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唇齒幹澀,南歡掙紮著從美夢中醒來,入眼望見一方半透明的暗花紗床幔,隔著朦朧的紗幔,屋中陳設依稀有幾分熟悉。
她怔怔的望著紗幔之後不甚清晰仍舊能夠看出華美的陳設,懷疑自己尚在夢中。
若不是在夢中,又怎會回到南府?
“小姐,你醒了。”
一人快步走上前來,拉開床幔。
天光大亮,在拉開紗幔的瞬間,燦爛的陽光爭先恐後的湧入床榻。
南歡將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楚分明,房中的擺設用具一應都是她所熟悉的。不是她所住的那間閨房,而是相鄰的馨園。
而眼前之人,也分外熟悉。
女人生的秀美,一雙杏眼,唇邊一點紅痣,笑起來頗有幾分嬌俏。
正是她曾經的貼身丫鬟妙樂。
南歡初醒還有幾分混沌模糊的意識,一時讓這張臉震得清醒了不少,點點滴滴有關於過去在南府時的記憶湧入腦海。
記憶中嬌俏的少女,此時已經做了婦人打扮,頭戴金簪,瞧著頗有幾分氣派,想來這些年應當過的不錯。
她在南歡的注視中,莞爾一笑,“幾年沒見小姐可還識得婢子?”
宿醉之後的困乏與惡心感湧上來,南歡頭疼欲裂,懷疑自己還在醉著才會見了這麽一遭,不由得捂住頭,閉著眼低喚了一聲,“奶娘呢?”
妙樂,“您現在被接回家了,夫人諒解這些年王嬸照顧您多有辛勞,特賞了她厚禮,將她送回家鄉休養,也嚐一嚐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您放心,以後我照顧您,不會比王嬸差。”
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從外傳來,緊接著就是一聲推門的響聲。
南歡聞聲睜眼看去。
所見不是奶娘,卻是闊別已久的親娘。
一群婢女與仆婦魚貫而入,眾人簇擁著的貴婦人從光亮處走來。
那貴婦人生就一張芙蓉麵,柳眉細長,雙眸清潤,隻是眼角的細紋顯露出些許年齡,卻更添幾分風韻。
不是柳夫人又是何人呢?
南歡渾身微微一僵,刹那之間,分不清心中是喜悅更多還是畏懼更多。
離家日久,她對親人,對曾經與她相識的故人都懷抱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態。
且敬且畏,不是不思念,隻是臨了到底是畏懼的。
她知自己聲名盡毀,卻怕從親人舊友的麵上看到譏諷,嘲弄,嫌惡,輕蔑……
四目相對,柳夫人的目光落在她的麵上,眼眶一點點的紅了。
她上前幾步,撲在了她的床前。
南歡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美麗麵容,聞著熟悉的,隻屬於母親的淡淡的溫柔的九合香,眼眶一紅。
若是夢,這夢也未免太過於逼真了一些。
她的目光貪戀的流連在母親的眉眼之間,隻盼這個夢晚些醒來,讓她再多看一眼。
柳夫人將她摟進懷中,又是哭又是笑。
“囡囡,你可算是醒了。娘整日的擔心,生怕你有什麽事。你怎麽這樣傻。”
柳夫人這一哭,周邊的仆婦便跟著也紅了眼眶,哭成一片。
南歡被柳夫人抱在懷中,聽著耳畔母親哀切的哭聲,不由道:“母親,我沒事。莫哭。”
出口的嗓音沙啞又虛弱,原本就幹澀的嗓子稍一開口愈發疼痛。
柳夫人哭了一會兒,才緩過神撫了撫南歡的肩背,這一撫,剛止住的眼淚便又往下掉。
“我的囡囡,我的囡囡啊,你瘦成了這般樣子還說什麽沒事。”
自門外走入一人,“娘親,切莫再哭了。下午你還要去赴宋國公夫人的宴。”
柳夫人這才稍稍放開懷中的女兒一點,抽出帕子擦拭著麵上的淚水。
南筱看向南歡,目光一寸寸掃過她蒼白消瘦的麵容,眼底冷色愈重。
南歡觸及南筱的目光,渾身一顫。
離家兩年,她對家中之人,尤其父兄,都是羞愧且敬畏,平日也是避之不及。
但這大抵隻是個夢吧。
若不是夢,南筱又怎會正眼瞧她,她怎會被接回南府。
既是夢中,還有什麽好畏懼的。
她不再猶豫,低聲喚道:“二哥。”
南筱微微頷首,麵上瞧不出什麽情緒,“既然回來了,便安心住著吧。”
這般不冷不熱的態度,讓這個夢又顯得真實了幾分。
南歡仰頭望著他,舔了舔幹澀的唇瓣,問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
“二哥可是十分憎惡我?”
南筱聽到這話一怔。
柳夫人在一旁忙道:“沒有這樣的事情,我們疼你還來不及,怎麽會憎惡你。”
南歡斂眸。
柳夫人撫了撫她的長發,“囡囡,你隻管住在家中好好休養,有什麽缺的,想要的,隻管跟妙樂說。好好養好身體。你這麽年輕,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南歡乖順的點了點頭。
妙樂從婢女手中接過藥湯,走上前在床邊坐下,扶著南歡,“小姐,來,喝藥了。”
南筱站在一旁靜靜的看著,不發一言。
柳夫人坐在一旁,不錯眼的盯著南歡喝完了一碗藥,又絮絮叨叨的說了許多體己話。
南歡本就頭疼,一碗藥下去,困乏又更重了幾分,聽不到一半就又昏睡了過去。
她病的昏昏沉沉,也分不出白天黑夜,意識朦朧之間,偶爾聽見耳邊似乎有隻言片語。
有人輕輕將她抱起,聲音熟悉,“小妹,喝藥了。”
溫熱發燙的藥水沾濕了唇瓣,她無意識吞咽了一部分,卻又有一部分溢出了唇角,下巴被人用軟布擦拭。
她讓人擦了幾下,意識才算清醒了些,強撐著睜開眼睛。
南辭露出又驚又喜的笑容,“小妹,你醒了!”
南歡靠在床頭,眉眼秀美,卻透著一股久病的虛弱,雙頰更是一點血色都沒有。
看人的目光帶著幾分迷茫,明明是才剛醒,但眼神中卻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
她定定的看了他幾秒,似乎才終於將他認了出來,“兆安哥哥。”
沒有什麽夢會連著做兩次,她竟是真的回到了南家。
倒是她想錯了,父親原來對她尚存一線憐憫。
南辭高興得把手裏的藥碗放在一旁的小桌上。
他把雙手伸進袖子裏摸了一番,神秘兮兮的說道:“小妹,你猜猜兆安哥哥袖子裏藏著什麽好東西?”
南歡猶豫了一瞬,輕聲問道:“是什麽?”
從小,南辭就很疼她。
他們兩個的年齡相差不大,他常常把自己的玩具送給她,見到喜歡的,好玩的東西也要專門拿來送她討她開心。
可她還是忘不了最近一次見到他,他坐在馬上,眾目睽睽之下喊她為瘋女。
見她有所猶豫,就連望向他的眼神都透著些許不自覺的小心。
南辭的笑容有些維持不住,他強打精神,“唉,你這人真沒意思。讓你猜你也不肯猜。”
他將手從袖中拿出來,掌心中躺著一枚白玉打製的小兔子。
南歡一如古井幽潭般沉寂的雙眸在望見那隻兔子時泛起波瀾。
“鐺鐺鐺——,”南辭笑著將小兔子遞給她,“你瞧瞧喜歡不喜歡?”
南歡已經過了見到一件可愛的小玩意就會開心的年紀。
她垂眸盯著那枚兔子,一言不發的看了很久,忽然覺得眼底酸澀。
這樣被人哄著,寵著,記掛在心上的日子,自從她絕食對抗那樁婚事就再也沒有了。
南辭有些手足無措,他慢慢收回手,用另一隻手撓著後腦勺,“怎麽了?不喜歡嗎?我記得你小時候很喜歡這種小東西。”
南歡垂著眼睛,沒有說話。
她怕自己一開口就會露了哭腔。
從南辭的角度隻能看見她蒼白消瘦的麵容上微微發紅的鼻尖,他的目光不自覺多出幾分憐惜,“也是。我們囡囡都長成大姑娘了。也不能還跟以前一樣。哈哈哈。囡囡,不,小妹,下一次我尋點別的東西送你吧。你想要什麽呀?”
南歡抬起眼,漆黑的眸子氤氳著一層淚光,眼眶紅紅的,瞧著就跟隻渾身雪白隻有眼睛紅的兔子一樣。
“我很喜歡,”她一開口眼淚就簌簌的往下落,“這個小兔子我很喜歡。兆安哥哥,我沒有不喜歡。”
南辭慌忙把手裏的兔子塞給她,“囡囡,你別哭啊。喜歡就拿著,不行我再給你買一個,不,咱們買一箱。你要多少哥給你買多少好不好?”
他手忙腳亂拿了方才擦藥湯的帕子給她擦眼淚。
南歡攥著手裏的兔子鎮紙,抽噎著說道:“我隻是,我隻是太開心了。”
她本以為自己不可能再回到南家,永遠隻能在夢境中與父母親長相見。
沒想到還有一天能夠回家,伏在母親懷中,收到兄長贈的禮物。好像離家幾年,但一切都沒有變過。她仍是南府上下最受疼愛的小女兒。
南辭鬆了口氣,放下帕子,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沒有分毫的不耐。
“小妹,開心才不能哭鼻子呀。今天就送了你一隻兔子就哭成這樣,以後我還再送你別的東西可怎麽辦。”
一旁的妙樂笑著端藥上前,“小姐,別光顧著說話。這可是夫人專門囑咐用上品的野山參還有各種珍貴藥材燉出來的補藥。您快些趁熱喝了吧。”
南歡一怔,“專門為我燉的補藥?”
妙樂笑道:“可不是。夫人與老爺很是關心您的身體呢,用的藥都是最好的。”
南歡接過藥碗,喝了一口。
她自小身體就不好,進補是常事,補藥從小喝到大,許多味道特殊諸如人參之類的藥材進口就能嚐出來。
這一碗的確是補湯,用的參也是難得的好參。
得到的太多太順利,反倒讓人心生不安,害怕一切都是虛假的。
南歡喝完一碗補藥,驟然得到眷顧的驚喜退去,心底湧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
她擦幹淨眼淚,定定的看著眼前人,“兆安哥哥,我不要別的什麽。你能不能幫我見一見奶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