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雙兔雌雄
第9章 、雙兔雌雄
永河下遊,烏鷺城。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一身白衣的少女牽馬從人群中走過。
和尋常城鎮不同,烏鷺城是少有的被修仙世家把控的地盤之一。這類城鎮通常是最繁華的貿易中心,卻享受最低的稅負。他們在皇權統治下有著極高的自由度,卻又有最安定的秩序。城中有修士有凡人,妖族卻很難混跡其中。
正是因為如此,燕月生才會選擇半路逃進烏鷺城。
離開京城,燕月生一路南下,未有片刻停留。中途她幾度察覺到四周伏有妖氣,心知妖族仍未放棄,不得不費心周旋,險險地在網收緊之前從缺口處逃脫。
要截斷妖族追蹤的線索,最好的選擇是走水路,江水能斷絕大多數氣味追蹤。隻是眼下入了冬,江中出現大量流淩,更有河段已經封凍,船隻寸步難行。後來燕月生學乖了,不再為了躲避京城通緝令繞開繁華城鎮,每次察覺到妖氣後反倒刻意往人群密集處走,染了一身市井煙火,混雜體味後悄然離開。
幾番往複,自然大大費了些時間。原先估摸著五六天的腳程,硬生生拉到了十多天。眼看年關將至,眨眼便到了臘月二十八,身後妖族依然緊追不休。燕月生就近混入了烏鷺城,打算過了年再走。
走到客棧後門,自有小二迎上來牽馬。燕月生背著包袱進店,戴著眼鏡敲算盤的掌櫃抬起頭。
“姑娘是要打尖還是住店?”
“天字號房一間,”燕月生丟出一塊碎銀,“住到年後初二。”
老掌櫃扶了扶眼鏡:“要住天字號房,這點銀子可不夠啊。”
燕月生詫異:“你們這收費可有些貴啊,京城的客棧都未必要花這許多。”
“這話說得,好像姑娘去過京城一樣。”老掌櫃不屑地哼一聲,“姑娘若是住不起烏鷺城的天字號房,隻怕去了京城,連黃字號房都進不去。”
“少在這裏驢我。過年大夥都回鄉了,沒多少人住客棧,本就該比往日更便宜。你還想敲我一筆?”燕月生拍出一小塊碎銀,“這錢到底賺不賺?不賺我就換一家。”
“行行行,怕了你了。”老掌櫃麵上勉強,手上動作卻不含糊,一把將銀子掃進櫃裏,回過頭吆喝,“阿陵!帶客人上樓!”
門簾一動,後廚鑽出一個小女孩。她生得頗為矮小,看起來不過五六歲。手上滿是草木灰,像是剛燒完火沒擦手就慌裏慌張跑出來了一樣,伸手就要拽燕月生上樓。燕月生素有潔癖,下意識退後一步。
小女孩呆在原地,露出受傷的表情。
“你在前麵走就好了,不必拉拉扯扯的。”燕月生戳了戳她的額頭,“我穿的是白衣服,你也不想讓姐姐洗衣服就洗個半天吧?”
小女孩這才放鬆下來點點頭,乖巧地把手收回去,引燕月生上樓。
客棧幫手的小姑娘姓屠,全名屠汝陵。燕月生曾聽人言,鄉中許多老人會給自家孩子起個賤命,說是賤名好養活,名字太大怕壓不住。但屠汝陵這個名字委實囂張得過了分,比薑佚君的“荒佚之君”還要離譜。
“這名字是誰給你起的?”燕月生問。
洗幹淨手的屠汝陵奉上熱茶:“應該是我爹娘給起的,繡在了我小時候的肚兜上。”
“你是……”
“我是孤兒,”屠汝陵應答如流,顯然已經被問過這個問題許多遍,“四年前被喬爺爺在野外撿到養大,從記事開始就在樓裏打下手了。”
“喬爺爺?”
“就是剛才和姐姐說話的掌櫃爺爺。”
“是他?”燕月生想起方才詐她房費的奸商,“他居然能有這種菩薩心腸?”
“喬爺爺是個好人。”屠汝陵認真地反駁,“雖然姐姐第一眼可能不太喜歡他,但他真的是一個很善良的人。”
是挺善良的,第一麵就坑走她六錢銀子。燕月生心想,麵上未曾流露半分不滿。
“那阿陵可知道這烏鷺城哪裏有賭坊嗎?”
“有是有,不過爺爺說去那裏的都不是正經人,從來不許我去的。”屠汝陵眼睛咕嚕一轉,“姐姐,你是正經人嗎?”
“我?我當然不是正經人。”燕月生正色,“我是殺過人的大壞人。”
屠汝陵瞪大眼睛,一副受到驚嚇的模樣。燕月生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屠汝陵頭頂上揉了揉。
“騙你的,”白衣少女聲音輕快,“姐姐這麽弱,怎麽可能會殺人?你也太好騙了吧。”
以後一定會有,但現在確實一個沒有。
屠汝陵肉眼可見放鬆下來,笑嘻嘻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她又折返回來。燕月生正在整理包袱,轉眼看見屠汝陵從門邊冒出一個頭。
“姐姐,你如果實在缺錢,可以去賭坊下幾盤棋。在烏鷺城,棋手掙的錢最多。”
燕月生蹙眉。還沒等她問清楚,屠汝陵又“噠噠噠”跑遠了,遠遠傳來她踩在長廊上的腳步聲。
屠汝陵猜得不錯,燕月生確實有些缺錢。薛稚錢袋裏銀兩並不多,而燕月生自幼千嬌百寵,是個不會委屈自己的家夥,對金銀沒什麽概念,流水一般便花出去了。買完手頭這匹老馬後,燕月生錢袋見底。既然學不會節流,便隻能開源。
賭坊各色生意,無非單雙牌九、投壺馬吊一類,燕月生無有不會無有不精,尤擅計算數點揣度人心,手腳百伶百俐,是個出千的老手。從前她在京城賭坊混跡,賺了一大筆銀子,回家後便被燕霽雲罰跪一晚不給吃飯。丁幼微心疼得跟什麽似的,但也隻能要燕月生聽父王的話好好反省。
開設弈棋的賭坊,燕月生從沒見識過,難免有些好奇。
尋常賭坊魚龍混雜,賭徒一日便可從大悲到大喜,抑或從大喜到大悲。運氣好的一本萬利發財致富,運氣差的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場中隨時可能會爆發爭鬥,喧囂吵鬧至極。而烏鷺城的賭坊卻比其他賭場不同,始終安安靜靜的。隨處可見坐在桌邊手談的二人。有的輕鬆愜意,有的汗如漿下。
但他們自始至終保持靜默,不敢大聲喧嘩。他們知道如果吵嚷起來,必定會被巡防隊的人抓起來扔進牢裏關兩天。
臘月二十八的這日下午,一位坐在窗邊的白衣姑娘連贏五局。聚在桌旁觀局的人俱都屏息靜氣,大氣都不敢出,隻敢偶爾小聲交頭接耳,生怕一口氣便把這姑娘給吹化了。
白衣少女脊背挺得筆直,姿態優雅得仿佛一支蘭花。她眼睛生得很特別,眉心有一顆胭脂痣。烏黑長發用一根白色發帶結好,卷曲的烏發落在肩上。兩指拈著一片冷玉,百無聊賴地等她的對手落子。
“這姑娘是哪來的?以前怎麽沒見過?”
“好像是外地人,登記的名字是丁雁月。”
“看起來文文弱弱的,棋風卻是肅殺的攻擊型,難不成又是一個九龍寺派來向城主求借棋譜的?”
“九龍寺裏的人不都是和尚嗎?這可是個姑娘,你咋不猜她是尼姑庵來的?”
“尼姑庵裏還全是光頭呢,你咋不猜這姑娘是帶發修行?”
一聲輕咳,坊中人聲立止。身材修長的少年硬生生擠進人群中心,站在燕月生身後搖頭晃腦地看。被擠開的觀眾待要發怒,看清少年的臉後,悻悻地將罵人的話咽到肚裏。
就在此時,坐在桌前對弈的老婦人長長歎氣,最終投子認負:“姑娘好算力,是我輸了。”
燕月生從容頷首:“承讓。”
連贏六局,燕月生賺了二十多兩白銀,大概猜到了烏鷺城名字的由來。雖心下納悶烏鷺城為何這般重視圍棋,可也沒有要追根究底的想法。
她待要起身去櫃台兌錢,忽然一隻手橫空出世,按著燕月生的肩膀,又把她按坐了下去。
“且慢!”
少年聲音清朗,雌雄莫辯。不喜歡和陌生人有身體接觸的燕月生下意識皺眉,伸手便將對方的手從肩上拂落。對方也不以為忤,笑嘻嘻地在燕月生對麵坐下。
“丁姑娘,要不要和我再來一局?”
燕月生見他雖身著男裝,卻眉目秀麗,沒有喉結,胸部有些微起伏,顯然是個女子。她眉頭微舒,嘴上分毫不讓步:“已經很晚了,我想回客棧吃飯。”
“耽誤不了姑娘多少時間,”服飾華貴的少年舉起一根手指,“如果姑娘和我對弈時也如先前一般下快棋,大概一盞茶功夫也盡夠了。”
圍觀的人都哄笑起來,燕月生鑒言辨色,發覺他們是善意的嘲笑。不是對燕月生,而是對那位女扮男裝的姑娘。她猜出對方身份應當有些特殊,棋力不高,但估計有些花裏胡哨的小聰明。
“你讓我陪你下我就得陪你下?可有什麽好處?”
“你如果能贏了我,我就帶你去見城主。”
“我要見城主作什麽?”燕月生托腮,笑吟吟地看著她。
“你不是來找我爹的嗎?”少年茫然。
原來是烏鷺城城主之女。燕月生心裏有了計較,臉上紋風不動。
“這樣好了,我還沒想好要什麽好處,你先欠著。”燕月生學這姑娘的模樣舉起一根食指,“如果我贏了你,你得答應以後幫我做一件事。”
“具體什麽事,等我想好了再說。”
“話不要說得太滿,”顏令儀矜持地抬起下巴,“等你贏了我再說。”
作者有話說:
祝溫和同學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