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殿下深情厚誼,我深感惶恐……”
眼前的姑娘似乎是被驚住了,但給出的答案並不是很讓人出乎意料,宋暮心頭又泛出了幾分苦澀。
她一句話還未說完,忽有快馬蹄聲逼近。
望月山不是以奇偉出名的山峰,但臨近山巔也頗為陡峭,正是因此,觀景之人為求穩妥大多選擇步行登上山巔。
這般在山巔仍舊縱馬的大膽之人,除了宋靈幾乎不做他想。
南歡麵上驚慌之色更重,伸手抵住宋暮的肩膀,著急的將他向外推。
她病體虛弱,自覺用了全力,但推在宋暮身上,於他來說便好似小貓撓癢一般。
遠遠的傳來宋靈意氣風發的聲音,“歡兒!你瞧瞧我給你帶的好東西。”
宋暮看清她麵上的驚慌失措,知道她並不願意在宋靈眼中與他扯上分毫關係。
他垂眸,放開了手。
南歡慌忙與他拉開距離,逃到觀景台的另一邊,整理著衣裙。
宋靈駕馬行到觀景台下才停馬,她一隻手拉著韁繩,一隻手抱了滿懷的花枝。
桃花,梨花,槐花,杏花,梅花,兼有芍藥,牡丹,不少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各色芳菲以繩結束在一處,濃香撲鼻,好似將整個春天都摘了來。
她翻身從馬上下來,懷中嬌嫩的花朵經不住這樣的顛簸,簌簌的往下落著花瓣。
宋靈笑著走上前,南歡匆忙走下觀景台迎她。
“歡兒,快拿著。這都是我給你摘得。你瞧瞧喜歡嗎?”
南歡被塞了一個滿懷,她吃力地用兩隻手抱著繁多的花枝,“十分喜歡,謝謝靈姐姐。”
宋靈細細瞧著南歡的神色,她與南歡是多年的舊友,南歡麵上的不自然都瞞不過她的眼睛。她掃了一眼南歡身後的宋暮,總覺著這兩人之間好像有什麽事。
她眉心微皺,眼睛裏有幾分懷疑,壓低聲音,“老七這混賬是不是又欺負你了?”
宋靈的音量雖然自以為壓低了,但宋暮站得並不算遠,此舉無異於大聲密謀。
南歡感覺到背後投來的目光,故作無事笑了笑,“沒有的事情。我隻是有些疲乏了。山上風大,吹得我頭疼。靈姐姐可否送我一程?”
宋靈鬆了一口氣,爽快的答應了,“好。我送你回行宮。”
眼見著宋靈風風火火的要將人帶走,宋暮出聲道:“慢著。”
南歡腳步一頓,聽著身後的腳步聲,滿心的抗拒。
宋暮已走到她的身後。
南歡不得不轉過身來,懷抱花枝,長睫低垂,“殿下還有什麽吩咐?”
一隻手摘下她衣裙上的花瓣,宋暮低聲說道:“帷帽還給你。”
她看向他手中的帷帽,卻猝不及防被他搶去懷中的花束。
層層疊疊的細紗罩上來,擋住了她的麵容。
宋暮一隻手輕而易舉的提起花束,一隻手慢條斯理的為她調整帷帽的方向,將繩結繞過耳後係在下顎處。
南歡隔著朦朧不清的白紗,盯著男人修長的脖頸與喉結。
宋暮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收回手,“我方才所說的,你不要急著拒絕,多考慮一下。”
宋靈在一旁駕著馬緩步走過來,繞著南歡轉圈,連連催促,“歡兒,我們快走吧。”
南歡後退一步,略略彎腰,向宋暮俯身行了一禮,“不必考慮了。請殿下另尋良配。”
她轉過身去,一隻手搭上宋靈的手。
二女乘馬離去,她走得果決,一絲留戀與猶豫也無。
宋暮目送著那道身影的消失。
宋靈將南歡送回行宮,南歡卻拉住了她,“靈姐姐,我想下山。”
宋靈有些詫異,“現在就下山?何不多玩兩日?”
南歡搖頭,“現在就想下山。”
這春獵場,本就是浮華所在,不是如今的她該來的地方。
來此隻為見魏玉一麵,既然此事已了,留在這裏也沒有意義。若是不小心撞上哪個故人,難免又生出許多波折。
況且,宋暮今日的言辭在她腦海中徘徊不散。
這兩日處理這些事情,讓她心神俱疲,她本就在病中,撐到這會兒已經是勉強。
南歡不想再為宋暮費神,更不想留在這裏與他有什麽牽扯,隻想離他越遠越好。
宋靈,“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去喚太醫來。”
南歡拉住宋靈的袖子,“靈姐姐,不用了。我隻是離家太久想家。”
宋靈,“那你陪我再吃一頓飯,吃完飯我送你回去。”
這一頓飯,南歡吃得仍舊勉強,她半點胃口都沒有。
宋靈見南歡實在堅持,麵色虛弱,隻得差人送她下山回家休養。
晚霞鋪滿天空,不比山上僻靜,平樂坊的街道上行人絡繹不絕。
沿街的鋪子點起了燈火,一盞盞燈籠在昏暗的落日餘暉中隨風轉動。
南歡小心的提著裙擺,踏著宮婢遞上的小凳下了馬車。
宋靈的車駕便如同她本人一般,赤色,金飾,車箱描畫金鳳,左右各懸金玲,通身的尊貴,讓人一見便想要退避三舍。
這兩車架太過於招人眼目,偏偏已經是南歡再三懇求之下,宋靈撥出來自己的車駕之中最為平常的一架。
這一路上所有見到這輛車駕的車馬都自覺避讓,哪怕是在平樂坊最繁華擁堵的街段都仍舊能夠暢行無阻。
從前的南歡注意不到這樣的事情,她隻會覺得車馬走得快,是因為馬匹的腳力好。
一件事習以為常之後,便很難覺出有什麽不對。
倚在門口迎客的老媽媽目瞪口呆地望著立在晚陽之中,頭帶帷帽遍身綺羅的佳人,一時竟不敢認。
平日裏來她這地方享樂的權貴也不是沒有,但從沒有哪一位能撐起這樣大的陣勢。
王鳳珠本來在酒舍中擦著酒壇,聽到響動,顧不上許多,連忙開門將南歡迎了進來。
直至眼見著南歡推開了酒舍的大門,進了門。
倡肆的老媽媽才算是回過神來,確認方才那個華服盛裝的美人的確是南歡。
在這條街上開了幾年酒舍,日日穿著顏色黯淡的粗布舊衣進進出出,背後被人叫做瘋女的那個南歡。
她眼中閃過一線激動,心中開始盤算起來。
這般看來,恐怕這位南小姐是要重新飛黃騰達了啊!
那輛貴重無比的車駕駛出長街,街上的行人才敢重新放開腳步。
對門典當鋪的夥計嘖嘖稱奇,“乖乖。方才南小姐那一身,若我沒看錯可是上好的古香緞,僅僅是緞子好便也就罷了。裙擺上的牡丹可是實打實金線織出來的。這麽一條裙子,可就抵得上咱們這家店了。”
另一個夥計笑道:“沒想到,咱們這街上原來是住了一隻金鳳凰。瞧瞧這架勢,南小姐應當是要被接回家了吧。到底是親生的兒女,又怎能舍得當真不管不顧。”
王鳳珠替南歡取下帷帽,她是世家高門的家生子,從前見過的富貴恐怕常人都難見,一眼便認出來南歡身上的衣裙皆是嶄新的,為她量體所裁的衣物。
這可不是一兩日的功夫就能趕製出來的,必定是早有準備。
再看送南歡回來的車駕並非親王的儀製,從前魏玉對她家小姐的照顧就一向周密,定是親派了車馬送小姐回來。
她心中欣喜,麵上笑道:“小姐,你可見到魏公子了?他如何說?果然他一定是有什麽人前不能言明的苦衷。幸好你們見了這一麵。”
提及魏玉,南歡眸中一黯,低頭沉默不語。
王鳳珠觀察著南歡的神色,知道這結果恐怕不好,她心頭一沉,唇邊的笑意散去,“小姐,怎麽了?難道你沒見到魏公子?”
回到這間熟悉的酒舍,放下戒備,一整日奔波的勞累與倦意翻湧著卷上來。
在他人麵前尚可強裝無事,但在陪伴多年的奶娘關切下,南歡卻是有些撐不住了。
她一隻手抵著眉心,“奶娘,別說了。”
她閉了閉眼,慢慢的說道:“以後再也不要提這個人了。從前的事情,就當是一場夢,我們都忘了吧。”
王鳳珠著急的望著南歡,“這是什麽道理?我的小姐,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見到了魏公子嗎?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南歡沉默了良久,才一臉平靜的說道:“沒有什麽誤會。我見到他了,還有他的妻子。”
王鳳珠一下沒了聲響。
南歡繞過她,步入後室。
王鳳珠追上來,她氣得紅了眼睛,“小姐,他怎麽能這樣欺負人!我們去南家去!去找老爺與夫人,他們知曉您受了這樣大的委屈,一定會為您做主。”
南歡停住腳步,她看著麵前的奶娘,忽的一笑,“他們是知曉的。”
魏玉成日與宋芸出雙入對,京城才多大一點呢。
南家怎麽會不知道,不知道的,想著魏玉不肯在人前認她是有什麽誤會的人隻有她這一個傻子罷了。
幾壇陳酒被放置在房門前。
她繞過酒壇,進入房間,卸下一身的釵環,將牆上的畫像一張一張揭下來撕去。
做完這麽一番,她雙腿已猶如灌鉛,可躺在床上卻怎麽都睡不著,無法控製的一次次想起魏玉。
一時是他背著宋芸上山賞花的場景,一時是從前他背她下山的場景。
已決心放下的人,偏偏思緒卻無法控製,
這般輾轉反側,總是難眠,越想睡越清醒。
直至就連隔壁的倡肆也不再傳來絲竹之聲,南歡從床上起身,推開房門,目光落在院中的酒壇上。
她腳步微頓,彎下腰拎起一壇,撕開封紙,低頭飲了一口。
苦酒入喉,卻也不敵心中百般苦澀,幾口灌下去,意識逐漸不甚清醒,她總算覺出幾分樂趣。
長夜漫漫,不如且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