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風雨欲來
第74章 、風雨欲來
“司命。”
“屬下在。”
“你可知道, 我為什麽要叫你回來?”
“屬下愚鈍,還請陛下明示。”
台上賞雲的天帝並不回頭:“你還記得青陽少君下界前,我對你說過什麽嗎?”
單腿跪在地下的燕月生心下一沉, 聲音依舊鎮定:“當然記得。屬下需要讓青陽少君沉溺於幸福的幻象中無法自拔, 必須讓他的情劫失敗。”
“隻是這樣?”
“屬下還需要在他命簿上多添一筆死劫,讓他死於凡人之手。”
“那你現在做到了哪一步?”
“屬下已經為青陽少君找到傾心相愛之人, 她一輩子不會背叛李秋庭,直到李秋庭去世。明淵這一世情劫自然不能成功。而作為南齊末代皇帝,李秋庭必定會死於起義軍首領薑河之手, 不會和天庭扯上半分關係。”
“傾心相愛之人?”昊天咀嚼這個詞, “你的意思是, 你和李秋庭是兩情相悅的嗎?”
燕月生沒想到昊天早知道她和李秋庭的事, 瞳孔微微一縮。昊天已轉過身, 看著跪在地上的素衣神女:“能讓明淵動了情, 的確算是你的本事。但司命, 你最好沒有真的愛上他。”
天帝聲音聽上去無波無瀾, 燕月生卻出了一背的汗。她逼自己回想天府宮那棵不開花的桃樹, 才有勇氣為自己辯護:“屬下隻是例行公事,對青陽少君絕無非分之想。”
“最好是這樣,”昊天輕輕笑一聲,“不然……”
這笑聲太過冷漠,燕月生陡然有一種不妙的預感,然而昊天沒把話說完:“你說薑河會殺了李秋庭, 那明淵又會死於誰手?”
燕月生吃驚地抬起頭。昊天居高臨下地俯視她,一直看進燕月生的眼睛裏:“誰會殺了明淵?”
“陛下難道想殺的不是李秋庭, 而是青陽少君本尊?”燕月生驚愕到忘記了恐懼, “這可是弑神的大罪, 屬下如何能有這個膽子?”
“神族混戰時隕落的神族不計其數,如今天界有資曆的上古神族,哪個不是手染鮮血?弑神說到底不過就是那麽回事。隻是青陽少君一日不除,我便一日不能放心。”昊天不以為意,“你不必害怕,即便要定罪,也不過是貶到凡間十生十世而已。我會給白帝一脈一個交代,另外暗中派人保護你,不至於讓你魂飛魄散。”
天帝話說得太過輕描淡寫。燕月生如墜冰窟,渾身泛起寒意。她倉皇低頭,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不覺緊握成拳。
“不管你用什麽手段,能殺掉明淵就可以。我總能保住你一命。”昊天垂眸看著她捏緊的拳頭,“但如果你當真愛上了他,以致如今下不了手……”
“多謝陛下體恤,司命明白。”燕月生聲音冷淡下去,“天府宮在下界的工作未完,如果沒有其他事,屬下就此告辭。”
不等昊天回答,燕月生已起身退出去。昊天的目光還停留在司命身上,以致她如芒在背。沒等燕月生離開封神台,天帝聲音遠遠地被風送過來:“你的時間不多了。司命,不要忘記我說過的話。”
李秋庭蹲在江邊灌滿水囊,淺淺喝了兩口。渾身浴血連夜趕路的將士們業已筋疲力盡,看到水源的一刻幾乎是從馬上滾下來,爬到河邊用嘴飲水。距離他們前日被圍困的永固關隻剩六裏路,而兩百多名強弩之末的騎兵顯然不能從一萬三千農民起義軍手裏救回同伴。前提他們沒有抓到薑雲。
和大部隊脫離之後,李秋庭以最快速度查到截殺他的勢力來源。三百騎兵每人在頭上插一支白羽,連夜殺進起義軍的營地,一把火燒了對方老巢,生擒北齊農民起義軍首領薑雲,另得了許多俘虜補給。這是郭開運抓李秋寒的把戲,而李秋庭向來擅長活學活用。兩天一夜,他沒有休息過片刻,少年眼窩深陷下去,看上去滿是疲憊,風塵仆仆。
“殿下,他們看見薑雲之後當真會退兵嗎?”一旁參將也下了馬,“如果他們不顧薑雲的性命,反過來要殺我們……”
“那我們先殺了薑雲,祭奠那些死去的兄弟。”李秋庭放下水囊。
“首領既死,他們隻會想要複仇,”參將說,“俗話說哀兵必勝,難道這不是更長了他們的士氣?我們如今人數隻有三百不到,如何能敵對麵一萬三千軍?”
李秋庭想了想:“你說得不錯,那你將薑雲押過來,我現在就殺了他祭旗。”
“殿下!”
“開玩笑而已。你也知道薑雲如今是我們手上的最大籌碼,怎麽樣也不該現在動他。我自有主意,你不必擔心。”
說是在開玩笑,李秋庭臉上卻沒半點笑意,漆黑的眼睛注視著遠方。夜幕即將降臨,將天空切割成紅藍兩色。倦鳥拍打著翅膀飛回山林,在懸崖間留下黑色的身影。
“傳令下去,在此地起灶,去高地紮營。做完飯後立即將爐灶毀去,不能留下用火痕跡。晚間人分三班,輪流守夜,不得怠慢。”
“是,”參將應聲,“這次還是用火攻麽?”
“永固關水源豐富,從今夜起又要連下三日的雨,不宜火攻。”李秋庭俯下身,抓了一把泥土。濕潤的泥沙從他指間流下,“這樣的草地,燃不起有威脅的大火。”
“那我們……”
“留二十個人在這裏做飯,剩下的人休息一會兒隨我出發,每人至少要帶十隻布袋,我們的儲備還夠吧?”
“本來不夠,搶了薑雲的營地後就夠了。可殿下怎麽知道將要連下三日的雨?”
“龍王都在雲間探頭了,怎麽會有不下雨的道理?”李秋庭一句帶過,“先去休息,一刻鍾後出發。”
有行軍經驗的將軍,大多能根據星象雲霞判斷未來晴雨。而李秋庭判斷天氣的方法和常人又有不同。他有一雙陰陽眼,時在雲間看見若隱若現的龍影。燕月生閑來無事,偶爾會教他借龍影判斷天氣。
“龍王布雨的流程是固定的,既不會多一寸也不會少一寸,不然都是殺頭的罪過。”燕月生指著天上的陰雲,“隻要你看清他們拿雨器的起手式,推算出這次降雨大約要持續幾日,便能知道最後會有幾尺幾寸雨水。”
“這是天機閣的不傳之秘嗎?就這麽輕易地教給我?”
“不過一點淺顯的常識,怎麽就成了不傳之秘了。即便是沒有陰陽眼的莊稼人,也能憑借代代相傳的經驗斷出晴雨天。隻是你身處宮禁,沒有人會教你罷了。”
記憶中的聲音飄散在風裏,曾經朝夕相伴的少女已不知去向。李秋庭在河邊洗淨了手,隱隱聞得見背後傳來的飯菜香氣。他忽然想見一見燕月生,想緊緊抓住她的手,這樣他就不會害怕。從九歲那年冬夜起,燕月生始終站在李秋庭身後,不管發生什麽事都會為他兜底,叫妖魔無法近身。可在李秋庭遇到平生最大危機時,燕月生卻不在他身邊。
他不是不敢一個人麵對危險。隻是一朝失去最信任的人,隻能孤身直麵死亡,難免會叫他有些孤單。
到了半夜,永固關附近果然下了雨。風雨大作,吹得三百騎兵的帳篷左右飄搖,偶爾會有雷聲從天際“隆隆”滾過。燕月生站在李秋庭帳篷外,見帳內燭光未熄,在蓬布上映出青年專注的身影。三百名士兵兩日一夜沒能休息,又在山上挖了半日的泥,都想先睡一會兒。李秋庭身先士卒,將自己安排進第一班守夜的名單裏。燕月生想起天帝那句“你的時間不多了”,一時間心如刀絞。
她確實沒有時間了。如果她要殺了青陽少君,就必須趕在李秋庭回到南齊京城之前。不然待李秋庭打完勝仗回京,南齊皇帝被借運的惡果反噬病故,正是李秋庭登基的時機。到時燕月生動手,便是注定墮魔的弑君。
“秋庭。”燕月生輕輕喚一聲。她知道外麵雷雨交加,李秋庭不會聽見,隻是忍不住。
帳篷上的黑影動了動,忽然站起身來。伏案畫了半日沙盤的李秋庭掀開簾子,隻看見一望無際的曠野,同伴的帳篷在風中搖曳。
“燕月生?”
沒有人回答,尖銳的風聲在林中呼嘯而過。李秋庭側耳聽去,還能聽見隔壁帳篷裏參將在打呼嚕。他手上動作頓了頓,不動聲色放下簾子。不多時,到了第二批守夜的時間。兩班士兵交接,六皇子帳篷裏的燭火被吹滅。隱去身形的燕月生遁入帳中,借一點電光看見榻上和衣而臥的少年。
隻半月不見,李秋庭瘦得多了,臉上多了些燕月生不認識的神采,卻又滿是困倦。燕月生半跪在床邊,為他撫平皺起的眉毛,果見李秋庭安穩睡了。燕月生默默注視一會兒,手從少年的眉頭慢慢往下,一直落在李秋庭喉間。
昊天當年隻說“借凡人之刀殺掉他”,司命以為要殺的是李秋庭,沒想到是青陽少君。可凡人哪裏能有殺掉神君的能力?即便是燕月生,以她區區樹妖的千年功力,如何能敵得過曆代最強青陽氏?也隻有在明淵轉世成凡人後,燕月生才有動手的機會。
殺了李秋庭,在明淵神魂歸位前結果他,青陽氏絕不會放過司命。昊天嘴上說得好聽,到時在青陽氏的壓力下,未必當真願意保她,燕月生隨時可能被當做一顆犧牲的棄子。不殺李秋庭,昊天也不會放過她。燕月生身為天庭神官,昊天有一百種方法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昔日司命身中昊天詛咒,燕月生連說出昊天陰謀的機會都不會有,不然隻能淪落到魂飛魄散的地步,是比被貶凡間還要淒慘百倍的結局。
如果當初沒有答應奎木狼就好了。燕月生想。這樣她就不會愛上李秋庭,更不會如現在這般痛苦。金紅色的光芒於燕月生指尖凝聚成一道尖刺,在李秋庭喉間微微顫抖。
隻要狠下心腸,隻要閉著眼睛紮下去……燕月生反複勸說自己,卻始終無法做到這一點。一道閃電劈過,照亮李秋庭蒼白疲倦的側臉。燕月生不合時宜地想起那一日午後,她枕著李秋庭的腿在陽光下小憩。少年慢條斯理地為她梳理長發,手指拂過的動作溫柔得像一陣春風,問話的聲音依舊倔強。
“我對你來說也隻是工作而已嗎?”
“如果我不能成為南齊皇帝,你還會保護我嗎?”
“如果我失去了利用價值,你會殺了我嗎?”
她當時是怎麽回答的?“隻要你還是李秋庭,我就會一直保護你,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包括我自己。”
我答應過你,可我要食言了。
金紅尖刺消散於無形,淚水大顆大顆從燕月生眼中滾落,滴落在李秋庭麵頰上。沉睡的少年臉部肌肉微微抽動一下。燕月生倉皇後退兩步,忽然轉身舉足向帳外狂奔離去。
一片黑暗中,李秋庭睜開了眼睛。他摸了摸臉頰,撚到滿手濕潤,是燕月生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