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故人
這日,雲寧在素問醫館出診,仍舊是應接不暇。
因為忙,有時候她這隻手還在握筆寫藥方劑量,那隻手就已經搭上了下一個病人的脈,正如現在這樣,一摸脈,平脈,即正常人脈象,她也沒有抬頭,就直接問道:「哪裡不舒服?」
近來也有些個身體健康的來排隊看病,為了穩妥,她還是會問一問,不過這人卻沒急著回答。
雲寧忙把手上的藥方遞給上一個患者,這才有空看這個病人,男子,面色榮潤、明亮有神、表情自然,望診也是個正常健康人。
還沒等她再次發問,這位將一張對摺的白紙放到她面前,客氣地說道:「請雲寧道長幫忙看看這個藥方。」
雲寧疑惑地打開紙張,看到上面的內容后,瞬時動作凝滯,用力咬了咬舌頭,眼神複雜地打量著眼前這位年輕男子,文質彬彬,儀錶堂堂的,沒想到,多年不見,她連他長什麼模樣都早忘了。
她把紙張遞迴去,淡定地回他:「繼續吃吧,沒事就下一個病人了。」
等人走後,雲寧雖還在繼續工作,但速度卻是慢了不少,剛給病人針刺完的雲真有些擔心地問她:「道長怎麼了,是身體有什麼不適么?」
雲寧搖了搖頭:「沒什麼,可能有些悶熱,你去叫藥房煮鍋菊花茶吧,給大家都分一碗。」
雲真:「好的,只是道長真的沒事嗎,不要勉強才好。」
「你看我像不舒服的樣子嗎,快去吧。」雲寧擺了擺手。
到了午間,飯點都快要錯過了,上午的最後一個病人才看完。
雲寧假裝不經意間地問道:「陳伯今天是去探望舊友了吧?」
掌柜笑眯眯地回道:「是呢,陳先生提過,說是要晚些才回來。」
「哦。嗯……」雲寧回頭,對雲真、雲靜說,「今日我想出去一會兒,你們去用飯吧,不用等我。」
兩人面面相覷,覺得雲寧此舉很是突然。
「這.……不好吧,要不我們跟著道長一起出去?」
雲寧:「不用了,你們好好歇歇吧,無須擔心,我就在隔壁的茶樓吃個茶而已,近來這書編的不是很順暢,我想一個人調整一下。」
隔壁的茶樓從老闆到跑堂到后廚的都跟醫館的人熟悉,也都認識雲寧道長,離得這麼近,她獨自一人過去也不用擔心會遇到什麼。
雲寧熟門熟路地上了二樓的包間,推開門,男子已經在裡面等候多時,還叫了一桌的素菜、點心。
只見他一聽到動靜就站了起身,動作急促,神色有些激動,表現得頗為失態。
「文瀾妹妹!」
聽到這個稱呼,雲寧愣了一下神,行禮:「福生無量天尊,余大人還是稱呼我的道號為好。」
余軒和的表情一下子變得有些暗淡,但語氣仍舊帶著激動:「好……好,雲寧道長,請上座。」
雲寧深呼吸,走了過去,兩人相對而坐,一時間,竟相對無言,雙方都有許多的話想說,但千頭萬緒的,不知該從哪說起。
余軒和嘆氣:「沒想到,隔了這些年,我認不出你,你也不認得我了。」
雲寧:「變化大是正常的,余大人不也比以往多了許多風采。」
余軒和想到了幼時二人一同上學,受老師教導,以兄妹相稱,不由苦笑:「我們如今,也要這般見外了嗎?」
又嘆了嘆氣:「罷了,終歸是我有負了老師所託,沒有照顧好你。」
雲寧沒有出聲,她也不知道現下能說些什麼,直接說出她的目的多少有些突兀,可也沒什麼舊能跟余軒和敘的。
她這次能來,也是看在他們以往的情份上,到底,余軒和是那個當年一手包辦,將她父親風光大葬的人。同時,她也希望能藉此機會,雙方能達成一致,將婚約作廢。
余軒和並沒在意她的沉默,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這些年,我很愧疚,甚至覺得無顏再去祭拜老師,自我知道你離開了余家以後,就一直在四處打聽你的蹤跡,後來還是清揚道長傳了消息給我,我知道了你與親人在一起,這才放下心來。
我是萬萬沒有想到母親會.……多謝你當年沒有追究。
哎.……那年,我拿著老師的推薦信去書院讀書,本就是帶著學不成名誓不還的信念離開玉山縣的,到了書院,識得的人多了,方才知道顧家的事情,知道了老師曾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大才子,故此,我越發地專註、用心在讀書上,唯恐墮了老師的名聲,也因此,過了很久,我歸家過節時才發現,你已經不在余家了。
家中下人不敢瞞我,一五一十地都說了出來,自那以後,我就再沒回過玉山縣了。」
當時,他發了好大一通火,心中的內疚、羞愧卻不能減輕半分,犯錯的是自己的家人,他並不能拿他們怎麼樣,也無法再忍受他們所謂「為他好」的說辭,只好借著考學、當官等理由,名正言順地避開不見。
雲寧:「他們是你親生父母,這又是何苦呢!」
她心裡沒有一點起伏,更沒有什麼好感動的,只覺得余軒和沒有必要這麼做。
曾經的他們也許還有些兄妹之情,可這些早在她被欺壓中消散,更湮滅在了這些年的時光里,如今她望著余軒和,自覺還沒有剛認識不久的唐詩柳來得親近。
余軒和痛心疾首地說道:「我最不能原諒的還是我自己,特別是我進京后,多得了老師昔日好友們的照顧,高中后,也因老師的緣故受到賞識,可以說,我能有今日,全有賴於老師的教導和扶持,可我卻連老師臨終前最大的心愿都沒有完成好,簡直枉為人弟子。」
他此時半低著頭,不敢看向雲寧,語氣中帶著悲憤:「我現在能安穩地做官,沒有被外人得知我是個不仁不義的小人,還是多得了你當初的不追究。」
雲寧:「事情過去就算了,我現在過得很好,你也該放下了。」
余軒和搖了搖頭,不這麼認為,在他心裡,這件事就是一根刺,也是一個污點。
「這些年,你過得真的好嗎?雖說你醫術高,名聲大,但女子在外,免不了會有閑言碎語,聽聞你也雲遊四方,這在外面,餐風飲露的,總是要吃些苦的。」
這話雲寧不愛聽,只冷冷地回道:「我過得很好,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在外頭再難,也比在別人家看眼色來的好。
余軒和頓時不敢再繼續說下去,雖多年未見,可他還記得她的性情,他這妹妹自小就說一不二的,連老師都拿她沒辦法,更何況他呢。
又是一陣子的安靜,他先開口:「我現任職監察御史,正七品,品秩不高,但許可權甚廣,又是京官,往後的仕途雖不至於步步高升,卻也是安常處順的。
老師當年視我如親子,未對我有半分的不放心,將所有都託付了給我,我們之間的婚約,也是我願意的,倘若你沒有更合適的人選,我希望這份婚約不要作廢,給我個機會去彌補、去實現對老師的諾言。
日後我們在京中生活,獨門獨戶的,家中所有皆由你做主,你想行醫,京中也有素問醫館。」
頓了頓,他又說道:「清揚道長曾經找過我,提出解除婚約,我沒有同意,怕你是一時之氣,你如今也歷經了世事,長大成熟了,很該再多考慮考慮。」
在他看來,他們一起長大,對互相都有一定的了解,又有老師的遺言在,以後必定能相敬如賓地過日子,這樁婚事其實對兩人來說都是最好的選擇。
雲寧看著余軒和,很認真地勸他:「二爺爺肯定有說過我的想法打算,我想,你也是知道我此刻的決定沒變的,你比我要大六歲,何必非要等我這句話呢!現在,你前途光明,我過得舒心,我們已經達成了父親的願望了,硬扯在一起,以後未必就會幸福。」
四目相對,余軒和看得出雲寧的凝重和決心,他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只是君子重然諾,你之於我,也不僅僅是老師留下的任務和責任,你還是我的家人,我是最盼望你能過得如意的。還有一點你可以放心,外人只知道我是大才子顧逸簡的學生,並不知我們的婚約,我害你如此,是再沒有臉自稱是你的未婚夫的。」
雲寧嘆息,心裡有些複雜,她要的是解除,而不是把這份婚約當成後路。
「我理解你和父親的師生情義,也感激你沒有辜負父親的一番教導,既然你要當我是家人,那就該想想我要的是什麼,我在外多年,心已經野了,早就不是以前的顧文瀾了。」
說完,起身,「我下午還要坐診,不敢耽誤太多時間在這裡,我先走了。」
雲寧頭也不回地走回去醫館,雖然剛才只喝了兩杯茶,但她也沒胃口再吃東西了,乾脆地喝了一大碗菊花茶后直接提前開診。
正值揚州最熱的時候,午後到傍晚很炎熱,病人一般都會趕在上午來,所以雲寧早早地收工了。
回去后,她也沒心思做別的事,就在水池邊的陰涼處放一張藤椅,躺靠在上面,闔上雙眼,乘著些許涼風,手上搖著絹扇。
興許是天氣太過悶熱,她的心裡也很是煩躁,不單單是因為余軒和和婚約的問題,還有以後的事情,長輩們希望她能有個好歸宿,那她是不是就該考慮找個志同道合的呢,哎,逼婚這事到了後世都還存在,更別說是現在了。
陳濱大步邁進小花園,人還沒到跟前就問:「雲寧,可是余軒和找你了?」
雲寧微微皺眉:「陳伯怎麼知道的?」
看到後面跟進來的雙子,她才想起應該是倆人告訴陳伯她的異樣,陳伯猜到的。
陳濱有些氣憤;「我都攔了他幾次了,沒想到他趁我不在,裝成病人來了。」
雲寧疑惑:「你攔他做什麼,有什麼好好說就是了,溝通不到位才最耽誤事呢。」
陳濱窘迫:「我這不是怕.……怕.……」怕你對他有感情啊。
雲寧復又合上眼:「越怕才越該把所有事情理清楚,我今日都跟他說了,等他自己想通吧。」
陳濱看她面無表情,微微蹙著眉,也不知是嫌熱還是心煩,心中擔憂少了幾分,這個樣子,不像是喜悅,那就是談了解除婚約的事,就問:「那要不要催一催他?」
「不用了,他是個聰明人,會明白的。」在沒見到雲寧面之前,余軒和不敢輕易毀約,現在都說清楚了,就是他依舊不願意,他也不會做出強迫雲寧履行婚約的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