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聖人已是杖朝之年,體力本就有所下降,行宮遇刺一事更是驚了王駕。
慣例是要在望月山的行宮中住上十日,遊獵賞玩,卻到底是沒了心情,不出五日就提前撥駕回宮。
王府中管事的是從宮中跟出來的大太監,全安,他年紀已有五十,打三十年前就在容妃宮中伺候,多有資曆。
自得信起,全安一早便帶著人開了正門,候在門前迎接。
遠遠見一車馬行來,自馬車中走下的身影立在昏黃的落日餘暉之中,如重筆勾勒出的蜀道山水,骨氣自高。
全安屏息,府門前接連跪了一片。
“起來吧。”宋暮邁步跨過門檻,“這幾日府中可有什麽人上門?”
全安起身快步跟了上去,“倒是有一位從前未來過的客人。”
宋暮抬眼看來。
全安小心翼翼的看著宋暮的表情,“越大人的一位契弟來咱們府上,說是有要案要查,鬧著要進府搜查。”
越不是什麽大姓,朝中稱得上越大人的隻有一位,越恒。
此人乃是聖人的寵臣,卻並非什麽能臣。他本人出身市井,早年曾因多次盜竊而遭到牢獄之災,就連所識的字都不算多,常常因為看不懂公文,甚至諫臣參他的文書鬧出笑話。
雖然看不懂文書,但這人有一張極其會說的嘴,在聖人麵前可以將黑白顛倒,哄得聖人眉開眼笑。
平日裏糾集了一批契兄弟,盡幹些羅織罪名,誣告他人的事情。短短數年,京中已有數十家遭其所害。
宋暮眉梢微挑,“你讓他進門了?”
全安搖頭,“老奴豈敢放他入王府。但這位越大人如今權勢煊赫,聖人多有寵信,實在不好得罪。老奴給了一筆銀錢將他打發走了。”
宋暮淡淡道:“多少?”
全安麵露無奈,“三百兩。”
宋暮掃了他一眼,眸光冰冷而銳利,“三百兩金,還是三百兩銀?”
全安長歎一口氣,苦笑道:“什麽都瞞不過您,越大人的契弟是見慣了大世麵的。老奴說破了嘴皮子,好生奉上茶飲,三百兩金才將將打發走。”
宋暮冷笑了一聲,眼中卻無半分笑意,“以後若是再來要錢,讓他來禁軍尋我。”
若是越恒敢去尋著宋暮要錢,又何至於派個無關緊要的使人趁著春獵宋暮不在府中的關頭往王府走這一趟。
無非是又想吃肉,又怕挨打。若是宋暮當真發了火,他便將那人推出來了事。
全安低頭應是。
宋暮停下腳步,他靜思片刻,方才開口道:“此外沒有他人上門?”
全安與宋暮對視,他一頭霧水,揣摩片刻,小心開口,“要不殿下告訴老奴這本該上門的客人是誰,老奴現在就親自去請來?”
宋暮目光微沉,“罷了。去將沉月召回來,我在書房等他。”
·
酒舍大門緊閉,院中酒氣與藥的酸苦之味混在一處。
南歡躺在榻上,滿麵暈紅,昏睡不醒。
也不知道臉上的紅暈究竟是宿醉所致,還是高燒不退而產生。
王鳳珠將她上身半抱起,靠在自己懷中,用小勺一點點將藥喂進口中。
南歡昏睡之中,連吞咽都不會。
這一碗藥灌下去,卻有大半碗吃不進口中。
王鳳珠紅著眼歎了口氣,“小姐,你這又是何必呢。本就身體不好,還飲了那麽多的酒。”
南歡似是聽見了,她掙紮著睜開眼,勉強看了一眼王鳳珠。
連著幾日南歡隻要醒著,便總要喝酒,飯食都用的很少。
整日喝得醉醺醺,難得有清醒的時候。
王鳳珠對上南歡的目光,忍不住掉了眼淚,“小姐,你能不能以後別再喝酒了。”
南歡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出口的嗓音沙啞,低聲寬慰她,“好。奶娘,你放心,喝點酒也不是什麽大事。”
她抬手接過藥碗,一口氣將又熱又苦的藥全都灌了下去。
王鳳珠嘟囔著,“這樣一邊喝酒,一邊飲藥,病何時才能好?”
看南歡酗酒酗的那樣凶,王鳳珠心頭都害怕。
曾經南歡的二叔,便是因酗酒而不到三十歲就早早亡故。
她想抽時間再回南家一趟,說什麽也得見一麵柳夫人。
南家子嗣不豐,南袤與柳夫人隻這麽一個嫡親的女兒,現在南歡這種樣子,恐怕也隻有柳夫人才能勸住了。
倘若南歡萬一養不住了,有什麽三長兩短,他們總也得見最後一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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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暮站在床邊瞧著床榻上睡得昏沉的人,短短幾日的功夫,她竟又瘦了些。
若是從前隻是看著纖弱了些,此時卻也就隻剩一層皮包著骨頭,消瘦到讓人側目的程度了。
男人麵色平靜,濃紫大袖下的手卻已用力到指尖泛白,“胡先生,你醫術高超,一定能保她無事對不對?”
胡之行收回搭在南歡腕上的手,麵色凝重,“酒乃辛散走竄之物,夫人素體虛弱,脾胃不足,烈酒不能克化,反傷脾胃,水濕不化,釀生痰熱。脾為後天之本,夫人先天已有不足,風寒未愈,如今後天又傷,虛實夾雜,要調治實非一時之事。”
宋暮低眸望著床上的人,不自覺放低了聲音,“是病,便總有醫治之法。”
他搖著頭,長歎了一口氣,“治倒不難治,我重新開一張藥方,再開幾張補藥的方子。近期仔細保暖,不可見風。每日服藥,不可再沾酒飲,更不可再心懷憂思。隻要好好養上幾月,慢慢調理總能補回來。但若繼續這般損毀身體,即便神仙來了也是難救。”
他抬頭看向宋暮,“殿下,我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宋暮,“說。”
胡之行,“殿下膝下無子,後院無妻,又臨近而立之年。既這般愛重這位夫人何不將她接入王府,好生調養,以期早日誕下後嗣。這般才算是長遠之策。”
他本是北州左衛的一個小小的軍醫,平日裏隨軍醫治傷兵。
那年不知道走了什麽好運,聖人最疼愛的幼子放著好好的京城不待,一紙調令空降北州大都督。
北蠻本就對北州虎視眈眈,聞訊大喜,糾集十部精兵率軍突襲北州。
宋暮率軍幾次打退北蠻的精兵,半年裏多次受傷,一次傷的比較重,軍醫們束手無策,胡之行大膽一試,用了一味猛藥。
就這麽一試,宋暮竟起死回生。
宋暮傷好之後就對他多有禮遇,甚至回京也沒忘了他。
直接將他從北州調回了京城,升任禁軍府醫校尉,同時王府中的貴人有什麽頭疼腦熱也常常會召他前去。
這樣的日子不是不好,隻是京中禁軍一年也難遇到一個重傷需要醫治的士卒。這份工作清閑得讓胡之行很鬱悶,總覺得手裏的月銀燙手。
這兩年邊境多有動蕩,他總想著宋暮什麽時候親征,他能夠跟著一起再回北州。
可惜,宋暮自五年前擒獲東藩納奇部,將納奇押送回京之後,就幾乎再未踏出過京城。
其中緣由,聖人親口所言,‘白麟無後,朕怎能放心他前線拚殺?”
如今總算見宋暮身邊有個正值妙齡的美貌娘子,幾番讓他前來診治,胡之行不懂為什麽宋暮還不將人接進王府中去。
隻要她進了王府,他一定盡心為這位夫人調養,保準她能平平安安的誕下子嗣。
“下官再多嘴一句,置辦外室不是什麽大事,郎君風流本是常事,可傳出去到底不體麵。外室子也難上宗室玉牒。”
此話一出,房內眾人都變了臉色,暗暗去瞧宋暮的麵色。
宋暮麵沉如水,“沉月,送胡大夫回去。”
沉月頗有眼色,將胡之行送走的同時,還將其他人都一同帶了出去。
直至帶著胡之行走出院子,沉月方才正色對胡之行警告道:“方才那些話,先生可切莫再說了。那位姑娘並非王爺的外室。”
胡之行摸不著頭腦,“並非外室?那是何人?”
沉月一臉神秘的搖了搖頭,“說不得,不好說。”
宋暮在床邊坐下。
南歡唇角微勾,似乎做了一個極好的美夢。
她夢見了很久很久以前,尚在家中的時日。
日光正好,父親將她放在膝上,握著她的手教她一筆一劃的寫字,一旁是端端正正坐著的兩位兄長。
“小囡囡,來,你看著,這個字便是囡了。”
小姑娘奶聲奶氣的問道:“阿父,囡字是什麽意思呢?為什麽隻有我是囡囡,哥哥們不是囡囡呢?”
“我的乖囡囡,你瞧,這框中有一個女字,沒有第二個女字。爹爹也一樣這輩子就你一個寶貝女兒,自然隻有你是咱們南家的囡囡。”
“我是囡囡。爹爹,我是乖囡囡。”
夢裏夢外,南歡眉心舒展,唇角微揚,笑得一如孩童般快樂,口中的聲音幾不可聞。
宋暮俯身聽清她口中的話語,心口似被火焰微灼,說不出的疼痛。
隱隱的,南歡似乎聽見一道聲音在她耳邊說道:“南歡,你就那般想回家嗎?起來,告訴我。”
夢中,父親用一隻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麵頰,掌心溫暖幹燥,讓她憑空生出一股幾乎虛幻的幸福與安全感。
她歪過頭,將高熱的麵頰依偎進寬厚的手掌,貼著粗糙的掌心,親昵地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