酉時了,看看窗外的天,風緊雪大,估摸著一時半會停不了,韓大人可能要在王府留宿。


    顧春和下廚,做了道紅白鴨子雜燴火鍋,命丫鬟給前院送過去,又燉了道補品,用食盒小心裝了,一路來到蘭媽媽的院子。


    蘭媽媽的咳疾越發厲害,消渴症也不太見好,如今隻是虛胖,精神頭比先前差了好多。


    “雪梨銀耳湯,我最喜歡喝這個。”蘭媽媽笑眯眯地說,“正想著這口呢,難為姑娘就送來了。”


    顧春和看著屋子當中擺著幾口箱子,裏麵裝著泥人、風車、魯班鎖之類的小玩具,好奇地翻了翻,“看著不是新的,這是誰的東西?”


    蘭媽媽答道:“收拾院子搗騰出來的,都是郎主小時候的玩意兒,先太妃舍不得扔,一樣一樣都收好了,說要留給孫子接著玩。”


    說著自己都笑了起來,“她倒是節儉,也不想想,到時肯定有新的好玩意,誰還看得上這些幾十年的舊東西?”


    顧春和拿起一個胖乎乎的泥人,穿著紅衣,梳著小辮,是個女娃娃。再看另一個,綠衣裳,桃子頭,是個男娃娃。


    原來是一對!

    泥人上麵的顏料都有點褪色,有幾處明顯發白,顯見被人常常摩挲把玩。


    一想到謝景明小小的個子,梳著小揪揪,趴在炕上玩泥人的場景,她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什麽呢?”身後突然響起謝景明的聲音,嚇得顧春和手一顫,男娃娃的泥人應聲而落,咚地砸在箱子角,骨碌碌地在地衣上滾出去老遠。


    “哎呀!”顧春和急急忙忙撿起來,男娃娃胖胖的身子已是破了個大豁口。


    她心疼得了不得,“這可怎麽辦?都怪我沒拿穩。”


    謝景明漫不經心接過來一看,“碎了就碎了,又不是打緊的東西。是我突然嚇你,要怪也是怪我,你用不著內疚。”


    “可這些都是你母妃心愛之物,卻在我手裏弄壞了,叫我怎麽過意得去。”


    謝景明一怔,“是嗎?”


    蘭媽媽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出去了,屋裏隻有他們兩個。


    謝景明左看看右看看,記得是小時候的玩具,因笑道:“從宮裏到邊關,又從邊關道京城,這些年來來回回搬了幾次家,好些東西都丟了,也不差這一件——反正我早就不玩了,放著也是占地方。”


    他越是這麽說,顧春和越不好意思,忽一拍巴掌,“對了,我爹走前落下一瓶黏膠,粘東西特別好用,我把男娃娃修補好!”


    說著,就彎腰在地上找泥人碎片。


    看她趴在地上四處尋找的樣子,謝景明又是好笑,又是暖心,這等小事隨便吩咐下人幹便好,何須她自己動手?

    “找到了!”顧春和興奮站起身,手裏捧著幾片碎片,在男娃娃身上比了比,一臉的慶幸,“還好沒少。春燕,春燕,打發人回院子拿黏膠,就是紅木匣子裏裝著的那個小瓷盒。”


    不多時,黏膠就拿過來了。


    顧春和打開蓋子,裏麵的膠液已經幹燥成凍狀,她倒了一碗熱水,把瓷盒放進熱水裏,慢慢的,裏麵的膠開始融化了。


    她用一截藤尖,剛要蘸取膠液,謝景明一伸手,先把瓷盒拿在手裏。


    “小心,粘到手上特別不好洗。”顧春和提醒他。


    謝景明的眼神有點奇怪,翻來覆去看著這盒膠,“顧先生從哪兒得來的?”


    “救了他和曹將軍的那個小村子,爹爹說那裏的村民都會熬膠,這是他們給的。”顧春和察覺出異常,“這膠不對勁?”


    “這是魚膠鰾。”謝景明輕輕咬了咬牙,“製造□□用的,屬於朝廷禁榷品,不允許私人製作。”


    顧春和倒吸口氣,“那裏每隔一段時日,就有人去村子裏收膠,難道有人私製□□?”


    “這事不要外傳,和誰也不能說。”來不及多說,謝景明囑咐幾句,拿著小瓷盒匆匆走了。


    快出正月了,京城讀書人的身影越來越多,都是為二月的春闈而來的。


    往年都是禮部主持考試,主考官多為大學士或宰相擔任,題目也是主考官根據經史子集出題。


    宋伋是相國,幾位大學士都是他的人,因古董鋪的案子還未審理清楚,他想著這回不會任用他當主考官,大概從大學士或侍郎中選三人出來。


    然而東宮悄悄給他遞了消息,“官家會親自主持考試錄取,題目也是官家出,不知道會出什麽。”


    乍然得知,如一悶棍砸下來,宋伋腦子嗡嗡作響,臉漲得通紅,轉瞬又變得雪白。


    這次登科之人,就是真正的天子門生。


    科考中心照不宣的規矩,生員一旦取中,無論來自何處,出身高低,都會奉主考官為座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一來讀書人非常注重師恩,二來麽,有座師提拔照看,仕途總要比沒靠山的人順暢點。


    而這些同榜者又稱同年,互相稱兄道弟,關係十分深厚。


    這些人自然而然抱成了團,官場上同進同退,儼然成了一個緊密的小團體。如此一來,朝堂上便有了“朋黨”。


    他宋伋勢力之大,也與此脫不開幹係。


    如今官家親手提拔栽培年輕官吏,為的是破壞朝中的“朋黨”,哪怕官位出缺過多,官家手裏也有人填補上。


    此時宋伋方明白謝景明為何突然提起春闈。


    官家,是真的要來個大動作了。


    然而還未等他琢磨出應對之法,謝景明連同李勇,已帶禁衛軍團團圍住了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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