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琯朗吞了吞口水。
麵對著小皇帝冷然麵色, 他意識到,自己為了要錢好像有點說過了。
“也不是一定會侵犯帝星。”琯朗幹澀地補充, 他連敲數下欄杆, 但因為風聲實在太大,吞星台中負責牽引星盤的道人並沒有聽見。
風越來越大。
李成綺的臉色愈發陰沉。
如果他接著說下去,不僅錢要不來,吞星台能不能保住還未可知。
他幹幹巴巴地轉移話題:“似乎要下雨了。”
天際忽地一道紫黑閃電掠過, 照亮了整個吞星台。
也照得李成綺麵色蒼白, 陰冷駭人。
他的態度讓琯朗篤定了, 他並非不在意王位, 他先前說謝明月主政他隻覺清閑無有不滿的話,不過是故作無意。
“陛下, 真要下雨了。”琯朗緊張地補充。
李成綺看了他一眼,轉身往下走。
琯朗在李成綺身後拚命揚手,終於有人理解了他的意思, 星盤緩緩轉上。
星盤太大,縱然吞星台內的道人已十分努力地關閉星盤, 卻還是來不及在下雨之前將星盤關閉。
大雨傾盆而下。
琯朗方才那種出世之人的仙姿已全然不見, 暴雨如注, 不肖一刻便將人身上的衣服打透了,琯朗在李成綺背後喊道:“陛下!陛下向西!”
前麵果然有一拐角, 李成綺繞進去,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見,幸而頭頂密封, 而不是全然暴露在雨中。
琯朗隨手拿起牆上的一支蠟燭, 也不知道是做了什麽, 隻見他手中似有火光閃動, 下一刻,室內已被這支明燭照亮。
這是間小小的茶室,壺內的水早就開了,在茶爐上咕嘟咕嘟地冒泡泡。
琯朗又將茶室剩下三角的蠟燭點亮,方濕漉漉地跪坐到李成綺麵前,給皇帝倒了一杯水。
一杯熱水,不是茶。
李成綺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李言隱信天命,信鬼神,在位時故而極重吞星台,李成綺則不然,他繼位後不久撥給吞星台的銀錢就比李言隱時少了十中之七,之後根據豐年亦或者災年不同程度地削減,豐年少減點,災年久多減點。
但即便減了這麽多,每年朝廷在吞星台上的花費仍是一筆駭人聽聞的數字。
李成綺生前便想幹脆裁撤吞星台,隻不過沒來得及。
此刻的吞星台外麵看上去富麗神秘,內裏一片破敗,可謂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李成綺端著茶杯,忍無可忍地問;“錢都用哪去了?”
琯朗訕笑著回答:“出世之地,不談孔方物。”
李成綺聽這話都覺得心頭火氣,頗有上輩子和戶部官員對賬時的怒意,合著方才琯朗朝他要的都不算錢?
李成綺麵無表情,“你不知道?”
“臣……”琯朗絞盡腦汁地想怎麽狡辯。
“吞星台亦算在朝中,既然設在朝廷內,每年賬務需明,明日會有戶部的人過來核對賬目,國師,”李成綺啜飲了一口熱水,“別忘了騰個算賬的地方。”
“等等,等,”琯朗一口氣沒說出來話。
不對,他明明是想法子朝李成綺要錢的,怎麽到最後成了李成綺查他的賬?
琯朗對上李成綺已接近沒有耐性的目光,“上任國師奢靡享樂,所挪用侵吞國庫不知多少,”他將自己撇得幹幹淨淨,“自臣接手以來,雖然竭力肅清,然而吞星台畢竟有幾十年的混亂賬目,恐怕一時難以核算出,不若,”他本來想說不若便別查了,“不若從明年年初算作第一年,臣一定將賬目核對明白。”
李成綺笑眯眯,“那便別查了。”
這突然起來的寬容都要把琯朗砸暈了,“不查了?”他很不可置信。
李成綺起身。
衣服濕漉漉地黏在身上他很不舒服,話已至此,他沒必要再在吞星台浪費時間,“不查了。”隨著他的動作,衣袍下擺劃出一道淩厲的曲線,“直接裁撤。”
撲通一聲響。
李成綺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他走不了了。
因為琯朗拉著了他的衣袍下擺。
李成綺隻覺得青筋直跳。
他現在非常悔恨,恨自己,恨自己當年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沒直接把吞星台裁撤,為了這麽個玩意花了朝廷那麽多錢!
“陛下,”琯朗嚎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吞星台內裏裏外外一千餘口,您裁撤了吞星台這一千多人衣食都沒著落了,陛下,明日戶部的大人們來了,臣一定好好配合,將經年賬本全部取出,絕不遺漏一本。”
李成綺道:“放手。”
琯朗鬆開手。
他坐在地上,被雨水打濕的長發貼著臉,在燭光下宛如一匹白綢。
“陛下。”他忽然道。
琯朗突然開口,聲音不複剛才那樣此起彼伏,而是異常深沉寧靜。
李成綺偏頭看他。
琯朗道:“陛下,臣雖想陛下愈加重視吞星台,但絕不會為了陛下的重視在天象一事上撒謊,太微垣內確有異星,異星野心勃勃,意圖犯上,請陛下定要小心。”
李成綺反問,“若是異星來勢洶洶,孤不能擋,又當如何?”
琯朗看得這雙肅冷如冰原的漆黑眼睛,他心知太微垣內的異象十有八九同謝明月有關,但誠如李成綺所說,不能抵擋,又待如何?
琯朗沉吟道:“不如,從之?”
李成綺聞言沉默片刻,心說孤到底在期待什麽。
期待琯朗能說出什麽有用的話?
他本要離開,忽地想起了什麽,道:“國師清修之人,孤聽聞國師多年容色未改,不知什麽術法可得長生?”
琯朗一愣,但他馬上就笑了起來,“心無欲求,自可長生。”
然而如李成綺這般人,怎能無欲無求呢?
若無欲求,他也不至於死的那般年輕。
先帝李昭身體孱弱,非是後來,而是天生。
彼時崔桃奚與李言隱成婚不過一載,初次有孕,因崔愬勢大,朝中有人深恐若皇後生下嫡長子後,崔愬立幼子取而代之,故,買通宮人給皇後下毒,毒是慢毒,使人日漸虛弱,日久天長,足以令母子俱亡。
幸好下毒之事被發現得早,皇後中毒並未太深,然而這種藥卻已經侵入了她腹中胎兒的骨血內。
李成綺自出生後便虛弱久病,多少名醫隻是望之歎息,無濟於事。
在李成綺登基後不久,亦有名醫為他看診,斷言皇帝若想活過三十,決不可再費心勞神,醉心山水避世,或可延年。
琯朗所說,與當年那位名醫所言並無差別。
李成綺點點頭。
“戎地亦有求長生之法,”琯朗微微皺眉,似乎在仔細回憶,“臣看過一些書籍記載,很不以為然,以巫術借壽,或奪生人肉身,縱得一時圓滿,終有一天反噬自身。”
“戎地?”李成綺心中一動。
琯朗道:“是,觀星台內有古書載錄,臣今晚便令人尋出來,明日送往長樂宮。”
李成綺似是驚訝地看了眼琯朗。
琯朗赧然一笑,問道;“陛下,明日戶部官員來查賬,茶飯所耗……”他沒說完,顯然等待著李成綺自己意會。
觀星台的錢,到底花到哪裏去了?
況且琯朗倒的那玩意,也配說是茶?
李成綺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孤從私庫裏出。”
琯朗笑容瞬間真摯了不少,亦步亦趨地跟在李成綺身後,“臣送陛下。”
暴雨來的快,去的亦快。
李成綺回宮時天已經放晴。
皇帝一身濕漉漉地回宮,將長樂宮眾人都嚇了一跳。
因為少年人身體很好,李成綺並不如何在意,先沐浴洗了周身冷氣,又喝了碗薑湯驅寒便上床歇著去了。
李成綺看了一小會便覺得眼皮都沉得掀不開,幹脆不勉強,合了書睡覺。
夜半,卻是被燒醒的。
李成綺頭疼欲裂,耳邊嗡嗡作響,眼睛沉重,勉勉強強看得麵前有一人影,卻看不清容貌,他不高興,用力晃了晃腦袋,卻愈發頭暈,胃裏陣陣痙攣,他麵前的人被他的動作驚了下,嘴唇開合,說了句話,然後李成綺就感覺兩隻手扶住他沉重的腦袋,不讓他亂動。
李成綺耳朵內如同塞了棉花,盡力睜大眼睛去看他,“什麽?”
平日裏清亮的眼眸此刻氤氳著一層朦朧的水霧,李成綺不適地眨了下眼,眼淚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一根冰涼冰涼的手指拭去了李成綺臉上的淚,沒有回答他的話。
“為何不用,”李成綺喃喃。
“不用什麽?”
“不用手帕?”他認出了是謝明月,他躺在床上,謝明月坐在床邊,竟和經年無甚出別。
你不是,喜歡幹淨嗎?
謝明月沉默片刻,道:“臣忘記帶了。”
李成綺吃力地想點頭,奈何被謝明月阻止著,隻能一動不動。
李成綺發燒燒得已十分習慣,但在這具身體上還是第二次,他側躺著伏在枕頭上,烏黑如雲的長發鋪滿了床鋪,“誰告訴先生的,”他發燒時比喝酒時清醒多了,身上陣陣發冷,臉上滾燙一片,他卻還知道和謝明月客氣,“先生為國操勞,晚上還不能睡個好覺。”他越說越輕,已近乎喏喃。
謝明月給他掖好被子。
“謝澈沒來?”李成綺突然開口。
謝明月動作停了下,“陛下很想讓謝澈過來?”
李成綺小幅度地搖搖頭,“別讓他知道。”
謝小侯爺這五天可謂擔驚受怕,整日戰戰兢兢地守在李成綺身邊,仿佛生怕他想不開似的,李成綺不明所以,但若再讓謝澈知道他發燒,他明日恐怕又不得清淨了。
謝明月低聲道:“是。”
藥正在外麵煮著,李成綺沒醒之前謝明月過一會便要起身去看看。
床帳內密不透風,謝明月覺得熱得喘不上氣,欲要起身道:“臣出去看看藥……”
還未起身便被一隻手勾住了袖子。
這隻手沒什麽力氣,隻抓了一下便無力地垂了下去。
謝明月偏頭,“陛下?”
李成綺啞聲道:“又不是沒人看著,你去作甚。”
“陛下所用湯藥,臣若是不看,便難以安心。”
李成綺覺得這理由找的好笑,他隻是發燒,不是燒傻了,他聲音虛弱地反駁,“那孤發燒,先生不在一旁看著,難道能放心嗎?”
謝明月欲站不站,像是還沒決定好要不要走。
李成綺倦倦合眼,嘟囔道:“琯朗那個混賬東西。”
這話好似自言自語,實則是對謝明月說的。
謝明月隻得坐下,順著李成綺說下去,“他怎麽了?”
李成綺往謝明月那靠了靠。
謝明月體溫常年溫涼,宛如塊寒玉,李成綺身上滾燙,挨近了便覺得稍微舒服些。
況且李成綺實在太喜歡和旁人貼著了,從他愛拉人手便能看出。
他若是個普通的世家子,碰到謝明月這樣個雲間月山上雪似的美人朋友,大約會日日掛在人家身上。
發燒還不至於燒得他神誌不清,但人生病時總會嬌氣任性些,李成綺就由著自己的性子去抓謝明月放在膝上的手。
他掌心燙,就襯得謝明月身上愈發冷了。
熱得人心神都滾燙。
謝明月試探著往自己那邊抽了下,不想被李成綺握得愈發緊了。
“他說,”李成綺握著謝明月的手宛如握住了一件雕工精細的玉器,把玩著謝明月的骨節,“吞星台銀錢不夠,要孤給他錢。”
李成綺手上的熱度不斷沿著二人相連出傳來,熱得謝明月甚至覺得坐立難安。
“陛下要給嗎?”謝明月開口發驚覺自己的聲音比以往低沉的多,仿佛他才是發燒的那個。
“且讓他做夢去。”李成綺毫不猶豫道,手上捏著謝明月的手指微微用力,好像真在擺弄一樣玉器。
謝明月覺得自己應該笑一下,他笑了,笑得很是勉強。
李成綺無知無覺,他一直閉目養神,不曾注意到謝明月的神情,“孤還要查他的賬,先生,”他嘟嘟囔囔,“別忘了要戶部去查賬。”
“臣知道了。”
李成綺眉微微蹙著,“這麽多錢,琯朗都用到哪裏去了。”
謝明月安撫他,“過幾日便知道了。”
李成綺額頭抵著謝明月的大腿,無意識般地蹭了蹭,頓覺自己貼著的東西僵成了塊石頭。
“陛下,臣出去看看藥。”謝明月哄道。
床帳內實在太熱了,謝明月以指腹一擦鼻尖,上麵有層薄薄的汗。
他如置身火中,避不開,躲不掉,燙得神魂都戰栗煎熬。
床帳被掀開一角,送藥的人顯然極小心,生怕風進來吹到了李成綺。
青靄深深低著頭,不敢看床上的李成綺,更不敢與坐在旁邊看顧著李成綺的謝明月對視,“太傅,藥好了。”
謝明月端起藥碗,藥汁黑漆漆,苦味直衝鼻腔,不用嚐都知道必然苦得驚人。
青靄躬身出去。
“陛下。”謝明月輕輕呼喚他。
李成綺閉著眼睛,眼皮都被燒得發紅。
謝明月知道他醒著,不出聲無非是不想喝藥,隻輕輕地歎了口氣。
李成綺聽得這聲歎息不由得心中一緊。
謝明月不是善罷甘休的性格,何況是喝藥這種事。
謝明月貼近了些,柔聲對李成綺道:“陛下,起來把藥喝了。”
李成綺連握謝明月掌心的力道都小了,好像真的睡著了一般。
謝明月目光落到他臉上。
不知為何,李成綺連呼吸都不由得放輕了。
謝明月似乎被逼無奈,手指輕輕地落在李成綺的鼻子上,後者還未反應過來,謝明月卻一下捏緊了。
他是要硬灌進去!
李成綺眼睛瞬間睜開了。
謝明月的二指還捏著他的鼻子。
李成綺用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甕聲甕氣道:“放手。”
謝明月聲音愈發溫和了,“陛下,將藥喝了。”
謝玄度你以下犯上!
李成綺在心中怒斥。
謝玄度他喜歡孤吧,他就算不喜歡孤他至少喜歡小皇帝吧,這是對喜歡的人應該有的態度嗎!
李成綺蹭地從床上坐直了,他動作迅速,奈何身上乏力,剛坐起來就立刻倒了下去,好在謝明月抽出了被他握住的手,迅速地扶了一把他的腰。
他身上滾燙,連帶著寢衣都灼熱。
李成綺順勢倒下去,往謝明月的胳膊上一壓,有氣無力道:“苦。”
謝明月將藥碗放到小桌上,拽來枕頭墊到李成綺的腰後麵。
他低垂著眼睛,模樣馴順,不發一言,裏外忙碌的樣子頗有幾分賢良。
李成綺睜著看東西模模糊糊的眼睛,依稀覺得若是謝明月一直這樣,哪怕是裝得,他都心甘情願陪謝明月一起演戲。
做好了一切,謝明月才又端起藥碗,道:“不苦。”
他說的篤定,仿佛此刻他手中並非一碗湯藥而是糖水。
李成綺視線下移,從謝明月冰清毓秀的麵容看到他白得宛如冰魄的手指,再看到那碗黑得就像謝明月心腸的湯藥。
現在騙人,連裝都不願意裝一裝了嗎?
這碗藥恨不得將苦這個大字貼在自己臉上!
謝明月舀了一小勺。
“苦。”李成綺幹巴巴地重複。
他吃藥吃得比飯多不代表他習慣吃藥,吃的越多越不願意吃,從前李成綺對自己身體有數,知道少吃一次藥可能他第二日連朝陽都看不見,便是再苦也要咽下去,可今日他覺得不過是發燒,就算不吃,也死不得人。
非但苦,且是泛著酸味澀味的苦。
謝明月吹也不吹,直接送入自己口中,苦味直衝天靈,苦得謝明月都不由得精神一震,可他麵不改色,放下喝幹淨的勺子給李成綺看,“一點都不苦。”
他說話時連空氣入口,都感覺有陣陣回甘甜味。
李成綺這時候對謝明月佩服得五體投地。
太醫院熬那玩意,雖然良藥苦口,然而有時候他喝著都隻覺生無可戀,偶爾相信要不然不喝,幹脆死了算了。
謝明月卻仿佛喝了口水一樣。
有謝明月做例子,李成綺就算再不想喝,也得給謝明月個麵子,往嘴裏放一口。
他艱難地點點頭,像是謝明月不是要喂他喝藥,而是要剜他的肉。
謝明月舀了一小勺,藥還有些燙,他吹了吹,嘴唇上又沾了些,試試溫度。
謝明月一國之重臣體貼至此,李成綺隻得生無可戀地張開嘴,眼神示意謝明月往這裏倒。
謝明月給他喂了一口。
李成綺原本近乎於渙散的眼神瞬間有了光澤——那種垂死之人回光返照的光澤,他原本燒得臉色通紅,在喝過一口藥之後臉唰地白了。
李成綺用力咳嗽兩聲,驚得謝明月縱然知道他這個表情作偽更多還是忙將藥碗放下給他順氣。
李成綺咳得眼中水光粼粼,他呼吸顫抖,氣若遊絲地說出一句,“孤是不是要死了。”
他裝模作樣裝得自己都相信了,謝明月柔聲道:“陛下,喝過藥就不會死了。”
李成綺喃喃道:“孤今日可算明白何為鐵石心腸了。”他一手捂著胃,虛弱地同謝明月道:“先生,孤腹中絞痛。”
他靠著謝明月的肩膀,濕漉漉的臉上粘了幾根謝明月的頭發,他無知無覺,微微轉著頭,同謝明月裝可憐。
“臣已經命人給陛下做粥了。”
“孤不想喝。”
謝明月耐心道:“那陛下想吃什麽?”
李成綺黑沉沉的眼睛一轉,“孤想喝先生做的。”
謝明月看得明白,李成綺未必是想吃飯,隻不過是在拖延喝藥的時間罷了,也許從一開始他就不該問,直接捏著李成綺鼻子灌進去才是最好的選擇。
謝明月點點頭,“好。”
李成綺聽他答得如此痛快,忍不住朝謝明月笑了。
這個笑容半點作偽也無,是發自內心的笑,謝明月垂眸,不去看李成綺的笑顏,他聽李成綺道:“先生會做飯嗎?”
李成綺當然知道謝明月不會做飯,有時君臣在書房一夜,李成綺奏折看久了便要出去散步,已是後半夜,謝明月提著燈,君臣二人從書房走到膳房,李成綺突發奇想悄悄溜進去,兩人麵對國事舉重若輕,於做飯卻無計可施。
“臣會學。”謝明月回答,他答的很認真。
謝明月此人極少承諾什麽,他若是承諾了,便一定會坐到。
李成綺愣了愣。
幸而謝明月在舀湯藥,並沒有與他對視,不然李成綺知不道能不能在那一瞬間收斂所有心緒。
他揉了揉鼻子,不由得苦笑。
五日之前的晚上,兩人之間的氣氛可算不得融洽。
那種熱與麻交織的疼,那些不可言說的欲望。
“陛下。”謝明月突然開口。
李成綺猛地回神,“先生?”
謝明月的語氣似乎有幾分無奈,“陛下,你這樣靠著臣,臣沒法喂藥。”
李成綺順著他的肩膀看去,卻見謝明月的頭發被他弄得散亂,烏黑長發下,素白的脖頸上亮晶晶的,似乎籠著一層汗。
李成綺移開視線,不知因為什麽,竟然什麽都沒說,老老實實地往邊上一滾,滾到自己的枕頭上靠著。
謝明月嚐過溫度後才將藥送到李成綺唇邊。
這種氣味難聞,喝起來更是如同酷刑的苦藥縱然是謝明月親自送到他嘴邊他也很是抵觸,勺子已經碰到嘴唇了,李成綺卻磨磨蹭蹭不願意張嘴。
李成綺抬頭,對上了謝明月的眼睛。
或許是床帳內實在太熱,謝明月此時的目光並沒有像從前那般,那樣讓他覺得像蛇。
隻是很無奈。
李成綺張開嘴,將勺子一口吞了下去。
謝明月往回拽了拽,一時沒拽動,“陛下。”
李成綺張開嘴,讓謝明月把勺子拿出來。
他可能三歲時喝藥都比現在痛快許多,然而李成綺不以為恥。
謝明月又舀勺藥。
湯藥熱氣騰騰,他照舊吹過,唇瓣上略沾了些。
李成綺的阻止堵在喉中,張了張嘴,不知該不該開口。
謝明月都不在意,他開口了反而顯得矯情,平添尷尬。
李成綺默默閉嘴。
謝明月什麽時候這樣不講究了?
不過想想他也釋然,畢竟給人喂藥碗裏放兩個勺子怎麽看怎麽別扭。
他的欲言又止謝明月盡收眼底,他多嚐了一口,眼底隱有笑意。
一碗藥見底,有謝明月一半功勞。
謝明月起身去給李成綺倒茶。
李成綺苦得嘴裏發麻,這時候也說不出什麽不必勞煩先生的話了,朝謝明月的背影道:“先生回來時順便將桂花糖拿來。”
“桂花糖?”謝明月似乎疑惑地問了句。
李成綺隻當他是找不到糖在哪,又叫了聲,“青靄,將糖找出來給先生。”
不多時,謝明月拿著茶和半袋桂花糖回來。
李成綺眼巴巴地看著謝明月手中的桂花糖,但還是乖乖先喝了半盞茶才朝謝明月要糖。
謝明月從中捏出一顆來,放到李成綺手中。
李成綺:“……”
李成綺非常疑惑。
“先生?”
“吃多了牙疼。”謝明月道。
李成綺這輩子都沒想到有人能用這樣哄孩子的語氣同自己說話,他又不是真的十幾歲。
況且他十幾歲的時候,也無人把他當孩子。
李成綺忿忿將糖含在嘴裏。
謝明月柔聲勸道:“宮外的東西,日後還是先叫太醫看過了再吃。”
李成綺嘴裏含著糖,乍聽謝明月說話十分警惕,一下抬起頭,聽見謝明月說話的內容心情才微微放鬆。
謝明月知道這是宮送來的,不僅如此,他還知道是誰送的。
桂花糖在口中化開,李成綺依依不舍地盯著謝明月手中的袋子,眼神可憐。
好似個忍饑受餓久了好不容易尋到一野果的小東西被人直接奪了口糧。
李成綺臉頰還是嫣紅一片,眼眶中含著若有若無的水光。
可憐極了。
謝明月被他看得甚至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罪大惡極。
李成綺把糖咽了下去,小聲問道:“周律中沒有不讓吃糖的規矩吧?”
他明明是在抱怨因為喝酒挨打的事,卻叫人半點氣都生不起來。
謝明月不為所動,“陛下,天不早了。”
李成綺氣得兩腮鼓起,往下一躺,生無可戀地躺到床上。
謝明月移走了床帳內的燈,將茶杯與糖袋都命人送了出去。
李成綺恨恨閉上眼。
長樂宮內的燭火次第熄滅。
夜半,緩緩安靜了下去。
“先生不去休息?”李成綺問的關切,話外之意卻是你為何還不走。
謝明月坐到他身邊,“等陛下好些了,臣再去睡。”
他在等李成綺退燒,方放心睡下。
李成綺心中滋味莫名,正要開口,一個四四方方的小玩意貼在了嘴唇上。
是一塊桂花糖。
謝明月的聲音裏染上了無奈,“隻此一次。”
少年歡天喜地地張開嘴,舌頭靈活地一勾,將糖果卷入口中。
或許是他不小心,舌尖不期碰到了一冰涼的東西,黑暗中,李成綺下意識舔了下,那冰冷的東西被燙到似地拿開。
李成綺驚覺,那是謝明月的手指。
指尖上染著一層藥味,舌尖略微一點便覺十分苦澀,幾乎衝淡了李成綺口中桂花糖的甜。
“睡吧。”謝明月平靜道,好像根本沒注意到李成綺的動作。
李成綺沉下思緒,笑自己最近風聲鶴唳,輕輕合上雙眼。
手指無聲地撚動了下。
李成綺的唇舌無疑是柔軟的,因為高燒得緣故,濕紅滾燙。
李成綺閉著眼睛,在藥與高燒的雙重作用下昏昏欲睡,他當然看不到,謝明月五指被謝明月自己攥發白,而後猝然放開。
或許是因為安神的藥草,李成綺睡得比往常都沉。
藥在緩緩起效,他身上的溫度逐漸降了下去。
謝明月伸出手,探了探李成綺額頭。
他的手掌實在太冷,摸什麽都滾燙,試不出李成綺的溫度。
謝明月思索一息,傾身過去,在李成綺額頭上輕輕貼了下。
不燙了。他想。
作者有話說:
犯帝星這事其實特別好玩,有時候看星象的官員發現星象有異,哪個星星靠近帝星了,就很緊張,是不是要出事啊,是不是要行刺啊,然後趕緊通知皇帝,皇帝就:??
他可能隻是和哪個臣子關係好在一起睡了一覺,後者把腿或者胳膊搭他身上了。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