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佞佛》
一切始於永朔四年。
永朔四年冬,貴妃蘇舞氏孕,一時盛寵不斷,顏氏后位岌岌可危。
及至次年九月誕下雙子,後宮亂始。
時人愚昧,皆視雙子為不祥,深以為其一為惡鬼所化,蘇舞氏亦心生懼意,遂將女胎匿於深宮,只命嬤嬤對外宣稱誕下皇子。然當夜天降異象,皇后顏氏咄咄相逼,屢次對帝稱此子有異。
帝甚喜蘇舞氏,反以此象為祥瑞,賜皇九子名諱「黎」,喻蒼生。龍恩浩蕩,一時間各皇子無能出其右者。
那貴妃蘇舞氏恐東窗事發,欺君罔上永無翻身之日,便暗中命嬤嬤勒死藏匿女胎,一了百了。嬤嬤於心不忍,私自將女胎裝於提盒之中送至宮外,得京城一蘇姓大戶收養,後起名「蘇憶錦」。
何修聽到這兒,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男女主竟然是親兄妹,怪不得全文被鎖,這不是亂/倫么!
倒是釋空,在講述這段宮闈秘史之時語氣竟毫無波瀾,彷彿自己只是一個局外人。都說一入空門紅塵斷,真的就能斷個乾淨么?
何修是不信的,
……在講述到蘇舞氏為了保住自己地位,而選擇扼死蘇憶錦之時,何修分明從釋空眼裡看到了一絲壓抑的痛苦,很淺,但絲絲縷縷揮之不去。
他的心境,隱隱變得沉重起來。
九皇子早慧,三歲開蒙,五歲便通詩賦,善雄辯,更難得品性溫和謙讓,皇帝自然愈加疼愛這個兒子。
然而好景不長,永朔一十四年,九皇子突發重病,痊癒后竟換了個人似的,變得喜怒無常、瘋言瘋語起來。蘇舞氏疑慮他為惡鬼上身,夙夜難寐,后經諫言,便書信一封託人交由普光寺智法禪師,請求度化。
智法回信稱此子與佛有緣,若能隨其遁入空門,必能平安終老,無妄無災;否則為俗世孽障纏身,恐不得善終,且累及親人。
蘇舞氏自然不允,她只此一子,還望依其榮登后位,派人苦苦請求他法。
智法便贈佛舍利一枚,存於佛檀錦盒之中,內有佛門七寶供之。言,若舍利未蒙垢,則可安享凡塵富貴,倘若一旦蒙垢,非遁入空門不可挽救。
佛舍利明心智,驅邪魔,惡障漸離、善根漸生,然一切罪業惡業惡趣之人不得沾染,否則舍利蒙垢,孽障頓生。
得此佛門至寶后,蘇舞氏便瞧著九皇子一日日好了起來,如此平平安安到了永朔二十年,因著皇長子品行不端、才德有虧,皇帝漸有廢長立幼之意,蘇舞氏本以為從此可高枕無憂,怎料就在這一年,變故陡生。
這要從蘇憶錦永朔二十年春進宮說起。
蘇憶錦品貌上佳,機緣巧合下被分配到霜華殿伺候九皇子殷黎,雙生子本就心靈相通,很快便互生好感。殷黎受佛舍利影響,性子沉穩內斂,溫和寡淡;蘇憶錦卻與之相反,嬌蠻大膽,恣意張揚,對殷黎暗生情愫后,私下更是常常直呼其名諱。
此事很快傳入貴妃蘇舞氏耳中。
蘇舞氏認為其子將來是要稱帝的,豈容這等出身的女子肖想,便暗中召見了蘇憶錦,打算好好教她些規矩。
卻不料這一見,鬧到了後來不可收拾的地步……
蘇憶錦容色傾城,眉眼間隱約有幾分與蘇舞氏相似,蘇舞氏初見她心中便是一冷,待到瞄見她耳後紅痣,整顆心已經涼透。
當年的嬤嬤已經過世,那女胎的生死早就無從對症,蘇舞氏對嬤嬤的忠誠起了猜疑,認定其將蘇憶錦身世告知了他人,欲有所圖謀,只因早早過世尚未及行動。
是以蘇舞氏絲毫不曾為女兒死而復生感到喜悅,反而日益思慮深重、寢食難安。偏偏那蘇憶錦性格乖張,處處與她作對,更與殷黎越走越近,蘇舞氏自然愈發將那蘇憶錦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
蘇憶錦的出現,逼得她不得不費盡心機、重新為那后位謀划起來。
永朔二十一年,當今聖上下旨將秀女蘇憶錦許給了藩王殷末,定於京中完婚後便遠赴邊疆,不得隨意返京……
至於這蘇憶錦如何入了秀女名單,自然是貴妃蘇舞氏在背後搞的鬼。
蘇憶錦不願屈從聖旨,偷偷溜出儲秀宮,潛往霜華殿私見殷黎,欲表明心跡,請求殷黎勸說其父皇收回旨意,奈何卻被貴妃蘇舞氏撞破,杖刑后拖回儲秀宮。
其後,蘇舞氏為絕了蘇憶錦私會殷黎的念頭,更是想了一毒計。
她派人將冠以九皇子之名的摺子上呈給皇帝,折中條條罪狀直指京中以蘇姓大戶為首的一系列商人巨賈,稱其偽造大祀神御之物、乘輿服御物,造御膳,誤犯食禁,無人臣之禮,是為大不敬。
皇帝大怒,判滿門抄斬,念及蘇憶錦已許配給藩王,特予赦免。
自此,蘇憶錦深恨殷黎。
蘇舞氏卻如釋重負,她借殷黎之手,既除去了心腹之患,殺光了藏匿於蘇府的知情人;又斷了蘇憶錦對殷黎的念想,自認一石二鳥之計。
奈何她機關算盡,未能算得自己此舉為九皇子殷黎添了莫大的罪孽,致使舍利蒙垢,殷黎再碰不得。未多日便心性大變,森然可怖,周身散布黑氣,一如噬人魔物。
蘇舞氏驚駭至極,憶及普法禪師多年前所言,再不敢耽擱,連夜將九皇子殷黎偷遣至普光寺剃度為僧。隨後,普法攜殷黎閉關禪房整整一夜,無人知道發生了什麼,及次日,九皇子恢復如常,攜舍利赴京面聖。
自此,世間再無殷黎此人。
至於蘇憶錦,家破人亡的她再無後顧之憂,遂抗旨於大婚之夜逃走,從此不知去向……
——————
一段令人唏噓不已的宮廷秘史就這麼從釋空口中緩緩道出,又在裊裊的佛香中沉澱下來,其間秘辛將永遠湮沒於歷史的長河中,不為世人所知……何修喟然嘆息,也不知是為那才學過人的九皇子殷黎,還是為那苦命雙子蘇憶錦。
「和尚,或者該說九皇子……你這麼坦誠,難道就不擔心我會管不住這張嘴,將其散布出去?」
「往事已矣,」釋空神色淡然,「再者,小僧既已將此事告知,自然是信得過施主。」
何修哼了一聲:「信得過我?既然信得過我為何有所隱瞞?」
釋空怔了怔。
「咳,就比如你與普法在那禪房內呆了整整一夜,怎會不知發生了何事?」
「釋空確實不知,不知何故當夜之事全無記憶,普法禪師亦不願相告。」
何修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釋空不知道,他卻是大約能猜到的。當晚那位應該就是殷黎精分的另一重人格了,搞不好是深宮裡壓抑太久的副作產物。
「那我再問你,若蘇憶錦潛往霜華殿順利私會殷黎,表明心跡后,九皇子殷黎可願為她抗旨?……可會娶她?」何修一雙眼緊緊盯著釋空,他迫切地想知道,那個七情六慾尚存的釋空到底會做出何種抉擇。
釋空搖了搖頭。
何修緊繃的心忽然一松,卻又聽他淡淡道:「釋空非是殷黎,無從得知。」
「……哦。」
何修悶悶道。
「但蘇憶錦顯然並不這麼認為,這三年間她苦苦糾纏於你,恨不得將你殺之而後快,你真當以為她只是為了復仇?」何修想到了自個兒的任務,不得不提點釋空,「有多恨就有多愛,女人都是難以捉摸的……她因你落了這等凄慘境地,方才你不免太過冷淡了。」
釋空卻無動於衷,眉眼看著倒是慈悲。
「眾生念念在虛妄之相上分別執著,故名曰妄念,若勘破此心,本來清凈,元無煩惱。」
何修聽了這話頓時有些不是滋味,再瞧釋空一副目廣清凈、洞徹分明的模樣,更為不爽:我們這些凡人皆被色/欲情仇所困,頓悟不能,活該在浮世中苦苦掙扎,自然比不得你這淡泊寡慾,無妄無求的釋子。
於是他探身湊至釋空跟前,似笑非笑睇了他:「願大師您終有一日也能嘗嘗這妄念纏身、難以擺脫的滋味。」
釋空瞳孔一縮,半晌不語。
何修見他如此,不由懊悔道,「只是頑笑罷了。
釋空仍舊沉默,何修只好沒話找話:「對了,方才……聽你提到什麼佛門七寶,不知是哪七寶?」
「……硨磲、瑪瑙、水晶、珊瑚、琥珀、珍珠、麝香。」
「瑪瑙?」
何修想起了什麼似的,「我看你對柳姨娘腕間的瑪瑙首飾頗為在意,可是此原因?」
釋空點點頭。
何修刷地站了起來,腦筋轉得飛快,他風似的跑進釋空房內掃視一圈,出來后低聲詢問:「我知你來烏邑縣目的是尋物……眼下看來,可是那舍利子丟了,連帶著供那舍利子的佛門七寶?」
釋空點頭,到沒有太過詫異。
「不錯,丟失一月有餘,幾日前方探得蹤跡。」
何修上上下下打量他:「丟失這麼許久,你身體不曾有過異樣?」
「釋空三年苦修,孽障已消,可暫保無恙。」
何修倒也不曾懷疑,只是臉色越發古怪起來。
釋空猜到他心中所想,主動坦言:「何小施主查探許久,知釋空目的乃尋物不足為奇。」
何修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粗聲粗氣道:「你、你怎知……」問到一半,自個兒悟過來,「醉霄樓那日,恐怕你身邊的不是尋常人吧。」
想來他叫慶俞去打聽這幫人之前,自個兒這邊就已經暴露了徹底。
「施主可是問完了?」
何修從打擊中回神,胡亂點了點頭。
「那釋空可要發問了。」
何修……???
釋空站了起來,一襲僧袍無風而動,他緩步到何修跟前,將他堵在自己的陰影里。
「為何施主如此在意蘇憶錦與殷黎的孽緣?……若最後結局是九皇子殷黎抗旨,娶了那蘇憶錦,你可開心?」
何修莫名就方了。
本來其實沉默也沒關係,但何修為掩飾這種慌亂而緊張的心情,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哈哈哈哈」
釋空不愧定力過人,就這麼靜靜地盯著何修,何修笑著笑著聲音就小了,尷尬得恨不得撓個洞鑽進去。
兩人對視半晌,何修終於開口表態了。
……
他說了四個字:「關我屁事。」
釋空:……
「我回房歇息了。」
何修把自己從釋空的陰影里挪出來。
釋空卻伸手拉住了他的袖袍:「就在這裡睡吧。」
何修:!!!
「這個,不大好吧,我怕我會控制不住……」
釋空頓時想到上回自己佛心動搖那日何修所為,體內氣血一陣翻湧。
豈料何修低頭接著自言自語道:「……打鼾吵到你就不好了。」
「……」釋空深吸一口氣:「無妨。」
頓了頓,解釋說:「那蘇憶錦怕不會這麼輕易放過你,這幾日還是不要離開釋空為好。」
事關生死,何修點點頭,表示非常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