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佞佛》

  慶俞早與聶遠風守在外頭多時,這會兒見房門忽地大開,釋空抱著自家少爺緩緩走出來,一時間兩人均錯愕在原地。


  何修窩在釋空懷裡,被兩人這麼直愣愣地盯著,怪不好意思的,奈何這和尚懷裡實在舒服,像個火爐似的溫暖熨帖。他又本就是個畏寒的,自然掛在這人脖子上不肯放了。


  想了想,厚著臉皮埋他頸窩小聲道:」我腿腳不便,勞煩了。」


  釋空唇角微勾:」無妨。」


  那目瞪口呆的兩人:……


  釋空見到聶遠風后,神色並未有何異樣,緩步從容走至那魁梧大漢跟前,微微頷首道:「遠風,我欲速回普光寺,還得勞煩你備車。」


  聶遠風這才不自在地將目光從釋空懷裡那人身上挪開,「慶俞昨夜托我接應行動不便的何小少爺時,便早有準備,如今馬車就在何府外不遠處。」


  頓了頓,想起了來時發現的橫亘在門外早已僵硬的家奴屍體,雖已掩埋,仍心有顧慮。催促道:「此地確實不宜久留,我方才發了信號通知其他弟兄引開追捕您的獄卒衙役,不若即刻啟程返京。」


  釋空點點頭,烏邑縣至京城普光寺再快也需二日路程,途中,他這副身體隨時可能生變,自然越早出發越好。


  打定主意,四人徑直往府外馬車奔去。可誰知,冥冥之中似有天註定,他們一行人竟迎面遇上了遍尋釋空未果、無奈之下只得返回府中從長計議的蘇憶錦!

  那蘇憶錦一眼便見到了釋空,大喜之下喚了句「殷黎」,卻在見到他懷裡抱著何修之時,陡然變了臉色,電光火石間,抽出腰間軟鞭怒不可遏地甩了過去。


  釋空騰身躲開,抱著何修輕巧落地,眸色深沉了幾分。


  蘇憶錦那鞭子一旦抽不到人,就越發氣急敗壞。何修冷眼看著,還沒嘲諷幾句,便見慶俞紅了眼沖聶遠風狀告道:「聶大哥,就是這個壞女人迷了老爺心竅,挑斷少爺腳筋,還害得釋空大師下了獄!」


  那聶遠風也是個沉不住氣的,一聽他這麼說,頓時火冒三丈,當即跳出來空手接住蘇憶錦的鞭子,將她整個人摔出老遠。


  蘇憶錦自然是打不過這皇宮裡出來的一等一的暗衛,被聶遠風掐著脖子提起來的時候,便對上他的眼施了魅術,釋空早知她會有如此,一點罡氣自指中彈出,點在聶遠風後頸封住了他的靈台。隨後閉上眼,口中默誦大悲咒,神識漸漸抽離,於聶遠風靈台之中化為一尊金身佛像。


  霎時,聶遠風眼中猛地射出一道金光來,直刺蘇憶錦瞳孔。蘇憶錦始料未及,凄厲地慘叫一聲,眼底緩緩流出黑色液體來,似是淚水實則非也,邪門得很。


  不過她一雙眸雖痛得厲害,卻還沒瞎,隱約見到聶遠風奪過她手中軟鞭,稍稍一用力,將其四分五裂開來,其中一段細細的鞭尾在內力作用下劃過她細嫩的臉頰,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何修見了,不由心驚。


  倒不是為這聶遠風對付蘇憶錦的手段,而是因著那鞭痕的位置,形狀與自己初見蘇憶錦時被她在右頰上弄出的傷一模一樣!

  他忍不住抬頭看向釋空,對方閉著眼,但向來無波無瀾的容顏此時竟隱約有幾許戾氣,沉浮未散。


  心裡,陡然湧現出一種不詳的預感。


  釋空睜開的眼的同時,聶遠風身形晃了一晃。


  慶俞瞧著地上的蘇憶錦,雖頗為解氣,但見聶遠風面色凝重、濃眉緊蹙,周身戾氣大漲,也不敢再上去蹭他,原地乖乖站著。


  一時間,竟無人說話,唯有蘇憶錦的低泣。


  」走吧。」釋空結實的手臂微微攬緊懷中人。


  何修抬首敏銳地注意到,他的眉間一點黑氣將消未消,不似往常雲淡風輕的模樣。


  聶遠風隨後跟上,他本就是個暗衛,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譬如,為何原該在獄中的釋空會渾身□□出現在何家少爺床上?為何他方才意識盡失之時毀了蘇憶錦容貌?


  心中已有猜測,卻不敢深想。


  可就此時,卻聽地上那趴著的蘇憶錦,啞著嗓子道:」殷離,你可是忘了身上那欲蠱!」


  」你說什麼?!」聶遠風聞言,腳步霎時頓住,返身提起地上女子大驚失色道,」你給他種了欲蠱?」


  何修從他話里聽出了點意思:」你聽說過欲蠱?」


  想了想,又問:」那你可知這蠱可有解法?」


  聶遠風點頭,嫌惡而憎恨地瞪著蘇憶錦,道:」這欲蠱傳自苗疆,是個害人不淺的東西,它寄於人體之中,每夜子時開始作祟,若不得滿足便撕咬你的骨肉,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至於解法……」猶疑片刻,才躊躇道,」若與那血飼蠱蟲之主交合,恐可得解,若非是伺主,交合只可壓制幾日。此外,蠱蟲與伺主相通,感應伺主離得越遠,發作越烈;中蠱之人越是壓制那慾念,痛楚越深。」


  何修:……


  行,女主,你行。


  」那怎麼辦?」何修煩躁地問。


  釋空道:」不必理會,我們儘快啟程即可。」


  卻是聶遠風難得提了反對意見:」我看還是帶上這妖女為好,您身子本就虛乏,禁不起連夜折騰,帶著她多少沒那麼糟罪。」


  何修沒說話,他看到蘇憶錦沖著自己冷笑,像是在挑釁,選擇性地無視了。


  慶俞反對,但是無效。


  聶遠風轉而去問何修的意見,何修能怎麼說,同意唄。既然女主存心找虐,那就別怪他到時候膈應她絲毫不留情面了。


  何修窩在釋空懷裡心中一動,懶懶地笑了笑:「帶著她也可以,多少拿出點誠意來。」


  「比如……佛舍利。」


  ……


  你不是說舍利和人都是你的嗎?

  他何修,

  可不是個以德報怨的。


  -------


  蘇憶錦妥協地交出佛舍利,何修一行人便帶上她火速啟程趕回普光寺。


  釋空的情形比何修想象的要嚴重得多,他一開始還仗著自己腳筋斷了,常常厚臉皮賴在釋空身上,順帶言語刺激刺激蘇憶錦。


  可等他發覺釋空有吐血之狀,脈象與昨晚相比並未有所好轉之後,便漸漸沉默起來,整個人越來越安靜了。


  成天圍著釋空轉的人,換成了蘇憶錦。


  手掌緩緩攤開,那佛舍利靜靜地躺在掌心,大半都成了污黑,光華黯淡到難以分辨。


  他將佛舍利交由釋空的時候,對方只輕輕道了句:「釋空已碰不得。」


  短短几個字令何修心一沉,他想起釋空給他講述的往事:

  ……貴妃蘇舞氏曾一念之差,為九皇子殷黎添了莫大的罪孽,致使舍利蒙垢。殷黎再碰不得,未多日便心性大變,森然可怖,周身散布黑氣,一如噬人的魔物。


  何修無法想象心智盡失的釋空會是什麼模樣,

  馬車搖晃顛簸地行駛著,他隱隱有些清楚為何釋空那麼急著趕回普光寺,只是不知這條路能否如他所預料的那般順利。


  前所未有的焦慮和彷徨,湧上何修心頭……


  馬車停了下來,帘子被掀開,上來了一個人。


  是釋空,

  何修低下頭,不敢去瞧他蒼白憔悴的臉。馬車內空間狹小,旁邊的慶俞自覺下去上了後面那輛。


  釋空在何修旁邊坐下,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何修眼睛發澀,他見到了釋空袍中露出的一截手腕,青筋暴突、指縫間隱隱還有血跡……分明是在忍耐那脈息相衝的苦痛,即使這人此時看上去平靜無波、與往常無異。


  如果到了子夜……加上那欲蠱作祟,就更不好受了。這已是第二日,算來整整兩天釋空沒有合過眼。


  「你……還好嗎?」


  何修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干啞得厲害。


  出家人不打誑語,釋空未作回答,而是注視著他問:「為何這幾日躲著釋空,可是不願見我?」


  何修一怔,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他不太敢在釋空面前晃,是因為聶遠風提點過自己。他稱那欲蠱雖毒,但若不動慾念、不存淫心,白日里是不會被喚醒的,告誡何修別整天掛在釋空身上,這蹭來蹭去,沒火也要起火了。


  「釋空還記得初見時,何小施主舌燦蓮花,如今怎的竟似被貓叼了去?」


  何修聽了他說這話,立時詫異地抬起了頭,釋空在他眼中向來是謹言慎行的,這會兒居然聽他出言調笑自己,自然吃驚不小。


  釋空淡淡一笑,五官越發清雋了,只是滿身風華仍然掩不住眸中潛藏的疲憊與勞頓。


  「你可信前生?」


  何修不知他何意,順著他的話道:「佛不是說:今生種種皆是前生因果么?」


  釋空點頭,「我這幾日修行打坐,怎麼也靜不下來,神識中總是閃過一些零碎片段,卻又非自己這一世的記憶。想來如今釋空堪不破這色/欲二字,亦是前世因果。」


  何修見那原該高高在上的釋子如今為塵世七情六慾所苦,心裡說不出個滋味,只能勸慰道:「一切只因欲蠱作祟。」


  釋空搖了搖頭,垂眸不語。


  馬車行至官道的時候,大約途中忽然衝出了什麼東西,駕車的車夫「吁」了一聲,驟然急停。何修腳沒著地,一頭往前栽了下去。


  卻是身旁釋空眼疾手快地將他撈了回來,攬進了懷裡。何修道了聲謝,便想從他懷裡爬出來到旁邊坐好,哪知釋空攬在他腰間的手怎麼也不鬆了。


  肩胛一沉,何修微微側頭,竟見釋空將下巴抵了上來,似有似無的呼吸就這麼灑在他耳邊。


  何修不自然地掙了掙,腰間釋空的手臂卻勒得更緊了。


  「得罪了。」


  何修聽到身後那人疲憊道,「釋空這幾日實在是難以入眠,可否暫借何小施主肩背一用。」


  ……


  釋空合著眼,濃密的睫毛低低垂著,將眼底的青黑勾勒在一片陰影了……他真的很累。何修不再動彈了,朝後倚在他懷裡,安靜地聽著耳邊那人輕淺的呼吸,

  未幾,釋空的氣息越發綿長、深沉,眉間擰成川字的褶痕也緩緩舒張開來,


  何修忽然就覺得,一直這麼下去也挺好……


  他,釋空,還有一方小小的自在天地。


  回憶從剛來這個世界至今的點點滴滴,猛然發覺,釋空於他,就好似黑暗中的一縷陽光。誘使蜷縮在蝸殼中的他緩緩探出了腦袋,先是試探和挑釁、然後漸漸在意,最後被蠱惑而不自知。


  一點一點,沉溺其中……


  何修想起了閆銳的話,

  原來感情,真的可以無關性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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