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萌芽
1994年9月,不得已,我上了「高五」。
班主任找到我,讓我當班長,我堅決拒絕了。高中上了四年,已經當了三年班長了,現在再也沒有那個自信和興緻了,自己屢考不「中」,那還有臉當集體「一把手」。
望著如山高的試題和書籍,暈,真暈。
平時老師上課還好,還能集中注意力聽講,但一到做題,胸悶、心慌,看看大家,望望窗外,滿腦子全是父母在田間辛苦勞作的身影。「明年再考不上怎麼辦,明年再考不上怎麼辦」?自己也感到,壓力已經變成了阻力。
1993年高考,我考了328分,與提檔線擦肩而過,連錄取的機會都沒有。後面也收到過幾所院校的錄取通知書,一看3000元至5000元的高額學費,家人不敢想,我更不敢提。
唯一的出路就是——復讀。當時自己是全村第一個上了縣裡的最高學府——縣一中的,考不上沒退路,考上了也是農村娃跳出農門的唯一出路。要出路,無退路。行,得上,不行,硬著頭皮也得上。可惜,到了第二年政策變了,大學變「雙軌制」了,原來上大學包學費、畢業包分配,一改不得了,什麼也不包了。我們這一代人,永遠踩著改革的尾巴,稍快一點兒,你享受的就是改革前的政策,稍慢一點兒,那就是放開、搞活。現在面臨的不僅是考不考得取,還要面臨即使考得上也上不起的挑戰。我上大學了,弟弟、妹妹上學怎麼辦?
煎熬、煩惱,煩惱、煎熬,結果可想而知,那年高考再次失利。
「爸,我不想再復讀了,我想為家裡干點活兒。」我低著頭,臊著臉說。
「那不可惜喲,咱都走到這一步了,再堅持堅持吧。小兒」父親也有點無可奈何。
「我真的不想再上了,我心裡沒底。」
「在家務農有啥出息呀,爸的唯一指望就是你能吃上商品糧。那是你一輩子的事。你上學不是給我上咧。」父親有點火了。
「在地幹活兒不是一樣生活。」我忖度著父親的心思,小心意意地抗爭著。
「你會幹啥呀,你說吧,你會幹啥!」父親徹底生氣了,他感覺他曾經嚮往的那個有彩色光影的肥皂泡,現在處在一觸即破的邊緣。
「我……我……」我也不敢往下說了,再說就要挨吵了,從小就知道父親有心臟病,家裡人盡量都不讓他生氣。也是自己沒有本事,何必再惹老人動怒。
母親不怎麼識字,孤立地站在一旁,也不知道怎麼幫腔兒。看著父母黑瘦的身軀,想想他們為我的付出,心裡真是五味雜陳,酸也有,委屈也有,但更多的是不甘。
再次復讀要600元復讀費,家裡實在太拮据了,我也沒敢向家人要,就委託同學找他在學校的親戚說了情,先緩一緩。但終究不是辦法,一個月人家催了兩次。那怎麼辦?只能硬著頭皮,先賴著吧。
那年國慶節剛過,父親騎了30公里的洋車來到了學校,像往常一樣給我帶來了這個月的鹹菜和豆醬。這些都是母親親手釀製的,為了讓我吃好,她還變了法的做著各種醬品:西瓜醬、黃瓜醬、西紅柿醬……這可是我的重要下飯菜,每頓再要上一份5分錢的冬瓜,這樣,糧票用自家產的小麥置換,一個月的菜錢就可以控制在10元以內。
「你想不想去當兵?」父親試探著問了一句。
「啊,當兵?我還沒想過,那這學不就白堅持了嗎。」被父親冷不丁一問,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你再考慮考慮。」
「我還是不去了吧,去了全都是未知數,也不知道路在哪裡。」那時我對當兵也沒怎麼了解過,一直上學,基本成了書獃子。
「那你回教室吧,我回去了。」父親說著把洋車掉了個頭。
「爸,您路上慢點。」爸的背影有點佝僂了。
父親走後,我呆住了。
他這一問,像一顆石子投進了我的心裡,漣漪四濺。這個學,還上不上?上,像現在的情況絕對把握不大,除非出現奇迹。當兵,是未知數,得從零起步,也不知路在何方。我也沒心回教室了,徑直到了寢室,拿著《平凡的世界》第三卷無聊地翻著。主人公孫少安比我大,但書中反映的事情好像就是我的成長經歷。他也曾很無助過,但他敢於抗爭;他何曾生活得不壓抑?但他一直奮鬥著。想想孫少安,我該怎麼辦?繼續求學,南牆就在前面,撞上是肯定的,只是時間的問題。當兵,前途未卜,雖然是未知數但可能有解,不就是吃苦嗎,農村的小孩兒不怕這個。我眼前似乎出現了一道光線,前方有了模糊的光亮,人的精神頭兒也大了起來。我抓起洋車,不顧天黑,飛奔到了家裡。
父親看到我怔住了。「你怎麼回來了?」
「我要去當兵。」
「你這個小孩兒,前面問你去不去,你說不去,咋變恁快咧。」父親的臉上既有關心也有不解的怒氣。
「你吃飯咧冇?」母親關心地問。
「冇咧,媽(讀埋)。」
「下點兒雞蛋挂面吧。」母親最了解自己的小孩吃啥。
「那行吧,明天你先回學,別耽誤學習,我先把名給你報上。」可能讓我去當兵也是父親無奈的選擇,他也沒再多講什麼。
第二天,回到學校,我更沒心思學習了,天天憧憬著當兵是個什麼樣子,想想那600元的學費也可能不用補交了,好像生活面前出現了一條寬廣大道,儘管知道路面肯定不平,路線肯定不熟,唯一知道的這是一條新路,還通向了遠方。
那時候既沒網路更無手機,消息閉塞得很。不過耳朵能聽進去了歌聲,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葉倩文的《瀟洒走一回》唱得真好聽,自己有時也經不住地哼起來: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夢裡有你追隨,我拿青春賭明天,你用真情換此生……
更令人難忘的還是鄭智化沙啞的「水手」聲音:
苦澀的沙吹痛臉龐的感覺
像父親的責罵母親的哭泣永遠難忘記
年少的我喜歡一個人在海邊
捲起褲管光著腳丫踩在沙灘上
總是幻想海洋的盡頭有另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