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天光大亮, 玄鳳站在李成綺隨意擱著的一支竹管筆上,啾啾地叫著。


    李成綺眉頭皺了皺, 還未全然清醒便覺得嗓子幹疼的厲害, 他掀開有些浮腫的眼皮,下意識往身邊看了眼。


    空蕩蕩一片。


    李成綺以手點額。


    孤難道燒糊塗了嗎?


    謝明月應該在他身邊才對。


    床帳掀動,李成綺渾身無力,靠在枕頭上問道:“謝侯昨日可來了?”


    宮人將床帳掛在玉鉤上, 陽光直入, 刺得李成綺一下將眼睛閉緊了, 他心中不快, 還未開口,便聽有人開口道:“來了。”


    這清越如山泉汩汩流過人心底, 聽著便十分舒適愉悅的聲音,除了謝明月還能有誰?


    李成綺嫌陽光刺目,沒有睜眼, 一冰涼涼的東西貼上他的嘴唇,他張開嘴, 溫度正好的水流入口中。


    水珠潤濕了幹澀的唇瓣, 李成綺盡數咽下去, 方覺嗓子內的疼痛緩解。


    不過,為何是水不是茶?


    李成綺現在一喝白水, 便忍不住想起琯朗。


    謝明月低頭看了空空的瓷杯,將杯子放到被宮人端著的托案上,旁邊正擺著漱口盂。


    李成綺將眼睛睜開一條縫, 適應了陽光後才完全睜開, 第一眼看見的便是站在一旁正將手放到盆中的謝明月, 他愣了愣, 又把眼睛閉上了。


    耳邊是滴答滴答的水聲。


    李成綺緩緩睜開了眼睛,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看見的是幻覺。


    謝明月雙手將擦巾擰成一股,滴滴水珠順著手往下淌,弄得寬大袖口氤濕出一小塊深色痕跡,他手背素白,青筋根根分明,隨著他的動作愈發隆起。


    李成綺愕然地看著他的動作。


    李成綺沉思片刻,突然道:“昨日太醫同先生說什麽了?”


    謝明月拿著擦巾朝李成綺走過來,旁邊宮人皆目不斜視地垂首站著,仿佛什麽都沒看見,李成綺隻得伸手去接,卻撲了個空。


    謝明月的目光審視,仿佛在打量一件需要小心對待的玉器。


    濡濕的擦巾拭過李成綺的臉。


    “太醫和臣說,陛下五內鬱結,身體早就虛透了,昨日淋雨高燒不過是個引子,實際上是寒氣交攻的結果,”布料順著他的眼睛擦下來,李成綺下意識閉上眼,謝明月擦他的雙眼似乎很仔細,因為停留的時間比擦別處長,“還請陛下好好保重身體。”


    李成綺聽謝明月這樣說,一下鬆了口氣,輕鬆道:“果然如此,若非孤病重,”


    若非孤病重,謝明月怎麽會站在他床邊喂他喝水,侍候他起床?


    謝明月擦過他的嘴唇,這個力氣與其說是擦,不如說是堵。


    李成綺唔了一聲,猛地睜開眼睛。


    謝明月起身,去換了條擦巾。


    謝明月背對著他,玉立頎長,仍未著官服,是件淺灰的衣袍,用料看上去極舒服柔軟,他換了挑擦巾,照舊擰好,“陛下什麽事都沒有,不過淋雨受涼。”他隔著擦巾抬起李成綺的下頜,沿著下頜曲線擦,擦過喉結時李成綺不知為何覺得緊張,喉結上下滾動了數次。


    擦巾停在李成綺微敞的領口,謝明月平靜地繞過,握著李成綺的手腕給他擦手。


    “先生騙孤作甚?”李成綺嘟囔。


    不怪他多想自己是不是命不久矣,而是謝明月伺候他梳洗,這種事李成綺隻敢自己在被裝棺材裏麵之前擦身時想。


    擦身,也不是沒有過。


    李成綺小指不自覺地蜷縮了下。


    無論是那天,還是今天,都無需謝明月來為他擦拭。


    謝明月顯然很少伺候人,或者根本沒伺候過人,他的動作生疏,但很仔細,連指縫都細致擦過,李成綺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他居然覺得謝明月有點樂在其中。


    孤一定是病還沒好。李成綺麵無表情地想。


    謝明月淡淡道:“因為好騙。”


    李成綺不曾想到得到這樣的回答,撇了撇嘴,“孤很好騙?”


    他是第一次被人說好騙。


    謝明月沒再回答。


    李成綺得不到謝明月的回應,幹脆閉嘴不問,安靜地坐著欣賞謝明月出塵的樣貌。


    謝太傅的手是拿筆的手,指腹上一層薄繭,不時擦過李成綺的皮膚,濕,且有些涼,帶起一陣極輕的癢。


    李成綺目光突然一凝,他目光從謝明月的臉上落到謝明月手中的擦巾上。


    謝明月似有疑惑,“怎麽了?”


    李成綺沉默片刻,“先生方才給孤喝水,是因為長樂宮中沒有茶了?”他說出來連自己都不相信,但還是抱了一絲微弱的希望。


    謝明月自然道:“那杯水是拿來給陛下漱口的。”


    果然是漱口水!


    謝明月將帕子放到水中,輕撩盆中水淨手,他頭也不回,詢問道:“陛下可還口渴嗎?”


    李成綺麵無表情地說:“孤今日一整天大約都不會再渴了。”他按了按眉心,“先生可知道,先生為孤擦臉時,孤在想什麽?”


    他朝站在旁邊的一宮人揚了揚下巴,示意其過來為自己束發。


    那宮人猶豫著看了眼謝明月,後者將已拿在手中的梳子給了他,自己走到李成綺床邊坐下,“陛下在想什麽?”謝明月問。


    靠著人可比倚枕頭舒服得多,李成綺看見謝明月坐下就想往他肩膀上倒,奈何謝明月身份特殊,李成綺隻得沒骨頭似地倚靠枕頭,朝謝明月一笑,露出雙頰酒窩,使壞的那點小心思全透了出來,“孤在想先生纓紱有容,蘭姿蕙質,常伴於孤左右,可立為皇後。”


    這話裏說不出是戲謔多些,還是陰陽怪氣多些,謝明月略一思量,回神時發現宮人們俱屏息凝神,很是惶恐驚懼。


    謝明月竟點點頭,“好。”


    他接受的自然。


    若是立後詔書這樣寫,謝明月半點都不介意。


    李成綺不期他如此反應,但馬上改口,“不過方才孤後悔了,先生若是入宮,應是貴妃。”


    須臾間便從皇後成了貴妃,謝明月垂了垂眼睛,居然因為這種話好似流露出幾分失落來,“為何?”


    李成綺聽謝明月如此發問,不由得頓了下。


    他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到底是他腦子有問題,還是謝明月腦子有問題。


    “因為娶妻娶賢,納妾納美。”李成綺一本正經道。


    “臣不夠賢良?”謝明月又低落又疑惑。


    這是你賢良不賢良的問題嗎?謝卿。


    你再賢良也當不得皇後啊。


    李成綺眨了眨眼,忽地笑了,“先生有沒有想過,不是先生不賢,而是先生……”


    而是先生太漂亮?

    謝明月沒想過漂亮也能成為無妄之災,他哦了聲,收斂了方才鬱鬱神色,正色詢問,“那陛下覺得,朝中誰可稱之為賢臣?”


    李成綺不假思索,“聽說攝政王素有賢名。”


    謝明月聞言朝李成綺一笑,語氣了然,“原來如此。”


    李成綺一言難盡地看著謝明月。


    他們剛才說的人到底是賢臣,還是立後人選?


    “先生,”李成綺從青靄手中接過粥,喝了一小口,待咽盡後才繼續道:“賢良少妒,才能做皇後。”他語調頗戲謔。


    然後李成綺眼睜睜地看著謝明月把自己的粥碗拿走了。


    李成綺無言半天,才道:“怎麽沒人給先生拿碗……”他話未說完,粥勺便送到他嘴邊。


    勺不遠不近地貼著他的嘴唇,他無奈地張開嘴,讓謝明月把粥喂到嘴裏來。


    或許他隻是發燒,而不是傷到了雙手?


    李成綺被謝明月無微不至的照顧弄得有些受寵若驚,“先生,你和孤實話實說,孤是不是真患了什麽不治之症。”


    謝明月點點頭,“仿佛是燒壞了腦子。”


    李成綺:“……”


    不要一邊體貼入微地照顧他一邊這麽陰陽怪氣地說話。


    李成綺哀怨地咬住勺子不鬆口。


    謝明月突然道:“攝政王明日回京。”


    李成綺一愣,張開嘴要說話,謝明月順勢將勺子拿了出來。


    “王爺明日真回京?”


    “陛下很期待?”謝明月平和地反問。


    李成綺點點頭,忽略了謝明月意味不明的目光,“孤當然很期待,”又一勺粥送到嘴邊,李成綺食不言,唔了聲,咽進去才和謝明月說話,“王爺是孤的叔叔,是一脈相承的血親,據說這位王爺並非與先帝一母,但在數年前的秋狩上得先帝,”他頓了頓,倒不因為他不想說,而是謝明月又送過來了一勺,“唔……”


    他看向謝明月的眼神很是不滿。


    他不是想喂孤喝粥,他是想堵孤的嘴!


    在謝明月把勺子拿走之前,李成綺一口咬住了勺。


    他含糊不清地說:“得先帝青睞,青雲直上,後加封王爵,孤未見過他,自然好奇期待。”


    若說李成綺對李旒沒有半點思念,那麽絕無可能。


    在他上輩子,至最後一刻,一直是李旒貼身照顧,終日不離長樂宮。


    那天晚上似乎下了小雪,昏睡了兩日的李成綺是被一群人的哭聲吵醒的,若有若無,十分哀戚。


    他久病,神智昏茫,能再睜開眼交代幾句後事已實屬萬幸,被哭聲擾得心煩意亂。


    於是動了動被藥苦麻了的舌頭,還未開口喚聲李旒,跪在他床邊的青年人已身子微微前傾,欣喜道:“陛下!”話音沒落,眼淚竟已簌簌滾落,他來不及拭淚,踉蹌著站起,“臣去傳太醫。”


    李成綺欲抬手拉他,方覺手腕仿佛墜了千斤重物一般動彈不得,便搖了搖頭,“孤有話對你說。”他視線落在李旒身上,幾十日夜不得好眠,夙夜憂慮,其臉色之青白,竟比他還要難看幾分,許是人之將死,他難得心軟,道:“先擦擦眼淚,起來回話吧。”


    李旒以袖掩麵,胡亂蹭了臉上的淚痕,卻仍跪在床邊。


    李成綺記得自己那天說了很多話,交代了身後事,交代了如何用人,交代了他死後宗室子擇優而選,無需非要容色像他。


    李旒鬢發散亂,深深叩首不言。


    從李成綺的角度正好能看見他青白的麵色,還有順著已無血色的臉上流淌下的眼淚。


    於是李成綺便笑了下,吃力道:“君子正冠。”


    他自以為說了個笑話,卻隻見那青年人聽完這話眼淚愈發止不住,伏在地上,嘶聲哭道:“兄長。”


    李成綺忽覺雙頰一緊,不得已張嘴,被拿出了勺子。


    李成綺回神,不滿地看向始作俑者。


    謝明月自若地將勺子放到碗裏。


    “真回來?”李成綺問。


    謝明月淡淡道:“回來。”


    李成綺心中驀地一緊,又驟然鬆了下去。


    他在這個位置上容不得太多簡單的情愫,喜歡與憎惡都不單純,若算上他死,他與李旒已有近三年未見。


    他不可能不想,然而李旒先前做的好些事,又誠引得他不快與懷疑。


    李成綺直起身子,想再吃兩口,隻不過,“孤的粥呢?”李成綺問。


    謝明月正在以帕擦手,毫無歉意,“臣以為,陛下已經飽了。”


    李成綺心說你雖秀色,但一定不可餐。


    他心思一轉,扯了扯謝明月的袖子道:“先生同孤一道用早膳。”謝明月看了他一眼,他立刻鬆開手,“還有午膳,晚膳。”


    他的心思謝明月知道得清清楚楚,當即道:“不敢。”


    “沒什麽不敢的,”李成綺笑得露出兩邊的酒窩,笑容又甜又軟,好像裏麵盛滿了蜜酒似的,“來人,去將長寧殿的文書拿過來些,先生今日就在這看。”


    謝明月靜默一息,“陛下,臣……”


    靖氏兄妹恨不得小皇帝出城迎接,明日李旒就到京城,今天是最後一日,自然要在今天大做文章。


    若非謝明月早上在,恐怕一大早上就將李成綺請到靖嘉玉宮中大談利害了。


    李成綺興高采烈,容不得謝明月拒絕,幹脆當沒聽見他說話,“先生憂勞,每日看完奏折已經很晚,從長樂宮出去不便,今夜便幹脆宿在長樂宮中。”


    宿在長樂宮?

    站在一旁侍候的宮人眼中俱有驚愕之色。


    先前讓謝明月留宿是因為大雨,今天無緣無故是為著什麽?

    謝明月起身,略朝李成綺頷首,“陛下,請容臣抗旨。”


    李成綺彎了彎眼睛,麵上殊無不悅之色,“為何?”


    謝明月眉頭微蹙,眼中似有淺淡憂慮,“若無意外,王爺明日當來長樂宮拜見,叔侄相聚,若有臣這個外人在,陛下與王爺難免不便。”他字字句句仿佛無一不是在為李成綺考慮,偏偏李成綺怎麽聽都覺得有點不對勁,卻又不清楚到底哪裏不對勁,反而有些……有些受用。


    李成綺誇讚道:“先生是謀國之人,”他想了想,找不出反駁謝明月的話,他聲音輕輕,“但孤還是想先生留下。”


    謝明月見李成綺低落,垂著頭不說話,便安撫道:“臣今日留下,”他道:“想來以王爺之賢德,應不會介意。”


    作者有話說:


    補了兩千,謝謝關心,愛你們呦,啾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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