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官家還想留著宋家?


    謝景明微微詫異, 太子可以說對宋伋言聽計從,如今大半朝臣也紛紛以其馬首是瞻,已隱隱有把持朝政的架勢, 難道還不足以引起官家的警惕?

    視線落在攤開的書上,正是坊間炒得沸沸揚揚的陸蒙手稿, “民權高於君權”六字旁邊,朱砂筆狠狠畫了一道。


    血淋淋的,刺目得緊。


    一道極亮的光從腦中劃過, 謝景明猛地明白過來,對比宋伋, 官家顯然認為陸蒙學說對皇權的威脅更大!


    權臣總能鏟除,宋伋都七十八了, 還能活多久?大不了等他壽終正寢,再鏟除宋家及其黨羽也不遲。


    但若要湮滅人們腦中的信念,可不是簡簡單單殺幾個人的事了。


    官家欽佩陸蒙的學識與為人,卻對他秉持的學說深惡痛絕,所以用宋伋打壓陸蒙,借此警告天下臣民,君權至高無上不可褻瀆, 任何人都不能挑戰皇帝的威嚴。


    想通這一點, 謝景明立時改變策略,不再揪著宋伋不放。


    他翻了翻那本書,“韓棟也是今年才過繼給韓斌為嗣子, 並非由韓斌教導長大。韓斌為官多年, 是個悶頭幹實事的人, 在朝中獨來獨往, 從未聽說有過激言論。隻聽一麵之詞有失偏頗, 官家不如把他找來問問?”


    他在提醒官家,韓斌是純臣,非宋伋一黨,打壓韓斌,隻會讓更多的朝臣倒向宋伋。


    慶平帝深以為然,“朕也不信奏章上的話,韓斌是個駑鈍的老實人,如果他謀反,那滿朝也沒幾個人可信了。”


    “說起來還有樁趣事,刊行這本書的人是個寒門舉子,窮到上街賣字貼補家用,卻有錢印六千冊書。”


    謝景明嗤笑一聲,把書放了回去,“雕版、紙墨、工費,一本的成本至少四百文,合計兩千四百貫,大約是京城中等人戶的資產,這可不是一筆小錢啊。”


    慶平帝沉默了,好半晌才說:“朕知道了。”


    謝景明暗歎一聲,躬身告退。


    許清和文彥博已在宮門口等著了,見他出來,文彥博迫不及待問道:“王爺,官家怎麽說?”


    謝景明重重吐出口濁氣,目光陰沉,“我看官家的意思,不會重責韓斌,他還要留著韓斌對付宋伋。韓棟就不好說了。”


    文彥博氣得火冒三丈,狠狠一跺腳,轉身就走,“鄭行簡那個王八蛋,老子揍不死他!”


    許清衝停在一旁的馬車招招手,“郎主,咱們是去樞密院,還是回王府?”


    謝景明登上馬車,“樞密院。”


    北遼使臣團已到城郊都亭驛,樞密院掌管大周對外往來的一切事務,他得和北麵房的幾個主管商量下如何接待他們。


    剛走不遠,便有府裏的小廝前來報信:“郎主,顧娘子去找鄭行簡了。”


    “什麽?”謝景明十分意外,“她去幹什麽?”


    “蘭媽媽打發我報信,顧娘子請教她這事的嚴重性,她就幫忙分析了下,結果顧娘子聽完,臉色煞白煞白的,跳上馬車就殺鄭家去啦。”


    謝景明立刻吩咐調轉馬頭,“去鄭家。”


    小廝忙道:“萱草姐姐跟著顧娘子,蘭媽媽不放心,讓許遠並幾個侍衛也趕過去了。”


    啪,鞭梢在空中響了下,馬蹄頓時踩得如鼓點般急促。


    許清笑道:“有許遠在,沒人能靠近顧娘子一丈之內,若論嘴皮子,還有文彥博呢,唾沫星子也能噴死姓鄭的。”


    謝景明心不在焉地“嗯”了聲。


    鄭家門前,小小的巷子裏已擠滿了人。


    文彥博雙手叉腰,聲嘶力竭罵道:“鄭行簡你個縮頭烏龜,給老子滾出來!你娘的,表麵交好背後捅刀,背信棄義賣友求榮的勢利小人,賤不死你!”


    咣當,門開了。


    鄭行簡鐵青著臉出來,背著手立在台階上,下巴抬得高高的,“文師兄,做錯事的人是韓棟不是我,難道批注不是他寫的?難道他沒有推崇陸蒙的邪說歪道?你有氣甭衝我發——他是自作自受。”


    文彥博連連冷笑,“修書你也有份,人家韓棟不修了,你卻私印賣書,臨了一推二六五,全賴在韓棟頭上!你小子一開始接近我們就沒安好心,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你這麽不要臉的。”


    被眾人形色各異的目光盯著,鄭行簡著實有點下不來台,一時惱羞成怒。


    “至少我不像你,卑躬屈膝,顛倒黑白隻顧討好攝政王!”


    “何為黑?何為白?”文彥博步步緊逼,目光咄咄逼人,“顧先生於你有半師之誼,你用他的名義接近韓家,扭臉就說人家嶽丈是反賊!我不遺餘力幫你走動關係,你卻陷害我最好的朋友!”


    “出賣老師朋友換取前程,奉迎奸佞權臣,不僅恬不知恥毫不在意,還洋洋得意自詡正義?你上愧君父,下愧親友,真乃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諂媚小人也!”


    “好!”不知是誰大聲喝彩,人群中隨之附和,還劈裏啪啦鼓起掌來。


    鄭行簡臉憋得通紅,惡狠狠盯著文彥博,“說夠了嗎?有本事你告我去,把我下大獄。”


    文彥博當然治不了他的罪,也就是罵一頓出出氣。


    “別以為你能扳倒韓家,咱們走著瞧。”他氣哼哼扔下一句,準備走人。


    一轉身,卻見顧春和緩緩走下馬車。


    “誒,你怎麽來了?”文彥博怔了怔。


    鄭行簡也愣住了。


    眼前的人和上次又有所不同,看她穿的戴著,並不是多麽昂貴的衣料,怎麽整個人看著愈發雍容典雅起來呢?

    眉眼間也更生動了,減去幾分青澀稚氣,多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柔情綽態,讓人的眼睛忍不住跟著她轉。


    恍惚間,顧春和已走到他麵前。


    “我父親沒有將外祖的手稿給過外人。”她表情淡淡的,看他就像個陌生人,“不告而取謂之竊,請你把書還給我。”


    “謔,原來他是個小偷!”文彥博大叫,周圍隨之一片嘩然。


    鄭行簡的臉漲得紫茄子似的,幾乎從齒縫裏迸出一個個字,“春和,那是你爹給我的,不是我偷的,你想好了再說話。”


    “別扯謊了,我爹絕不會把外祖的手稿給你。且不說他為保護那幾本書吃了多少苦頭,那些是我娘的念想,想外祖的時候就拿出來翻翻,就憑這個,他怎麽可能送給你?你又不是我家多親近的人。”


    文彥博又喊:“竊而不還謂之無恥。”他一邊喊,一邊拍巴掌,“鄭行簡,不要臉,鄭行簡,不要臉!”


    聲調頗為押韻,便有一群看熱鬧的小孩也跟著拍巴掌起哄。


    鄭行簡快要吐血,“春和,我們認識那麽多年了,你如此作踐我,心裏就不難受嗎?你、你為了討那人歡心,竟是一點廉恥都不要了!”


    此時再聽這話,顧春和隻覺好笑,“那人?你是說謝景明吧,你都不敢說出來。也對,你這種人,原本就不配稱呼他。”


    鄭行簡愣住,“你?”


    顧春和十分認真地說:“我就是想討他歡心,如何?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豔羨他,又恨自己不是他,不擇手段想要成為他,所以你丟掉以前堅持的文人氣節,轉頭向太子搖尾乞憐,你忘了李仁是如何羞辱你的了?”


    不,我沒忘,就是因為忘不了被人踩在腳下的恥辱,我才要做人上人!


    鄭行簡猙獰著臉走下台階,忍不住用最惡毒的話刺激曾經心悅的女子,“顧春和,你爹到底沒能逃過罪罰,你賣身白賣……啊呀!”


    一粒小石子橫空飛出,正中他門牙,登時滿口鮮血,哇一聲,吐出兩顆牙來。


    萱草和許遠隨後雙雙躍到最前,一人扭住他一條胳膊,同時飛起一腳踢向他的膝蓋後窩。


    撲通,鄭行簡雙膝狠狠砸在地上,半拉身子都麻了。


    再抬頭時,麵前已多了一個人。


    陽光從他背後照下來,看不太清他的臉,高高的個子,穿著紫色官袍,腰間係著方團玉帶。


    能係玉帶的,隻有官家和太子,還有……攝政王。


    太陽躲進雲裏了,鄭行簡眯起眼睛,終於看清了謝景明眼中的神色。


    沒有戒備,沒有憎恨,沒有鄙夷,沒有,什麽都沒有!


    不帶絲毫感情,看他就像看團空氣。


    他根本沒把自己當對手。


    鄭行簡一直梗著的脖頸突然垮了。


    “把書稿拿回來。”謝景明吩咐,許清馬上帶人進院翻,但聽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許清小心捧著幾卷書出來,“隻找到這些。”


    顧春和看看,的確是外祖的筆跡,不無遺憾道:“當時我家鬧得兵荒馬亂的,我爹都來不及收拾東西……可惜了。”


    “別傷心,等我把燕山府奪回來,咱們回析津縣瞧瞧去,或許能再找到點什麽。”


    “真的?”


    謝景明溫柔一笑,“我說過,不會再騙你了。”


    顧春和大喜,忽靈機一動,朗聲說道:“鄉親們,王爺說了,他要把析津縣從遼人手裏奪回來,到時我們可以回家啦!”


    鄭家所在的巷子,大多是從析津縣逃難過來的人,故土難離,沒人不思念家鄉,一聽見這話,人們馬上興奮不已。


    “王爺說話可算數?”也有人不敢相信。


    “那是當然!”許清自豪挺胸,“咱們邊防軍可不是那些吃喝玩樂,隻會玩弄權術的官老爺,丟了燕山府,這鳥氣咱可咽不下,非叫遼人跪下來喊爺爺。我說鄉親們,安心過年,等開春你們就能回家啦!”


    人群立時沸騰了,笑著鬧著奔走相告。


    顧春和見此,反倒有點擔心了,“我是不是幫倒忙了,如果開春奪不回來……”


    謝景明撓撓她的手心,扶著她上馬車,“我的關西鐵騎都打到析津縣邊兒上了,年前就能收複燕山府全境——沒把握的事,我從來不做。”


    車簾落下,他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輕說:“你方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其實,討我歡心很容易,隻要你……”


    “去你的。”顧春和推他一把,羞得眼角都紅了,頓了頓,也對他道了聲謝,“多謝你替我出氣,他的牙好像斷了?”


    謝景明笑笑沒說話。


    鄭家門前,鄭行簡手裏捧著兩顆門牙,癡癡呆呆,一會兒笑,一會兒哭。


    縱然參加春闈,也沒辦法參加殿試,誰會取一個說話漏風,張口缺牙的士子?

    現在他才明白宋伋那句“是福是禍誰也不知道”的意思,他做好了與攝政王為敵的準備,可沒想到,僅僅一個照麵,攝政王就輕而易舉斷了他科舉的道路。


    不行,他要找老相國去,科舉不成,還可以舉薦做官。


    鄭行簡一揚脖子,把碎牙吞入腹中。


    三天後,官家終於批了彈劾韓家的奏章,韓斌教子不嚴,罰俸三年,官降一級,而韓棟比較慘,不僅沒了功名,還被流放到景城郡。


    老相國顯然對這個判決不滿意,但他已然顧不上韓家的案子了,北遼使臣團入京和談,竟提出與大周和親的條件!


    大周沒有適齡的公主郡主,宗室裏找不出來,隻能從勳貴大臣裏找。


    缺了大德的韓斌,居然請奏官家,封宋家的小孫女為公主,和親北遼。


    宋伋知道他是打擊報複呢,當然不可能答應,暗中使人聯絡北遼使臣,偷偷給他們送了一副顧春和的畫像。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2-05-14 23:45:07~2022-05-15 23:58:3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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