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佞佛》

  何家大宅,


  日頭西斜,遠方天際里一縷陽光斜刺里射了過來,飄渺的霜霧漸漸隱去,積雪也慢慢消融,周身卻越發地冷了。


  臨水而建的亭台之中,一衣著華美的男子正倚著欄杆,大把大把地朝湖中投餵魚食,修長的指如白玉一般光潔。此刻正捧著個精緻的翡翠雕龍紋暖爐,端的是一派恬淡自安、閑雅自適之色。


  池中之魚紛紛浮出水面,接喋搶食,熱熱鬧鬧煞是好看。其中更有一隻極為名貴罕見的金龍魚,足有一尺余長,通體魚鱗彷彿金箔打造,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


  「少爺,喂不得,喂不得了呀。」


  何修瞧他小廝急得抓耳撓腮,手中動作頓了頓,「你來說說,怎麼就喂不得了?」


  那小廝哭喪著臉:「這金龍魚乃是貴人所贈,價值萬兩,老爺最是歡喜……您,您再這麼喂下去,可就撐死了!」


  何修垂下眼,那濃如鴉羽的睫毛在眼下浮現淡淡的陰影,煞有介事地考慮了一會兒,慢吞吞說了句:

  「哦。」


  那小廝懸著的心才稍稍一松,隨即就見自家少爺忽地將手中還剩的大量魚食齊齊給倒進了湖裡。


  「哎呀,手滑了。」


  小廝:……


  何修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寡淡的眉眼頓時增色不少,他拍了拍小廝的肩:「別緊張,這些魚飽腹了自然會離去。」


  小廝則一副天塌下來的表情,哆嗦著回道:「可少、少爺,這魚畢竟是畜生,它,它不知饑飽啊!」


  何修回頭看了眼池中之魚,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諷笑:「既是畜生,又不飽足,死了又何妨。」


  說完,便起身離了這亭台,沿著曲曲折折的游廊返往自個兒廂房,心情難得好了些,卻不見小廝跟來。回頭一瞧,才見著他正指使著幾個看管寧湖的家僕越過欄杆往水裡撈魚食,離得遠了,看得不甚分明,唯有那句發了狠的「……仔細你們的小命」依稀傳入耳中。


  何修笑不出來了,轉眼,又恢復成原先那副淡漠懶散的模樣。


  自他接替了這身體,多多少少秉承了原主的意志,閑的沒事給他那不上道的老爹找膈應,雖然往往效果並不如他想象的那麼好……


  「少爺,少爺,老爺吩咐您去書房隨他見個人。」身後傳來幾聲倉促呼喊,何修掉頭一看,竟是何伯。


  何伯是何府的管家,跟在何玄令身邊十餘載,算是看著原主長大的,他雖有些迂腐但老實敦厚、心地良善,這些年一直都很照顧他們母子倆。


  何修看他跑得上氣不接下去,忙過去扶了:「何伯,您都一把年紀了就別折騰了,這大冷天的要是摔了一跤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哎,老奴心中有數,多謝少爺關心。」


  何修緩緩往前走著,漫不經心地問:「見什麼人?」


  「老奴瞧著是個和尚。」


  何修皺了皺眉,暗道男主這行動也太迅速了,這麼快就找上門:「就他一個?」


  何伯點點頭。


  何修有些為難,他暫時還不願和男主接觸,本就打算先從旁觀望一陣子。再者待會兒還有個何玄令在,實在讓人提不起勁。


  「何伯,就說我身體不適,不去了。」


  「這……少爺,您不去,老奴不好交代啊。」


  何修頓覺頭疼,權衡一番后正欲妥協,遠遠地便見到兩個人并行著走了過來。


  原來這何玄令也知道何修的脾氣,乾脆攜了釋空直接過來找他。


  兩人走至近前,何伯這才退了下去。


  「修兒,還不過來見過釋空大師。」何玄令發了話。


  釋空合掌朝何修作了個揖,他身披寬大的月白僧袍,腕間繞著一串紫檀佛珠,氣質清華不似凡人。


  何修就這麼定定地瞧著他,目光頗為肆意,畢竟上次離得遠沒怎麼瞧清楚,還差點被發現……這回怎麼著也不能怯了場。


  不過仔細一瞧,這釋空還真是個世間罕見的美男子,可惜入了佛門,看著又是一派持戒禁慾之色,不知道女主怎麼個能耐給他掰了回來。


  「修兒,不得無禮!」


  許是他看得久了,就連何玄令也察覺到了自家兒子態度過於輕浮,向釋空告歉道,「小兒性情本是如此,桀驁不羈,如有唐突之處,請大師見諒。」


  釋空道:「無妨。」


  何玄令似乎頗為看重釋空,鐵了心要讓何修與其交好,繼續道:「小兒少時便以才學知名,可惜性情有缺,還望大師能指點他一二。」


  何修:……呵呵,你才有缺,你全家都有缺!

  正了正色,淡淡道:「爹,依我看,不如您先向這位小師父請教如何清心寡欲為好。」完了,似笑非笑地掃了一眼他下半身。


  何玄令一張臉頓時就青了。


  氣氛僵滯起來,這會兒釋空突然開了口:「既以才學知名,何小施主可是善詩賦?」


  釋空的眼眸深邃而清澈,如初生嬰兒般純凈無垢,何修與他對視不由心神一震,自慚形穢的同時,也生出些疑慮與不爽。


  大約是馮天耀那傢伙在他心頭扎的刺已生根發芽,由不得他忽略。


  何修便接了他的話,有些惡意地回道:「不會吟詩,只會淫詩。」


  釋空與何玄令一時都沒悟過來,怔怔地盯著他。


  何修被釋空這麼看著,心中作弄之意大盛,乾脆啞著聲音旖旎道:「對壘牙床起戰戈,兩身合一暗推磨。菜花戲蝶吮花髓,戀蜜狂蜂隱蜜窠。粉汗身中干又濕……*」


  「你,你這豎子……」何玄令猛地打斷他,一張老臉瞬間紅了個透,乾瘦的手指指著他直哆嗦,「真是氣死我了!」


  何修笑了笑:「爹,我都說了我只會淫詩……您彆氣,釋空大師既已遁入空門,定能抱元守一、持戒佛心,必不會被幾句淫詞艷語所誤。」


  釋空一合掌,念了聲:「阿彌陀佛。」


  面色不改,仍舊清清冷冷的,只那雙明凈烏黑的眼定定地瞧著何修,倒把他瞧得尷尬慚愧起來。


  何修除了戲弄之外,此舉也存了試探之意,不過男主這麼個反應……他便琢磨著自己是不是多慮了?


  本想著到此為止算了,可瞧著釋空佇立雪中,儼然一副超脫世俗、非塵世所能染指的模樣,莫名有點不爽……這麼個人,遇上了女主還不是難以自持,以身破戒?


  兩人也不知做了什麼搞到全文被鎖,連累他跟著頭疼,現在這幅模樣絕對是假正經……


  「修兒,你若能有釋空大師一半的氣度,為父便也知足了,」何玄令的話拉回了何修的思緒,他的神情很是複雜,何修從這位父親的眼中看到了幾分悔意與關切,難得壓抑住了原主了意志,沒跟他抬杠。


  「爹,孩兒還有事,先行離去了。」


  何修轉身將矛頭對向了釋空,微微一笑,細緻的眉眼舒展開來,「修觀今日之景,有感而發,送大師一副對子,不吝賜教。」


  「日落香殘,掃去凡心一點;火盡爐寒,須把意馬牢栓。」#

  這是一副謎聯,上聯含「禿」字,下聯含「驢」字,合起來便是「禿驢」二字。


  罵完人的何修剛想腳底抹油開溜,結果一轉身,就被釋空喚住了。


  ……嘖,反應的夠快啊!

  「何小施主,」


  何修原地站定,壓下那股心虛做泰然自若狀:


  怎麼,你個和尚難不成還要跟我對罵?……等你和女主破了戒再來會會我還差不多。


  釋空卻是朝他作了個揖,平心靜氣道,「智者不銳,慧者不傲,謀者不露,強者不暴。還望謹記。」


  其中深意不難體會,倒是何修望著釋空足以顛倒眾生的容色發了怔,半晌才垂下濃密的眼睫,心事被戳中,苦笑著離開。


  智者懂得收斂自己的光芒,不會肆意賣弄;

  慧者懂得謙卑律己,不會孤傲自我;


  謀者懂得恪守己心,故不惹無辜麻煩;

  強者不隨意招搖,內心強大無畏他人評論……


  ……


  呵,

  原來他何修什麼都不是;


  在釋空眼裡,約莫也就像個跳樑小丑一般,愚鈍可笑;


  他甚至連人都不是,一個執念積聚的靈體,如今不過經歷一世,便已被這塵世種種所縛。他憎惡自己的過往,嫉妒釋空的無垢,如此焦躁反覆,反而掙脫不得……


  都說,佛能度人,

  ……


  釋空,你能度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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