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竹墨
「聖人!」
侍奉謝含英的宮人驚呼一聲,隨即跪下.身去察看謝含英,卻並不敢輕易去動謝含英,只抖著手摸了摸謝含英的鼻息,隨即對著驚慌失措到連話都說不出來的高氏姑侄三個道:「太后,娘子,聖人應當只是暈過去了,還請快些請太醫來。」
然後又膝行到謝含英的小腿附近,將謝含英的小腿輕輕抬起。
高氏三人這才發現,謝含英方才是向後倒去,那茶盞的碎片就在謝含英不遠處的後面,因此謝含英那一摔,只是小腿扎到了茶盞的碎片,腦袋只是磕在了光滑的地上,而不是磕到碎片上。
高氏猛地坐回了榻上,隨即又驀地直起身子,朝著謝含英身邊過去,立刻就將謝含英的腦袋抱在了懷裡。
謝含英身邊的宮人竹墨張了張嘴,忙道:「太后,聖人剛剛摔倒,為防腦袋受傷,您莫要……」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高氏就冷冷地道:「你是聖人的貼身宮人,竟然沒有及時接住聖人!如此沒用的奴才,你還活著作甚?來人,將他立時拖出去,杖斃!」
竹墨愣了愣,他是自謝含英幼時,就一直跟著的。年紀也只比謝含英大三歲,因著性子穩妥,處事乾淨利落,先帝和先太子也很是看重的,經常賞賜些東西給他,也著人教他,讓他能更好的伺候謝含英。謝含英對他也十分之喜歡,身旁無數宮人里,他一直也都是頭一份的,不論是看重,還是他對謝含英的忠心。
而今日這一遭,著實是太后與聖人爭吵,他們這些做奴才的,自然要站得遠一些,以免讓主子尷尬,且謝含英的摔倒也是一瞬間的事情,他便是長了翅膀,也是趕不過來的。
可是,太后的吩咐,周遭人自然是聽從的,尤其現下聖人暈厥,因此立刻就就有人來拖竹墨走。
竹墨心知自己此命休矣,感激謝含英這些年來的看重和不虐待,因此一面被人拖著,一面立刻喊道:「太后,聖人近日飲食很少,胃口十分差,唯有婉貴妃親手做的飯食才能多進上一些,旁人做的,聖人每日只能吃上幾口而已,身體逐漸消瘦,太后,奴不求別的,只求聖人能身體安康,胃口常有,求太后莫要再使聖人一日吃的東西,都比不上旁人一餐吃的一半了……」
然後竹墨就已經被捂住了嘴巴,帶了出去,於隱蔽處,堵著嘴,杖斃。
太后怔了怔,小高氏低泣了幾聲,勸道:「姑母,快些請太醫來罷。」
容王妃也不敢提謝容英的事情,也道:「是啊,姑母,還是聖人的身體最是重要。姑母,您先讓一讓,讓宮人將聖人搬到榻上,再清理一下腿上的傷口。地上涼,萬一再因此……那就得不償失了。」
高氏這才回過神來,忙忙召來宮人,令其小心翼翼的將謝含英抬到榻上,又令人為謝含英處理傷口。
待宮人小心翼翼將謝含英小腿上的茶盞碎片弄出來,太醫這才匆忙趕了過來。
是太後方才特意點名的張老太醫。
張老太醫從殿外行來,恰好就看到了被宮人抬著往外走的竹墨,看著那張十分眼熟的臉,愣了好一會,才被太後宮中的人引著進了殿內。
殿內里,容王妃因宮人為聖人處理傷口,已經避到了耳房,太后和小高氏正在謝含英身邊哭。
張老太醫皺了皺眉,對二人見了禮,才上前去給謝含英把脈、看傷口,眉頭擰的更緊,半晌,才道:「聖人小腿上的傷並無大礙,只是要用清水反覆沖洗,務必讓傷口裡沒有異物,再包紮起來,小心一些,接下來也莫要再碰水和走動,過些日子,便也好了。只是……」張老太醫頓了頓,才接著道,「聖人的身體,卻不是很好。太后,不若讓貼身侍奉的人過來,老夫有些話想要問問他們。」
高氏愣了一下,才道:「讓蘭墨幾個過來。」
謝含英現下.身邊最常用的四個宮人,是梅墨、蘭墨、竹墨和菊墨。現在最貼身的竹墨死了,自然只能讓其他三人過來。
張老太醫年紀大了,對人就越發和藹,只溫和的問三個臉上猶帶淚痕的宮人,謝含英近日的胃口如何,每日都吃多少東西,具體到每樣物事,以及謝含英的睡眠如何,每日睡幾個時辰,睡著的時辰有幾個,每日可會吃點心瓜果等等。
蘭墨是竹墨外年紀最大也最機靈的一個,聞言就一一答來,末了又道:「聖人已經有一段時間每有胃口了,原本婉貴妃知曉了,便時常親自做些東西,令人送來,聖人雖用的也不是很多,但是至少,每餐都能吃個六七分飽,再有婉貴妃親自做的點心送來,又有竹墨和咱們……催著聖人用些瓜果等,聖人那時候每日倒也能吃個八分飽。但是,自從……聖人便食慾更差,每餐只略略用上一些而已,每每覺得腹中飢餓,待令人送上飯食時,聖人又覺嫌煩,若聖人心情還好時,咱們幾個也敢勸幾句,聖人便會用上幾口,若聖人心情不好時,東西就會原模原樣的送回去……」
高氏臉色有些難看,忍了又忍,心知自己已經杖斃了謝含英的一個貼身宮侍,不好再杖斃第二個,且謝含英身邊,總歸要有謝含英自己的貼身人侍奉,因此只綳著一張臉不說話。
張老太醫轉頭看了一眼一起跟他來的三位年紀也都不小的太醫,那三位太醫也都面色有些難看。
一旁的小高氏有些著急,不禁開口問道:「幾位太醫,不知聖人何時能醒?」
這個問題,倒是不難回答。
張老太醫道:「給聖人弄些鹽糖水,待給聖人喝下,過些時候,若是有人催的話,聖人便能清醒。不過,聽蘭墨幾個的話,聖人這幾日睡著的時辰也不甚多,不若就讓聖人再多睡幾個時辰,不必強去喚他。」
小高氏鬆了口氣,著人去做做事。
高氏這才又問:「那聖人究竟是因何會突然暈厥?」
張老太醫道:「無論換了何人,每日只吃那麼一點東西,又有如此多的家國大事要處置,老臣還聽說……今日還傳來消息,容王生病,彷彿感染瘟疫;顯王又反了……這種情形下,是誰都會暈倒的。並不奇怪。」
高氏心中著急,想到張老太醫的確醫術高明,世間難尋,因此忍了又忍,才又客氣的問道:「那依照太醫看,這該如何治?如何才能令含英每日多用些食物?」
張老太醫看了高氏一會,才嘆道:「太后可曾記得,彼時先帝剛剛繼位,文睿帝剛剛做了太子,太后也曾詢問過老臣,問可有法子,治一治文睿帝的暴食症?」
沒錯,文睿帝自從年少時因生病而突然變得肥胖之後,每日的食量也比從前大了不知多少。文睿帝雖聰慧過人,自制力極強,然而他的自制力,唯一管不了的,就是他的食慾。尤其是文睿帝在經歷了幾次的拚命減肥,剋制食慾、儘力運動,結果仍舊沒有一絲一毫的效果后,文睿帝的食量就越發增加,體重也開始逐漸緩慢的提升……
先帝和如今的太后高氏都曾因這件事去詢問太醫,但太醫對此也沒有辦法——文睿帝當真是樣樣都好,論起博學,就連七八十歲的飽學之士,都比不過他,而論起治國和做太子,文睿帝也是鮮少的能幹之人,可文睿帝唯一無法控制的就是自己的食慾。
又或者文睿帝也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體,即便他努力去減肥,因著當年的那一場病,還有病中大夫的用藥,他也依舊是一個肥胖的受人蔑視的人,與其如此,文睿帝倒不如放棄這件事,讓旁人在其他方面只能仰望他。
既是如此,太醫自然也無法可想。
而時至今日,謝含英沒有遺傳到文睿帝的暴食症,反而因著沉重的壓力,還有高氏這位親生母親的連番逼迫,而有了厭食的癥狀。
張老太醫終究不忍——並非是不忍高氏這位母親,而是不忍謝含英身為一個年輕而有著雄心壯志和仁者之心的帝王出事,嘆道:「聖人尚且年輕,會有此症,也是因著身上的擔子太重。太后若是心疼聖人,國家大事上,必須由聖人一力承擔;但在後宮諸事上……不妨讓聖人自在一些,他喜歡甚麼人,喜歡甚麼事,喜歡聽甚麼曲,喜歡吃些甚麼,抑或是一些有傷大雅的喜好,都可以令聖人去做。如此,聖人於國家大事之外,尚且有緩解心中焦躁的途徑,或許便能將此症漸漸去處。
畢竟,縱然是君子,尚且有喜好。譬如先帝,尚且喜好跑馬與溫泉,譬如文睿帝,在喜歡上了聽琴與歌舞之後,暴食之症也削減了一些。聖人太年輕,如今顯王又反了,親弟容王還在瘟疫之地生了病,肩頭的擔子越發沉重。太后切莫讓聖人在後宮之中,再覺得沉重到他不可接受了。」
高氏徹底沉默下來。
周遭的空氣也冷凝下來,無人敢大聲呼吸,更遑論是說話。
高氏心中知道,張老太醫說的的確是實情。原本後宮之中,還有一個婉貴妃那裡,謝含英能高興的去瞧上一瞧,還有幾個孩子能讓他歡笑幾次。但是,現下幾個孩子許是到了年紀,都時常生病,婉貴妃也被她關了禁閉,再有高氏自己,又一心想為娘家討些好處,當然,除了好處之外,高氏更想做一個有權利的太后……而謝含英顯然不是那麼想的。
身為帝王,還是一個有野心的帝王,謝含英想要的,是獨一無二的權力,就連謝遠這個藩王,他都容不下,到了將來,也是一定要讓謝遠放下藩王位的,更何況是頭腦並不清明的高氏?謝含英是傻了,才肯給高氏後宮之外的權力。
母子之間衝突太過,每每見面,都是一場波濤洶湧的爭執。每一句話,都會互相揣摩,至於母子之情,也被高氏幾番利用,更以寵愛謝容英更多一些,用來刺激謝含英。
如此情形下,謝含英如何能不苦?
事實上,若是換了其他人,此刻怕早已忍受不得,也就是謝含英,本就自制力極其強悍,因此之前有清婉的親手做羹湯,還有幾個貼身侍奉人的勸說,謝含英才會將自己彼時輕微的厭食症慢慢改好。
原本如果繼續下去,謝含英那時的癥狀並不明顯,很有可能會治癒,只是將來會有些挑食而已。
可惜太后高氏強行出手,令謝含英心中怒意更深,自然是胃口越發的不好。
這些張老太醫隱晦的含義,高氏自然聽懂了。
她聽懂了,張了張嘴,思及自己的糊塗,再想到自己這輩子的依靠,原本就是謝含英一個而已。若是謝含英不好了,容英也決計支撐不起來這個大慶朝。
而她想要的那些權力……她本就是女子,想要權力,也只是想要護住娘家而已。可是,高家既是她的娘家,也是小高氏的娘家,現在還是容王妃的娘家,只要高家自己不作死,那麼,謝含英根本就不會搭理他們。
只是如此的話,高家想要的那種可以在長安城橫行無忌的霸道和權力,是此生不要想了。
高氏按了按眉心,苦笑。
她果然是個蠢得。
謝含英和他的阿爹和阿翁一樣,根本就容不得自己的權力被分薄,也不允許有人擁有那種可以橫行無忌的特權,他們想要的,一直都是一個真真正正的仁帝的名聲——大慶朝的開國皇帝先帝本就是反王出身,也因此而遭受了無數文人的口誅筆伐,然而這些,先帝也好,謝含英也好,俱都忍了下來,他們想要做的,是用自己的真實的功績來告訴世人,即便他們是反王出身,也僅僅是因前朝昏庸,氣數已盡,且他們有著無數對百姓有異的功績在,他們不懼人的評判!
可惜,高氏從前並不懂。
而等她懂了的時候,也已經晚了。
高氏沉默了許久,才終於開口:「有勞張老太醫。」頓了頓,又道,「容王現下也生了病,還請張老太醫擇兩個擅長治療疫病的年輕太醫,前去為容王醫治。當然,也請兩位太醫仔細保重身體。」
既是仁君,對待臣子,自然和對待奴才是完全不同的態度。
高氏如今年過半百,也終於學會了尊重二字。
張老太醫想到方才那位被杖斃的聖人的貼身宮人,嘆了口氣,自是應了下來。
高氏也順勢讓人將婉貴妃放了出來,同時令她親自備下謝含英喜歡的吃食。
清婉心急如焚,卻知道自己如果不親自做好了飯食送過去,只自己一個過去,是見不到謝含英的,因此只能鎮定下心神,為謝含英洗手做羹湯。
小高氏站在一旁,神色複雜的看著高氏和床榻上躺著的人。
世人總有自己的不得已,為著那份不得已,便甚麼都能做,甚麼都能犧牲。包括她。
那麼,他們能做,她也可以的,不是么?
翌日一早,謝含英醒了過來,原本看到了清婉在他身邊,還親手喂他吃飯,謝含英原本略顯暴躁和焦慮的心情也終於好了幾分。
見高氏也開始不再像是敵人一樣對他和清婉,而是變得和顏悅色,還對他道,昨天已經派了兩位正值壯年的太醫去了瘟疫城市,又叫了今日身體已經漸好的幾個公主和皇子來見他,謝含英神色間都微微帶了笑意。
只是,他臉上的笑意沒有持續太久,就瞧見他用的最順手的四個宮人里,只剩下了三個,微微皺眉,道:「竹墨呢?」
蘭墨三個,立刻就跪了下來。
清婉微微側過臉去,神色間,也帶了幾分哀傷。
謝含英臉色登時就沉了下來,看向高氏。
高氏張了張嘴,忽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謝含英立刻扯開了身上的毯子,小腿微微發疼,可他還是起身就大步朝外走去。
清婉和蘭墨等俱都立刻追了上去。
高氏捂住臉,痛哭出聲。
這世上,不怕人瘋,只怕那人瘋過傻過蠢過之後,忽然有一日,驀地就清醒了過來。
前殿。
謝含英到底是沒有直接徒步走了過來,而是坐了車輦回來的。
與四相又商議一番后,孟三郎就來了。
當年他想要孟三郎去幫謝遠,謝遠卻也是想著讓孟三郎來幫他。
二人爭執一番后,謝含英最終還是沒能爭過謝遠,讓孟三郎留在了他身邊。
孟三郎雖然年輕,但也的確是在一步一步的踏踏實實的往上爬,很快就成了謝含英最看重的年輕一輩之人。
孟三郎上前,低聲道:「聖人,那一位……孤鴻子先生,想要見您。」
謝含英一頓。
孟三郎繼續道:「他雖然在敬王那裡做了數年謀士,但是,自他從敬王府離開,來到長安,臣按照您的吩咐安置的住處,便一次都不曾和敬王府有過聯繫,也甚少出門,敬王府也的確一直在追查孤鴻子先生,且不是要活的,而是……要死的。」孟三郎頓了頓,又道,「既是如此,聖人何不見一見他?無論如何,這一位的確是奇人,既是奇人,聖人且見他一見,聽他怎麼看如今的局勢。至於他的話,是否要聽,也只由聖人做主。」
謝含英想了想,道:「也罷。他既想要見朕,那朕便見他一面好了。」
爾後又提筆,寫信。
這封信,卻是寫給謝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