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佞佛》

  之後的兩天,何府一反常態的安靜。


  許是上次釋空的話多多少少刺激到了何修,他眼下規矩得很,未在釋空跟前露面,也沒給何玄令找什麼麻煩,反而窩在廂房裡看起了那些個晦澀難懂的佛經。


  像模像樣鼓搗了幾日,也算是用心了,可別說什麼大徹大悟,反倒憋得慌,一瞧那些密密麻麻的經文就頭疼。


  再這麼下去,何修覺得自己估計得瘋。


  得,還是別折騰了。


  「慶俞,」何修合上手頭的《法華經》,勉強打起精神朝外間喚道,「別打盹了,陪我出去走走吧。」


  帘子後頭慢吞吞探出個腦袋,揉著眼道:「少爺,您可算想開了,這兩天我都憋壞了。」這小廝看模樣頂多十四五歲,臉胖乎乎的,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很是討喜。


  何修看他人雖小,難得聰明伶俐、耳力過人,便留在了身邊。


  「前幾日……來的那個和尚,現在怎樣了?」


  何修倚在榻上,瞧著銅鏡里靈巧地給自己束髮的慶俞,漫不經心地問。


  慶俞聞言撇了撇嘴:「好著呢,老爺將那和尚當成一尊真佛似的供著……少爺兩天沒出房間也不來瞧一眼。」


  「哦?」


  「可不是,」慶俞將攏好的髮髻用玉簪固定,忿忿道,「老爺將那和尚安置進了頤園,還吩咐閑雜人等一概不得打擾……據說裡頭的吃穿用度、布置擺設均是比照著皇家禪寺的規制來的。」


  何修笑了笑:「說起來也古怪,他一貫眼界高,怎的對這釋空和尚如此上心?」


  「少爺,您別說,這個和尚來頭好像還不小,」慶俞這時候湊到他跟前,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當今聖上第九子您還記得不?就是五年前遁入空門,敕賜『慧真禪師』的那位。」


  話到一半,換了副老成的模樣像模像樣地感嘆:「哎,也不知怎的這麼想不開,明明坊間傳聞才貌雙絕,出生時更是天降異象,備受聖上恩寵。」


  何修睨了他一眼,「你懂個屁,繼續說。」


  「這九皇子入了空門之後,到和別的那些禿驢不同,他靜心鑽研起了佛學,短短几年便已造詣精深,不僅親自動手編纂佛學講義,還主持開壇宣講。*時,聽眾極多,常常達到一萬多人的盛況,連那些名僧碩學都接踵而至。」


  何修唇角一勾,明白過他的意思來:「怎麼,你想說這釋空便是九皇子?」


  慶俞點點頭:「老爺與京城來的一位大人密談時,我偷聽到的。那人說這釋空和開壇*的九皇子,有八/九分像。」


  他這邊剛說完,還沒來得及邀功,就被何修揪著耳朵提了起來。


  「哎哎哎,少爺,疼、疼疼……」


  何修怒道:「長了副好耳朵能耐了是不是?讓你不該聽的別聽!這個月第幾次了?上回柳姨娘偷男人,上上回老爺請大夫治不舉,這次好在是沒被發現,要是被逮了個正著,家法伺候還算是輕的!」


  慶俞低著頭,委委屈屈地不說話了。


  「你若閑在府里無聊,我眼下倒有了件事讓你去辦。」


  慶俞眼前一亮:「少爺,你說。」


  「茗棋被我安插去了醉霄樓,你去找他打聽打聽,原先和那和尚一塊兒的那幫人如今去哪兒?」


  「好的,我這就去辦。」


  轉身就想跑,何修伸手拉住他,又好氣又好笑:「急什麼,天還早,耽誤不了你在外頭玩鬧,先陪我出去走走。」


  慶俞立馬跟個斗敗的公雞似的焉了,耷拉著腦袋跟在何修屁股後頭出了門。


  出了門又是另一番景緻,這不辰時剛到,陽光便已驅散了濃霧,將天地照得亮堂起來。可惜昨晚雪下得狠了,地上的冰霜一時半會兒消融不了,何修畏冷,外頭冰冷的空氣好似將他的五臟六腑都凍住,是以兩人只在梅林轉悠了一會兒,便欲離去。


  「少爺,那不是柳姨娘么?」


  慶俞眼尖,胖乎乎的小手指著遠處梅林小徑上的纖細身影,小聲道。


  何修抬眸瞧了過去,奈何那抹身影離得太遠,未能瞧清就飛快地消失了。


  ……那個方向,與柳姨娘所住西廂所相反,倒像是……


  「留園!」慶俞嚷嚷起來,「穿過梅林,那邊可就是留園了啊。老爺今兒個早上剛走沒多久,這個柳姨娘就不安分了,連個和尚都不放過!」


  何修心裡頭突然有些怪異滋味,微微垂了眼道:「以那和尚的樣貌,別說柳姨娘,怕是連個尼姑都會動春心。」


  慶俞撇撇嘴,不以為然,「不就是個和尚么,剃了光頭能好看到哪兒去?依我看再如何也比不上少爺半分。」


  這話叫何修聽了,頓時就樂了,伸手去捏慶俞的鼻子:「你這個小馬屁精。」


  又皺了皺眉道,「走,咱們也去盯著。這柳姨娘鬧出笑話倒是小事,但若這釋空若真是九皇子,何府怕會惹了麻煩。」


  說起這柳姨娘,也是個奇人。


  三年前由一揚州鹽商獻給了何玄令,據稱是一等的瘦馬,不但冰肌玉骨、容色過人,更是自小便被教習歌舞、琴棋與書畫,百般淫巧,很快便討得了何玄令的喜歡,由一個侍婢扶成了姨娘。


  再說身體原主將他爹葯得不舉之後,那柳姨娘就更不安分起來,暗地裡跟府中些個身強力壯的長工好上了。原主撞見過一次,可能是覺得自個兒老爹頭上這頂綠帽瞧著還挺合意,裝作沒瞧見。那柳姨娘膽子漸漸肥了,言行越發風騷不端。


  ……


  何修唇邊浮起一抹淺薄譏諷的笑,在後頭不緊不慢地跟著。


  那柳姨娘一襲芙蓉祥雲百花褶裙,外罩了件淺粉色雪狐裘衣,身姿款款地福了一福,轉瞬間便迷得那何玄令派來守園的家奴放了行。何修也不做聲,攬了慶俞足尖一點,施展輕功翻入園內。


  這留園仿江南水鄉而建,處處是清泉假山與翠竹,風亭月榭,迤邐相屬。華麗宏敞的廳堂掩於其中,添了幾分詩畫意境。


  「少……」


  慶俞剛想開口,便被何修抬手捂住了嘴,還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便也學著自家少爺,借庭院的假山掩住身形,朝廳堂望去。一眼就見到了跪伏在地,裝模作樣叩拜佛像的柳姨娘。


  那座金身佛像自然也是何玄令的藏品之一,如今為了討好釋空也把他從自個兒的小金庫里挪了出來,像模像樣地擺在桌上。佛像左右兩側是齊整的佛經,前邊供著一盞精緻的蓮花燈,四周則是放置對稱又整潔的香爐、幡、凈水、花果與一些素食。


  禱告完畢,丫鬟便扶了柳姨娘起身,轉身與身後佇立的釋空相對而視。


  那柳姨娘因著容貌被原主使葯毀了,至今反覆未愈,便總是長紗遮面,反而多了點欲抱琵琶半遮面的味道。她本就是上等「瘦馬」,自然懂得如何妝飾自己,頭上墮馬髻斜插寶簪、墜飾紫玉,輕紗束起纖瘦的腰身,將整個人襯得萬般柔弱,惹人憐愛。


  何修冷眼瞧著她款步走向釋空,心底的厭惡竟比往日更甚。


  離得遠,也聽不清楚他們說了什麼,但見那柳姨娘忽地身形不穩,竟直直朝釋空懷裡栽了過去。


  何修呼吸一窒,心懸了起來。


  釋空卻是不慌不忙,只手托住柳姨娘的一點皓腕,那柳姨娘便穩了身形,略有些不自然地重新站好,腕間鮮艷的紅瑪瑙飾物襯得那截骨肉尤為細膩光滑。


  柳姨娘一計不成,不知又和釋空說了什麼。


  釋空點了點頭。


  那柳姨娘便探出素手,竟是要摘了臉上那面紗,但及至耳後卻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再度說了什麼。


  釋空未作聲,柳姨娘身邊的丫鬟卻福了福身,低頭退出了廳堂,還反身竟似要替兩人合上大門。


  何修怎能忍得,當即喚了慶俞從假山後轉了出來,快步朝廳堂走去。


  「不知大師有何要事與我姨娘商量,竟需得閉門謝客」何修壓著怒意,一腳踹開那扇快閉合的門,把那丫鬟嚇得一顫。


  完了瞧也不瞧柳姨娘,只盯著那釋空,「這孤男寡女,怕是不大合適吧。」


  釋空念了句佛。


  呵,這態度,真真是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何修氣得笑了起來,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


  「少爺,賤妾方聞釋空大師善藥理,欲求葯,奈何賤妾醜陋羞於示眾,是以……」


  「知道丑還出來拋頭露面,滾!」


  那柳姨娘本是見勢不好,便尋了托口來搪塞。何修畢竟是嫡子,地位堪比何玄令,柳姨娘在他面前還是不敢放肆的。卻不料竟被這麼指著鼻子罵,頓時氣得肝疼,卻又發作不得,只能咬牙在心裡記下一筆,攜著丫鬟灰溜溜地走了。


  何修把人罵走後心裡舒坦了不少,開口喚慶俞。


  沒人應,何修提高了聲音,「慶俞!」


  還是沒人應。


  一回頭,才發現身後的小廝正直直地瞧著釋空,竟似看痴了。


  何修上去就是一個爆栗砸他腦門上。


  慶俞哎喲一聲回了神,訕訕地瞧向何修,目光躲閃。


  「就這點出息!剛剛誰說……」何修話到一半,忽然又收住了,改口道,「你去外頭守著,我有話對他說。」


  「哦。」


  慶俞應了,回頭戀戀不捨地看了釋空好幾眼,才將門重新給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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