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佞佛》
慶俞是個閑不住的,從留園回來后,便鬧騰著要出府給何修辦事兒,何修被他吵得頭疼,便允了。
總歸無事,身邊又沒個說話的人,何修乾脆提前用了午膳,準備躺回床上小憩一會兒,卻沒想到再醒來的時候天已快黑了。
外頭候著的小廝聽到動靜,便掀了帘子進來伺候他穿衣。
何修記掛釋空,詢問留園可有異樣?
小廝回說一切安好。
何修還是不怎麼放心,臨走前,釋空慘白如紙的唇與鼻息間濃重的血腥味令他不安,於是打發了小廝去釋空那處候著,自己披了件厚厚的狐裘往膳房去了。
夜裡風寒,何修這個身體又很是畏冷,鮮少這個點出門,因此膳房管事與手下人訓話時見一人滿身寒氣打外頭進來,齊齊愣住了。
「少爺,您這會兒怎的來了?」
管事第一個迎了上去,「仔細了身子。」
說著便將手爐揣進了何修懷裡,然後將他領到冒著熱氣的灶台前去去寒氣。屋裡頭很是暖和,何修呆了沒一會兒發間的寒霜就倏地消融了,只是那凍得有些透明的臉仍沒有緩過來,看著就驚心動魄。
「我自行做些吃食,您且忙著,不必顧我。」
管事連帶著一幫下人小心翼翼地在旁陪著,倒是何修沒事人似的,搓著手烤了會兒火便在膳房裡轉悠起來。
原主是個孝子,他母親尚在時因精神衰弱,身體也不是很好,原主習了藥理之後,便常來這膳房親手做些葯膳,想著給曾氏慢慢調養回來,奈何其母久病成殤,還是早早地去世了。
這身體的芯兒換了,可那些個手藝和本能倒是沒忘,何修便想動手做些進補的素齋,給釋空送去,也算是先前欺負他的補償了。
於是眾人便眼見著他匆匆洗凈手,忙乎起來。
何修第一道做的是佛手粳米粥,將新鮮佛手切成片,煎煮,去渣留汁,再與淘洗凈的粳米,熬至八成熟時,下冰糖融化調勻,再以小火仔細煨著。
管事派了兩個小廝給他打下手,何修便托其盯著粥的火候,自個兒抽空以豆腐皮包裹餡心,做了幾個豆腐皮包子。他手活靈巧,捏成形后如紙包四折,方正可愛,再以蛋清糊其封口,便上了籠蒸。
最後一道比較麻煩,棗泥山藥糕,但有滋脾土,潤心肺的功效,雖麻煩,何修還是做了。
他將無核紅棗切成細絲,山藥切片,分別撒上糖霜拌勻,大火隔水清蒸小刻鐘,取出攤涼。攤涼后,將山藥壓製成泥,再和以糯米粉搓揉成團,取適量壓成餅狀,加入搗爛的紅棗做餡兒,再以手搓成丸狀,一一置於碟中擺好,放置於大火上隔水清蒸小會兒,最後放入乾淨枸杞點綴。
簡簡單單的三道膳食,卻也費了何修大半個時辰,好在出爐后的賣相清蒸淡雅、精細考究,他自個兒瞧著還算滿意。
「去吧,給留園那和尚送去。」他心情頗好地沖身旁小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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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何修便未在膳房多留,因著下人傳話說慶俞回府了,加之天色已晚,於是派了慶俞去準備湯水,早些沐浴凈身。
何府有專設的湯休閣,閣內一方浴華清池,池中水口裝有蓮花噴水頭,池內是栩栩如生的花鳥魚龍雕紋,溫泉水自蓮花狀出水口汩汩流出,霎時便有水霧四起,氤氳繚繞如雲端。
慶俞如往日般伺候何修脫了繁複的錦袍,僅剩一件輕薄裡衣時,自家少爺卻忽地按住他的手,想了起什麼似的,別彆扭扭問:
「慶俞,你仔細聞聞,我身上可是有什麼味兒?」
慶俞吸了吸鼻子,茫然道:「……少爺身上沒味兒啊。」
何修想起釋空所說的藥味兒,臉一陣紅一陣白,厚著臉道:「你再湊近些仔細聞聞。」
慶俞抱住他的腰,把臉埋進他懷裡,蹭來蹭去蹭了半晌,抬頭嘿嘿一笑:「少爺,我聞見了紅棗山藥糕的味兒。」
何修額頭頓時起了青筋,下手就是一個爆栗,慶俞委屈地抱著腦袋,抬頭怯怯地瞧他。何修莫名有些煩躁,穩了穩情緒,他心裡頭其實也很清楚,無論問不問得出來,這藥味兒肯定都是不怎麼好聞的。
「慶俞,前些日子,不是有西域商人獻了些珍貴香料么,你去庫房找何伯,就說我眼下就要。」
慶俞便麻溜地去辦了。
半個時辰后,渾身香噴噴的何修出了浴,發梢還滴著水,引得慶俞跟個小狗兒似的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不停吸著鼻子。
這會兒已到戌時,按往常合該就寢了。何修卻心血來潮地喚來了膳房小廝,打聽留園裡的那位對自己做的晚膳可有說法。
小廝老老實實說對方沒動,還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
何修一聽心裡就不爽了,只是憋著火氣沒發作。
那小廝卻是個沒眼色的,多嘴道:「小的將吃食送去時,那西廂的柳姨娘正和那位大師說話,旁邊的丫頭提著個食簍,碟子里的東西瞧著像是動過的。」
何修的臉色立馬黑了,也不顧慶俞勸阻,愣是叫那小廝捎上早已冷掉的粥菜,大晚上提著燈籠去留園找釋空算賬了。
夜裡,寒風卷著小雪,吹在人臉上真真是刺骨的冷,嘴裡呼出的白氣都快結成了冰。
何修露在外頭的皮膚幾乎已經沒了知覺,他忍著不適穿過梅林,可前腳剛邁進庭院,尚未入廳堂,便遠遠地見到佛像前站著一對人。
正是釋空與柳姨娘。
打從何修派人送膳食過去,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時辰,也就是說這柳姨娘與釋空從酉時一直待到了戌時。
「我問你,老爺今日可有回來?」
何修的聲音微微有些發抖,不知是氣的還是別的什麼。
那小廝意識到不對,喏喏道:「不……不曾。」
「好,好你個釋空!」何修牙齒咬得咯吱響,胸中怒火翻騰,一時遏制不住,手一抬狠狠將小廝懷裡的提盒打翻在地,裡頭精緻的小碟摔了個粉碎,糕點、包子滾了滿地。
這響動引起了廳堂內兩人的注意。
那柳姨娘率先轉過臉來,她褪了面紗,半邊潰爛的臉敷上了白色膏藥,眸如秋水,盈盈可人,乍看上去那半張臉倒沒那麼猙獰了。釋空則手持一串紅瑪瑙首飾,分明是先前戴在她腕間的那串。
何修冷冷地瞪著釋空。
釋空對上何修的視線,貫來靜如止水的他,驀地心中一緊。
「少爺,少爺?」
那小廝雖被嚇得不輕,還是忍不住提點道,「夜裡風大,莫要久佇。」
何修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也沒說,攜著小廝拂袖而去。
在他身後,一雙修長有力的手,將滾落地上的僵冷包子緩緩撿了起來。
……
翌日,好不容易平靜許久的何府又鬧了個雞飛狗跳。
因著少爺病了。
原主這副身體本就不是個結實的,打娘胎里出來就落了個體虛畏寒的毛病。是以整個何府上上下下都賠著小心,生怕大冷天的何修受了凍,身子不爽利。
結果這位主倒好,昨兒個晚剛沐浴完,一身濕氣未散便火急火燎地往留園跑,又在寒風中佇立許久,這不第二天醒來,口乾舌燥想自行下床倒水喝,不料頭腦昏聵又四肢無力,剛下了床就撲通一聲趴地上,人事不知了。把那打了洗漱熱水端進來的慶俞幾乎下了個魂飛魄散。
何修到底是何玄令獨子,因此兩人關係雖不大親密,但這個兒子還是頗受何玄令看重的,若是何玄令得知何修病了,府里伺候的下人肯定是少不了一頓打。於是何修這一病,搞得身邊人個個人心惶惶,就盼著他能在何玄令回府前趕緊好起來。
燒懵了的何修醒過來的時候,床邊守著眼睛通紅的慶俞。
「少爺,您怎麼樣?您別嚇慶俞。」慶俞哭唧唧道。
何修揉了揉又疼又漲的腦袋,他上一世沒受過這個罪,今兒算是新鮮地體驗了一回,「大夫來過了?」
站慶俞旁邊的何伯應了聲是。
「大夫說少爺是風寒入體才導致高燒不退,需喝了葯休息靜養。」
何修眼角餘光瞄到了簾后的一襲僧袍,啞著嗓子沒好氣道:「既需靜養,屋內何至於擠這麼多人?見著就煩。」
話音剛落,那片月白僧袍便動了動,消失在視線之內。
何修又打發了何伯,只留慶俞一人守著,自個兒乖乖喝了葯,又繼續睡了。
這次睡得很不安穩,身上忽冷忽熱,汗又發不出來,難受得要命。忽地腕脈一緊,似是被溫暖的手掌扣住,有什麼東西被緩緩送進了身體,熨帖了他的經脈,極為舒服。
何修忍不住呻-吟出來。
那隻手似乎也碰了碰他的臉頰,但僅僅只是一瞬,很快便離開了,留下些微冷香。
何修努力睜開眼,卻見慶俞趴在一旁打著盹。於是推醒他問有沒有人進來?
慶俞揉著眼搖了搖頭。
何修心下奇怪。
「對了,少爺,」慶俞紅著臉說:「方才釋空大師在外頭的時候讓我給您捎個話,他說僧人過午不食,昨晚浪費了您的一片心意,實在抱歉。」
何修哼了一聲,心裡頭怒意倒是去了大半。
「少爺,您精神好了許多,這大夫可真高明。」
「燒退了就沒事,本就不是大病,」何修笑了笑,「行了,你也別守著了,我老這麼睡著也不好,扶我起來去大堂用膳吧。」
慶俞一聽他這麼說,神情有些緊繃起來。
何修便問:「怎麼了?」
慶俞支支吾吾道:「沒、沒什麼,就是老爺方才回來了。」
何玄令回來的話,肯定是會有人去彙報自己的情況,以何玄令對他兒子看重程度怎麼會不過來刷一刷存在感?
可眼下觀察慶俞的態度,對方似乎並不曾來過,實在古怪。
何修不是個能糊弄的,臉一沉:「還有呢?」
慶俞低著頭,小聲說:「老、老爺還帶了個女人回來,現在全府上下都圍著那女人轉……」
「女人?」
「嗯,」慶俞歪著腦袋仔細想了一下,「好像叫……叫什麼蘇憶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