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101.100.99.98.97.96.1
「……聖人如此,真真是、真真是白白浪費了我對他的一番忠心!」
孟相的話一出口,孟夫人與孟三郎俱都沉默了。
是啊,君臣相宜,臣子忠心,乃是應有之義。
可是,這世上哪裡有那麼多腦袋有坑只知道死忠,無論聖人如何的不靠譜、如何的不體恤下臣、如何的坑害下臣卻仍舊只知道「愚忠」二字的人呢?
孟家乃是流傳幾百年的世家,對皇室,忠心是有,但是,民間尚且流傳,流水的皇帝,鐵打的世家,可見世家根基之深,也可見世家的忠心,其實,根本就沒有到愚忠的地步。
若當真如此,孟家嫡脈從前受前朝皇室恩德頗多,現下也只是昭寧王的老師孟遠山一脈立下誓言,其與其子一輩,不得入朝為官,以此保全名聲。
而孟家其他人,還有孟遠山自己的孫子一輩,卻都是可以入朝為官的。
身為孟遠山族兄的孟相,甚至還做到了丞相之位。
可見,其忠心……有是真的有,但也真的沒有到達愚忠的地步。
而孟夫人雖是女子,卻也是世家出身,孟三郎雖受了先帝永和帝的賞識之恩,但是,自新帝繼位,新帝根本就將他和曾與他一樣受到先帝賞識的年輕臣子,統統拋之腦後,並非不用,只是不再重用。而他們之中,原本占著一些油水頗豐的職位,也全都被新帝做容王時的屬臣親信所代替。
孟三郎更是除了一個閑職之位,直接賦閑在家,無所事事。
是以孟三郎張了張嘴,猶豫了好半晌,還是看向孟相,道:「所以,阿翁,那十九娘的婚事……」
孟相彷彿一下子老了好幾歲,咳嗽雙目依舊如炬,他冷冷地道:「昭寧王從前對先帝如此忠心,後來新帝繼位,昭寧王也不曾改初衷。新帝卻因先帝駕崩時,因寇大夫和昭寧王的小衝突,還有新帝自己心中的容不下三個字,在太后和……有心人的挑撥下,竟是要設下一個驚天大局令昭寧王將來無路可走……他對昭寧王尚且如此,我孟家又有甚麼可以讓其手下留情的地方?夫人,此事不需說與家中人聽,只是,十九娘……就道她八字有缺,需她親自青燈古佛代發修行三年,待三年之後,八字上的缺損才能補足,旺夫旺子,讓她,明日就離開長安罷。」
並非他不疼這個孫女,只是,比起一個家族的安危,這個孫女的三年青春,就算不得甚麼了。
他明知新帝之意,卻偏偏不能如新帝所願。否則,新帝將來定然能把他們一家都打成昭寧王一派。
孟夫人眼角垂淚,卻也是應了。
孟三郎卻是神色有其複雜。
他自幼跟在祖父身邊,自是知曉祖父的一些細微的神色變化的含義。他看得出來,祖父……是對新帝心涼了。
世家出身的臣子心涼,卻並不會反了這位新帝。只會在這位新帝犯糊塗的時候,不再那麼努力的去勸。
然後,或許有一日,在他發現這一位皇帝靠不住的時候,然後毫不猶豫的去投靠另一位可以依靠的皇帝。
就像是那句話所說,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
他們盡可以等待下一個皇帝。
孟三郎剎那間想到了今日在昭寧王府的種種,心下打了個冷顫,費勁了心思,才將自己的那種想法壓了下去。
再等等,再等等。
如果那位昭寧王真的靠得住,再提其他。
孟相府中如何,謝遠雖不曾親眼見到,卻是知曉孟相心性,明白有此一舉,孟相必然對謝容英心灰意冷。
他所要的,也就是孟相的心灰意冷而已。
至於讓孟相立刻就投靠他之類的……謝遠還沒有那麼蠢。
謝遠安置好了孤鴻子后,就回了房間。
不出意料的,他的阿守正躺在床上等著……吃他。
謝遠看到他,就覺得身上壓著的重重的擔子,一下子就輕了許多。
殷守側躺在床上,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見他的阿遠還不上.床來讓他吃,心道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於是就直接跳下了床,就直接撲到了謝遠山上,在謝遠脖子上蹭啊蹭啊。
「阿遠,阿兄,想要……」
謝遠:「……」好罷,他的狼崽子,一直都這麼的直接。
於是兩個正值二十齣頭的大好年華的男人,就毫不羞澀的在床上滾了起來。
殷守雖然之前就和心上人滾了幾次床單了,但是,一想到不久之後,他們又要分開,他要謝遠就要的格外兇狠,直到逼得謝遠在他身.下求饒,低低的喚他「哥哥」,殷守才終於放開了謝遠。
一看天色,已經到了子時了。
殷守其實還想要再來一次,可是,想到明日一早,他的阿遠還要早早起來上朝進宮,還要處理那麼多的事情,他又不捨得了。
「嗷嗚——」
殷守不甘不願的退了出來,可還是壓在謝遠身上,埋頭在謝遠的脖子里,學著狼崽子的模樣,「嗷嗚嗷嗚」叫了幾聲。
他雖已經當了十幾年的人。可是,在殷守記憶最深處之中,他還是一隻狼。一隻曾經守著一個從天而降的人一整夜的狼。並且,他那時還幻想著,等那個和他長得有些像的「人」醒了,就拖回山洞給他當伴兒。
謝遠知道殷守這是捨不得和他分開,心下一嘆,回抱住殷守,也不知該說些甚麼。
他們曾經是有過五年之約的。
可是現下看來,謝遠的目標更加遠大。但是,遠大的目標想要實現,就需要更多更多的時間。
他們的五年之約,謝遠想,他大概真的實現不了了。
謝遠心中對殷守的愧疚,剎那間到達了頂.點。
他伸出手摸.著殷守後背,卻又不知該說些甚麼。
殷守「嗷嗚」夠了,這才低聲道:「阿遠阿遠,我去殺了謝容英好不好?殺了他,你做皇帝,然後咱們一起,把定王解決了,敬王……不讓他做藩王了,把他榮養起來,讓秋然做皇帝。然後,我就回來,做侍衛頭領守著你,好不好?好不好?」
謝遠聽罷,心頭一跳,隨即就笑了出來,嘆道:「可是,容英死了,他還有一個幾個月大的兒子。還有兩個剛剛查出有孕的妾室。即便他死了,正統的皇位繼承人也不是我。」
而那等情形下,謝遠即便強行繼位,所要面臨的麻煩也會頗多。
與其如此,倒不如先離開,回到藩地,除了把昭地發展起來,悄悄的將高麗徹底變成他的地盤外,他還打算讓之前他留在前北川王和前顯王藩地的人,慢慢的將南面沿海的地方收攏起來——至少,他將來在海上「走私」時,不會有人泄露秘密。
而等謝遠把這些都做好之後,想來,朝廷和定王已經再次打起來了,而敬王也應該開始從小動作變成了大動作。
以謝遠對謝容英的了解,到時候,謝容英只會跟他要兵,而不會讓他出兵領站——退一步說,就算謝容英想讓他去打仗,謝遠,也根本就不會聽從就是了。
等到朝廷與定王打得快要結果時,謝遠彼時應該也能將高麗拿下,重擊了扶桑與突厥,南面沿海也都安置下了他的人,也漸漸收攏了民心,到時候,他再出手,也不算晚。
只是,他大約還是要找一個更合適的理由——畢竟,謀反一事,不但說出去不好聽,還容易讓後來人學他,謝遠自然要好好的思索一下。
殷守聽了,心中想說,那又如何呢?殺了謝容英,然後再把謝容英的小兒子還有那兩個懷孕的女人都殺了,下一個皇帝,不就理所應當的該是他的阿遠了么?
可是他抬起頭,看了看身.下雙目閃著灼灼光芒的阿遠,心中倏然明白,他的阿遠,或許,的確想要那個位置,但是在阿遠的心裡,仍舊是有一處柔.軟的地方——阿遠可以讓他殺謝容英,卻不會讓他殺完全無辜的嬰孩。
更何況,他的阿遠,有更好的計劃。
於是殷守也就不再問,只繼續趴在謝遠身上,小聲道:「那阿遠回去后,一定很忙。現下藩地也沒甚麼大事,吐蕃突厥也好,敬王定王也罷,他們現下都在養精蓄銳,短時間內不會輕易出手。不如我跟著阿遠去昭地,然後幫阿遠練兵,也能再挑幾個有將才的人,以後好給阿遠幫忙。」
謝遠一頓。
殷守的話,說的一點沒錯。
現下謝容英剛剛登基,永和帝謝含英在死前,邊境蠻夷就已經被狠狠收拾了一通,天下的七個藩王之二都消失了,還給予了兩個藩王最大的信任,希望這兩人能全心全意的輔佐新帝。
不得不說,謝含英留給謝容英的,其實是一個不錯的局面。
只要謝容英能真正的信任昭王與殷王,將其拉攏好,那麼,謝容英雖不能像謝含英那樣,短時間內就真正削藩,卻也會在十幾年內,將定、敬二王都收拾的乾乾淨淨,而邊境又有昭王與殷王代他守著。再過上幾十年,待其行將就木時,便也就有了能真正削藩,令天下權力歸一的本事,留給他自己繼承人的,是一個安穩太平的天下。
可惜……這一切,都因著謝容英的「容不下」三個字,徹徹底底的給毀了。
謝容英容不下謝遠,一心覺得謝含英的死和謝遠有關,畢竟,在外人看來,寇大夫乃是謝遠「舉薦」而來的,後面又有太后高氏的攛掇,小人的勸諫,謝容英心中更覺謝遠乃是居心不良之人。而這等居心不良之人,謝容英自然是容不下他的。他只能佯裝自己容得下謝遠,然後,想方設法的利用謝遠,再等將來利用完謝遠后,再殺了謝遠。
又或者說,謝容英想,他將來可以看在當年的幼年情意上,留下謝遠一條命。
謝容英與謝遠一起長大,謝容英看不透謝遠,可是謝遠卻能看出謝容英的心思。
他看出了謝容英是真的容不下他,也真的不想容下他。
謝遠可以對謝含英忠心,甚至忠心到讓四相都誤以為他乃是愚忠之人,可以利用其愚忠而肆意壓榨之人,但是,那卻是在謝含英給予他全心的信任的基礎上,才會有的。
而謝容英……謝容英容不下他,謝遠又如何會再給謝容英半點忠心?既然謝容英先出了手,露了想要除去他的苗頭,那就不要怪他在之後也毫不猶豫的出手了。
謝遠這邊正走這神,殷守已經在他脖子上毫不猶豫的啃了一口,然後到:「阿遠,我跟著你去昭地,好不好?好不好?等過上半年,我就再回殷地。不會耽誤甚麼的。」
謝遠回過神來,果真認真了思索了一會。
雖然殷地藩王離開,會對藩地有些影響。但是,他的阿守有個可以對外見人的替身在,又有殷二郎三兄弟和比親兄弟還要可靠的親衛在,現下各個勢力又在養精蓄銳之中……殷守離開半年而已,也,不是不行。
於是,謝遠道:「也好。不過,阿守你先留些人在這裡,我今日早上接到信,清酒……他帶著船隊,再過幾日就要回來啦!」
前兩年,謝遠為身邊的小廝清酒改名為岳清,令其帶著船隊跟隨誤打誤撞來的船隊,一起離開,去其餘陸地換取物資——尤其是糧食種子等物,到了今年,岳清終於有了消息,就快趕回來了。
殷守也是一笑。
謝遠就道:「他信中雖不曾寫的太過詳細,但是,清酒是跟我一起長大,自然知曉我的心思,想來一定帶了不少糧食種子回來。待咱們回去了,就送些適合乾旱之地的種子給你,你拿回去種。也免得再受天災之擾。」
殷守自然應了下來,可是隨即又搖頭道:「若是這些種子足夠多,不若阿遠你分散各地百姓,如此換取好名聲。對將來之事,也大有好處。」
謝遠卻搖頭一笑:「不怕。阿守,我還有旁的法子。」
翌日一早,孟相提前進宮,將昨日想好的借口就說給了新帝聽。
謝容英臉色有些難看,正要拒絕,就見孟相已然老淚縱橫,跪倒在地,痛哭道:「老臣如今年歲老大。從前不覺如何,只是近日看書,卻覺老眼昏花,腰背疼痛終覺自己年歲老邁,終究抵不過年輕時候。是以……」
謝容英雖然有時糊塗,卻不至於太蠢,心中明白,自己不能再逼迫孟相將其孫女嫁給謝遠,否則以孟相的脾氣,估計真的要就此以老邁請辭——雖說孟相未必就捨得丟下這些權力,但是,謝容英更不能在初初登基時,就逼得先帝留下的老臣不得不離開朝廷。
「也罷。」謝容英只得扶起孟相,嘆道,「朕此舉,卻也是因信任孟家,知曉孟家決意不會背叛朕,才想為十九娘指婚。既十九娘八字不對……那就算了。只是要勞煩孟相,幫朕瞧一瞧現下忠良之家,誰家的小娘子年齡合適,家族忠心,朕再另行指婚。」
孟相心頭一跳,默默地想,若是忠良之家聽到你的話,知曉了做忠良的結果,就是家中如珠似寶的小娘子要被送去做棋子,恐怕,誰家忠良都要心涼。
然而孟相心中的糾結並未持續多久,當日朝堂之上,昭寧王便拿出書信,言道,昭地邊境有亂,突厥再次生事,請求回藩地。
隨即,殷王亦出列,面無表情的說道,藩地練兵一事不可拖延,今請回藩。
謝容英原本想好的各種策略都沒能用上,就要面對唯一親自趕來的兩位藩王請求回藩地的事情。
偏偏謝容英根本沒有理由拒絕這等事情。
隨即,不等謝容英再開口,一些朝臣在聽到謝遠提起突厥一事後,也都站了出來,言道守衛邊境才是正理云云。
謝容英又遲疑了一瞬,就聽到謝遠又將邊境局勢洋洋洒洒的說了一通,末了一臉沉痛的道:「長安雖好,然,戰事未平,邊境無可靠將領之日,臣,不敢居長安安享太平。」
此言一出,謝容英再想阻止,卻也不能了。
尤其他發現,今日謝相沒有上朝,孟相一直不語,顏張二相只勸了兩句,便也沒有再勸,謝容英心下一寒,終是只能任由謝遠和殷守離開長安。
——原本,他就沒有理由留下二人。
再過一日,殷王與昭寧王一西一東,各自離開長安。
謝容英親自送昭寧王離開,心下複雜。
雖然不喜昭寧王這樣離開,但是,至少,在數月之內,謝容英想,他還是能安心的。
孰料,一個月後,大慶朝幾乎人人都知道了一個值得普天同慶的好消息。
昭寧王關心農事,一日烈陽之下,猶立農田之中,看到各種農具,忽而眼前一黑,暈厥了過去。
昭寧王暈厥之後,卻覺恍入仙境,得一年老仙人指點,告知其耕地所用的曲轅犁、播種所用的三腳耬車以及用於灌溉的龍骨水車,令其莫要辜負這一夢與其有祥瑞之意的生辰八字,待夢醒之後,將這三物傳揚天下,令天下百姓受益。
昭寧王夢醒之後,果真用紙筆記下這三種農具的模樣,並督促工匠將三種農具做出,親自試驗之後,便祭天以謝上天之恩德,隨即,將三種農具傳遍天下,令天下百姓得以因此受益。
天下百姓無不心喜。
更有傳言,昭寧王受上蒼喜愛,天生過目不忘,八字祥瑞,封號更有日月昭昭、平安安定吉祥之意。七歲便能想出冊書,令天下文人得益;十七歲時,巧合之下想出曬鹽之法,並上乘永和帝,請降天下鹽價,使百姓生活越發輕鬆;如今二十一歲,昭寧王能有此夢,並不稀奇。
然而新帝謝容英在得知此事時,天下百姓已然知曉昭寧王自幼起的種種奇事,更有人弄成說書、曲子、戲來傳唱。
一時之間,昭寧王受上蒼眷顧與仁愛百姓之名,天下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