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宋伋是典型的嚴父, 對幾個兒子素來挑剔得緊,見麵就沒有笑的時候,稍有點差錯就非打即罵, 唯獨對這個五十五上頭才得的小兒子異常寬容。
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 老相國也沒能逃出這句話。
寵著寵著,卻突然發現小兒子越長越歪。
不喜歡讀書,沒關係, 反正他的哥哥們個個出色,宋伋也不指望靠小兒子發揚門楣, 到時候給他一份兩輩子都花不完的家業,做個富家翁也未嚐不可。
喜好美色, 也行,食色性也,寵姬多幾個就多幾個,大不了娶個賢惠有手段的媳婦,替他管好內宅。
至於偷著寫雜劇本子,整日混跡勾欄瓦舍,和下九流稱兄道弟之類的, 宋伋都懶得管了。
可小兒子今年都二十三了, 不僅一點娶親的意思沒有,反倒把院裏幾個通房都配了人。
宋伋暗中留了心,這才發現, 小兒子在外養了個青樓女子, 這些日子一心撲在那人身上, 為了捧她當花魁, 銀錢潑水似的往外扔, 幾乎把暗中給他的體己揮霍一空。
錢是小事,宋伋不在乎,在乎的是兒子被一個妓子牽著鼻子走。
宋伋為了把兒子扳回正軌,一改之前的慈和寬容,用教導其他子侄的法子加倍嚴格管束,這陣子表麵看著規矩不少了,結果他一出門,這孩子就原形畢露了!
在家門口不好讓人看笑話,宋伋悄悄吐出口粗氣,陰沉著臉邁進院子。
太子在等他。
“官家暫且無意廢你。”宋伋把今日麵聖簡短說了一遍,“不要冒進,這段時間你要低調,最好閉門不出。記住,無過便是有功,切勿讓攝政王再抓住你的把柄。”
謝元祐卻說:“吃了這麽大的虧,我著實忍不了!您看這是什麽。”
宋伋接過那頁手稿,眯著眼睛瞧了半天,“哪兒來的?”
“一個姓鄭的舉子,多虧了我隨手收的小妾,她舉薦的人。”謝元祐帶著幾分得意,備細說明了張澤蘭鄭行簡的來曆,以及與顧春和謝景明的愛恨糾葛。
宋伋不置可否,“內宅婦人如何接觸得到外男?你那小妾又如何知道前朝政事,還敢指手畫腳給你出主意?殿下,東宮該好好清查了。”
謝元祐被噎得一愣,半晌訕訕道:“因王家之事,王氏越發和我離心,連帶著宮務也不大管,還吵著鬧著要和離。唉,我也難啊。”
一出問題就是別人的錯,這點宋伋不大瞧得上。
但他隻隱晦地提醒他一句,“過河拆橋的事不能幹——跟著殿下的人一旦寒心,後果將不堪設想。”
謝元祐忙應了,仍大力推薦鄭行簡,看得出,折損王家對他打擊頗大,這是憋著一口氣反咬攝政王一口。
強攔著,恐怕會招致他的不滿,且事關陸蒙案,畢竟是自己親手定的罪名,也正好利用此事試探下官家對自己的態度。
宋伋便聽從太子之意,見了鄭行簡一麵。
宋伋給鄭行簡兩條路,一是留下手稿原件,拿錢走人,從此安心讀書,禍福與他不相幹。二是由他出頭,印發所有整理好的陸蒙書稿,大肆宣揚韓家對陸蒙的推崇賞識,但如此一來,就相當於明目張膽和韓家作對了,是福是禍誰也不知道。
鄭行簡毫不猶豫選擇了第二條路。
他費盡心機拿到這些“證據”,可不是為了幾個臭錢,他要以此為踏板,取得老相國和太子的器重,進入大周朝的權力中心。
宋伋很輕鬆就看穿了他的野心,微微一笑,接受了他的投名狀。
有野心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與之匹配的能力。
且讓他看看,這個年輕人能走到哪一步。
鄭行簡從宋府出來,不知不覺眼底已多了幾分倨傲之色,他回身望著相府氣宇軒宏的五楹倒廈正門,使勁攥了攥手心,昂頭挺胸地去了。
總有一日,他也要成為這等豪宅的主人。
在此之前,還得交好相府的幕僚管事,朝中有人好做官嘛!
鄭行簡琢磨著去樊樓定桌酒席,卻在門口被店小二攔下來了,“客官對不起,今兒被人包場了,明兒再來吧。”
因見門口停著一輛囚車,囚車周圍還立著數名佩刀侍衛,這景象頗為稀奇,鄭行簡好奇問道:“來的哪位大人物?”
“攝政王!”店小二也是嘖嘖稱奇,“你知道殺北遼使臣的顧庭雲不?今兒是他流放的日子,王爺不但包場子給他送行,還派人護送他。瞧見沒有,那些侍衛都要跟著去灤州。”
鄭行簡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登時不是個滋味,哼聲道:“他是犯人,犯人就得有個犯人樣!搞這樣大的陣勢,竟沒言官彈劾?真是世風日下,若我為官……”
“你當官咋樣?”冷不丁身後響起一聲,驚得鄭行簡渾身一激靈,這才驚覺自己得意忘形了。
許清笑嘻嘻看著他,擼起袖子,晃晃兩隻蒲扇大的巴掌。
鄭行簡頓覺不好,轉身就跑,可晚了,許清一腳踹在他背上。
標準的狗吃屎姿勢。
鄭行簡羞憤欲死。
這還不算完,許清揪住他領口一把拎起來,抬手“啪”的就是一下。
鄭行簡捂臉大怒:“你知道我是誰?狗——”
“狗東西,打的就是你!”許清左右開弓扇他大嘴巴子,劈裏啪啦放鞭炮似的一陣山響。
打得鄭行簡臉上如同開了顏料鋪,連他娘都不見得認識。
邊打邊罵,“北遼人是你爹是你娘?你倒會替他們打抱不平,北遼殺我百姓,燒我城池的時候,怎麽不見你傷心難過?你若做官,就是個投降派,大周朝還不被你賣了?”
街上行人一聽,嘿,好個賣國賊!紛紛怒目而視,要不是見旁邊有侍衛站著,早上去吐口水了。
“給你臉了,真當自己是個玩意兒?”許清嫌棄地把他扔到一邊,拍拍手,“沒眼力見的東西,當著王府的人說我們的壞話,找打!”
圍觀的侍衛一陣哄笑。
笑聲飄到二樓,謝景明隔窗看了一眼,自然而然地關上了窗子。
“外麵在吵什麽?”顧春和隨口問了句。
“一條瘋狗,許清已經趕走了。”謝景明提起酒壺給顧庭雲斟酒,“此去灤州路途遙遠,這幾個侍衛您務必帶上,好叫我們放心。”
顧庭雲知道有人恨不得自己死在半路,因朗聲笑道:“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暫時不想死,王爺的美意我就笑納啦。”
忽臉色一肅,“臨別前,我也有幾句掏心窩子的話和王爺說。”
謝景明以為他要叮囑自己照顧好女兒,忙端正坐好,“先生請講。”
“我大周的百姓,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可愛!”
謝景明:啊?
顧庭雲歎道:“王爺,不管你是出於自保,還是想追究至高無上的權力,一旦坐上那個位子,你那些小情小愛就要往後放,你心裏,要裝著百姓,為君者,沒什麽比百姓更重要!”
他起身走到窗前,用力一推,滿街的喧鬧聲頃刻流入屋內。
冬陽燦爛,細細的北風微嘯著刮過,天氣很冷,街麵很熱鬧。兩旁的店鋪鱗次櫛比,光禿禿的樹上掛滿了紅綢彩花,夥計們賣力地吆喝著,各家門前人頭攢動,人們大包小包拎著扛著,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
是那種發自內心的,洋溢著希望的笑容,仿佛空氣中都傾瀉著快樂的味道。
讓樓上的人也不由自主跟著他們笑起來。
盡管從這條街麵上走過無數次,然而謝景明還是第一次這樣觀察他們,恍惚有一種不認識這個世界的感覺。
“我們的百姓最是溫順不過,他們任勞任怨,起早貪黑苦幹,掙十分,交五分,隻要有的吃,有的穿,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他們就滿足了。”
“偏偏有人把他們視作洪水猛獸,愚民、弱民、疲民,說什麽民強則主弱,簡直放屁!不讓老百姓過好日子,不把他們當回事,無論誰上去皇位都坐不穩!”
顧庭雲猛然轉身,目光灼灼盯著謝景明,“為君者,要守護萬裏河山,要讓人們安居樂業,要把百姓真正放在心裏,民權高於君權,如此,我大周朝才能世世代代永遠昌盛。”
這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聽得謝景明心頭砰砰直跳,模模糊糊冒出個念頭,似乎長久以來官家秉持的“君權高於一切”並非全然正確。
良久,他方抱拳一揖,“先生的話我記下了。”
記下,並不是認可。
顧庭雲知道,隻憑幾句話很難改變一個人的固有思想,他沒有當場發作自己,已經很給麵子了。
他會成為真正的賢明之君吧。
陸家學說也許會有大發異彩的那天。
顧庭雲深吸口氣,看看一旁的女兒,忍不住添了一句,“如果他要納小,趁早離他遠遠的,嫁不嫁的,就算嫁了還能和離呢,大不了爹養你一輩子!”
顧春和心頭一暖,柔柔笑道:“好,開春我就去找爹爹。”
謝景明的眉頭皺了又皺,怎麽回事?這倆人三言兩句,自己就成了負心漢?
他連正眼都沒瞧過別的女人!
時辰不早,該出發了。
一直送到城外碼頭,顧春和還舍不得鬆開爹爹的袖子,小臉淚水漣漣的,那模樣看得顧庭雲鼻子發酸。
“再過兩個月又能見麵,乖囡囡,爹爹在灤州等你。”顧庭雲狠狠心,拉開了女兒的手。
待要上船,遠遠有個女聲喊他:“顧先生請留步!”
來人正是杜倩奴。
許清想攔,卻見謝景明衝他搖搖頭,忙退後一步,順利地讓杜倩奴來到棧橋前。
“你是……”顧庭雲訝然打量著她。
杜倩奴雙手捧著一對小小的金鐲,眼中含淚,“先生,我是倩奴,您還記得我嗎?喏,這鐲子還是您給我的,如今早戴不進去了,一直也沒舍得融了再打。”
“倩奴?”顧庭雲仔細認了片刻,也顯得有幾分激動,“當年你才十歲,我都快認不出來了。你如今……”
他突然不說話了。
杜倩奴笑笑,“到底沒能離了那火坑。”
“對不住,”顧庭雲眼中滿是歉意,長長一揖,“說好了帶你一起走,是我們對不起你。”
杜倩奴想扶,手伸到中途又急急縮回來,忙不迭還禮,“瞧您說的,老鴇不放人,您和姐姐能有什麽辦法?再說我現在也挺好的,都成花魁了,吃穿用度,堪比大家小姐,我沒什麽不滿足的。”
顧庭雲叫過女兒,“這是我和你姐姐的孩子,春和,叫姨母。”
顧春和乖乖巧巧喚了她一聲。
“好,好。”杜倩奴的眼淚刷地淌下來了,胡亂抹一把,遞過去一個小包袱,“當初要不是姐姐救我,我早被老鴇打死了,這是我偷偷攢的錢……是幹淨的,您別嫌棄。”
顧庭雲隻取了一吊錢,“有此足矣,小妹,多保重。”
船離了岸,漸漸地遠去了,船頭站立的人也漸漸變小。
顧春和覺得視線有點模糊,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睜眼時,已經看不到父親的身影了。
河風寒涼,謝景明解下氅衣披在她身上,“咱們回吧。”
顧春和嗯了聲,眼睛看著杜倩奴,猶豫著,腳沒動地。
“你是不是想著幫我一把?”杜倩奴笑吟吟道。
顧春和訝然,自己的心思那麽容易被看穿?
“你的眼神和你母親一樣,都是心腸軟的人,當年也是,她自己的生活狼狽不堪,還總想著照顧別人。”
杜倩奴笑著拭淚,“孩子,我過得還好,謝謝你。”
她沒有借機親近顧春和,這一點倒是出乎謝景明的意料。
畢竟,一力砸錢捧她的恩客,就是老相國的小兒子宋孝純。
難道是他草木皆兵,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