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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片:她知道如何救她

  在紅髮少年不無歉意與尊敬的客套道別聲中,海倫娜點頭示意、勉強作出簡單的微笑,關上這家尚未開張的店鋪的木門,將屋內溫暖的燈火與外界隔絕封閉。


  時值八月末的夏秋交替之際,貝克門街沿河堤種植的一排排蘭花略顯憔悴、尚未凋落,仍存有夏季繁榮芳華的韻姿,邊散發出濃郁的幽香,邊邁向短暫一生的盡頭。街畔樹木並不瘦老,年輕的它們甚至不夠以十年為記歲單位,在年復一年的日晒雨淋中茁壯生長,用寬闊的白樺樹葉為下方的脆弱生命提供力所能及的庇護。


  沙沙樹葉摩挲聲自可以平靜心緒。而海倫娜發現那早一步邁出的粉發白裙少女剛出門的瞬間便變得沉默了,或許是得到了與她同樣失望之結果的原因。她瞥見白裙少女已經自顧自地朝向街道左畔轉去,出於好心問了一句,「同路?」


  很輕很輕的嗯聲作為回答。


  「你是一個人來的嗎?」


  「嗯。」


  「這怎麼可能!」快步跟上的海倫娜難免愕然。


  「咳咳,」咳嗽兩聲,白裙背影的語聲更輕了,「至少從貝克門街的對面穿過、進入到那家店鋪的路,我是自己一個人走的……」


  「之前呢?」


  「……馬車。」簡略的兩個字,安潔莉娜捂住嘴巴封回了喉中接連不斷的咳聲。


  「原來如此,我是一半徒步與一半乘船的。但路上發生了很多事情。」


  走在前頭的粉發少女,她沒有順著海倫娜話語中的暗示詢問下去,導致話題再度引來僵滯。


  尷尬失言,海倫娜的無奈視線飄忽出兜帽去,望向貝克門街堤岸旁並排而行的巴雷頓河,蒙蒙水霧后只聞其聲、不見其潺潺流動之景。


  夜晚的瓦蒂斯濕氣很重,轉過頭正對這座城市的她頓感胸口沉悶。放眼望去,並不遙遠的河道對岸已盡數被霧氣籠罩,隱約剩下粗糙的建築輪廓以及幾點稀疏的煤油燈光,看不真切;河道中再見不到一艘船隻,興許現在是船夫們的晚餐時間、當然也是全城人的,這種時刻鮮少有無所事事之人——因為找尋不到乘客,他們的工作會變得事半功倍。


  「……你來這間店鋪的目的,真如你所說的嗎?」


  「是呢,起碼一半可信,」搭上少女突然脫口的問話,海倫娜雙手伸向背後,不無自豪地合攏,「我很喜歡養花,撫養的是康乃馨,就在瓦蒂斯城的西郊,生長不錯、挺漂亮的,有兩年了。」


  「嗯,繼續說。我聽著。」


  「——但不太妙的是,兩天前花田出現了問題。」


  「什麼問題。」


  「一種毒素,使黑色潰爛的部分高速蔓延,包括莖蔓和瓣片。」


  「解決不了?」緊隨其後的黑篷人看不見的地方,安潔莉娜的黯淡靛藍雙瞳愈趨痛苦,不得不壓縮言辭使之簡略。


  「沒錯。雖不足自誇,但我還是具備些養花經驗的,然而這次卻分毫看不出毒素的性質。」


  「我明白的,沒關係。」粉發白裙的盲眼少女停下步伐,她頭也不回道,「明天上午九時,我會在中層區唐俄尼斯河畔的集市等你,那是整個瓦蒂斯最繁華的集市……」


  「感激不盡。」口頭如此回答,低頭看著鞋尖的海倫娜心下卻並不這麼想。


  連魔法「聖撫」都無法清除的花毒,普通集市上販賣的物資又有多大生效的可能。何況時間已經不早,奔波兩天,她仍對那位老師的去向一無所獲,石沉大海。還剩下幾天時間呢?花毒的問題再不解決,那片陪伴了她和遠整整兩年的康乃馨花田終有被完全侵蝕的時候,屆時她必將失去一件很重要的東西——這東西大概是某種依託、某種慰藉、某種懺悔,誰知道呢?


  望向漆黑無際的天空,海倫娜忽然清楚地認識到這點,直到一陣急促的喘息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兜帽下瞪大的暗紅瞳孔,倒映出身邊那名白裙少女匍匐著彎下腰去的身影。


  「你!怎麼了?」


  盲眼女孩、瓦蒂斯的總督千金沒有給出答覆,但可以看出她的情況實在不妙。少女蒼白的臉色中夾雜著病態的紅暈,粉色短髮被汗水浸濕、黏附於耳畔及額前,她左手抽搐地扶著牆面使自己不至於跌倒,右手緊緊揪住胸前的、那件並不適合她纖細雙肩的寬大絨皮圍巾的末梢。圍巾上似留有青年騎士的氣息與餘溫。


  貝弗爵士……安潔莉娜內心默念,然則這個名字並不能減輕她心口分毫的疼痛。一整天的勞頓旅途,晚上濕重的空氣侵入肺部、加上半冷微風的降溫,致使壓抑已久的病患被再度催發,愈演愈烈。


  靛藍雙瞳是純粹的,可惜她眼前儘是黑幕,沒有一人、連本身也不曾存在過。周圍實在太安靜了,風聲不知何時停息,失去光明的街道上彷彿只有她孤自站立著,形成被圍牆封閉的世界。在這裡,十八歲粉發少女呼吸著被水汽沾得沉重的空氣,肺部不如一架破舊的鼓風機;心臟肯定也出現了問題,缺乏足夠的動力來驅使這生鏽的機器使其繼續運轉,哪怕它跳動的節奏愈來愈快。


  然後,那人來到了她的世界里,把她帶回那最真實最熟悉的世界。


  「放慢呼吸節奏,不要緊張,我還在這裡!」充滿焦慮卻不乏冷靜的呼喊出自斯人口中,不再壓抑、不再偽造得男女莫辨。


  安潔莉娜才驚覺,這名男扮女裝的少女的年齡其實比她想象的要年輕得多。


  「握住我的手,它就在你面前!」


  感受著身後並不寬闊但是有力且值得信賴的臂腕,涓涓溫暖湧入,促使她的靈魂迅速從迷惘絕望的陰影里走出。大滴的汗珠砸落墜地,打濕了安潔莉娜的眉毛、臉頰、嘴唇,她終於勉強抽出手來,抖動著試探伸去,隨即被另一隻少女的手掌牢牢攥住。


  盲眼少女的呼吸頻率沒有消減。將白裙少女柔弱的身軀擁入懷中,海倫娜眉頭深皺,額角沁汗——她可以感受得到,安潔莉娜的身軀在不安掙扎著,四肢冰冷但胸口發熱,汗水粘連了兩人的衣物;手握得極緊,像抓住了最後一線希望,幾近摳皮沁血。這種痛苦通過海倫娜與之相握的手掌傳達到她的心頭,令她咬牙切齒。


  憑藉多年前從那位老師習得的醫學經驗,海倫娜看得出來,粉發少女不僅喪失了視覺,連身體也到達了岌岌可危的地步。本該是個短命的女孩,她這些年又是如何活下來的呢?閉門不出的禁閉,服用大量的藥物,想必更有昏天黑地的煎熬。


  現在,她該如何醫治她呢?只第二次來到瓦蒂斯的海倫娜對此地街巷無甚了解,啟圖抱起這衰弱極危的盲眼女孩到附近的藥劑店去已是沒有意義的舉動、徒勞無益浪費時間。荒涼無人的入夜街道上攔下一輛馬車或向過路人詢問,它們變成了渺茫的希望,當然她更不可能魯莽地在這茫茫大霧中搜尋光明神教的標誌性十字尖塔,從而導致身份被教會職員察覺、陷入險境,即使只有教堂才會駐紮著正規的醫師為傷者提供治療。


  海倫娜啊海倫娜,你已不是聖騎士抑或暗殺者了,你不過是一名無法再握劍、連右手都不能自如行動的平凡少女。你保有足以防身的武力作為過去的證明,卻再不能使用任何魔法:無論以破壞還是拯救為目的。


  ——現在的你能做什麼呢?


  她捫心自問,豈料尚未得到答覆的身體已然快速行動起來,扶著這病入膏肓的女孩靠上牆壁,同時不忘扯下自己身上所披的黑色斗篷墊在安潔莉娜的背後、以防止受寒。


  清冷濕氣滲入衣衫,黑髮披散的少女原形畢露,海倫娜對此選擇的是不管不顧。暗紅瞳孔凝縮,她只專註地盯著盲眼女孩劇烈起伏的心口,兀自抬起被雪白蕾絲袖管包裹的纖長手掌,復又中止、徘徊不進。


  她應該救她嗎?她不應該,因為這會導致機能的受損。按照等價交換的原則,魔法本就對自身有所損耗,何況兩年前教皇施加在她手臂上的封印不但抑制了她的體能,更增添了反噬的效果。假若現在使用魔法,必然事半功倍。


  但事已至此,她更不願意眼睜睜看著一條脆弱生命的掙扎無助,哪怕從她與伊人相見到現在還不到半個小時,除個簡單的名字、簡單的總督千金身份以外,她連伊人究竟具有怎樣面目和心意都不曾了解。這和救人有什麼關係呢。


  紅瞳越發鮮艷,排除猶豫的眼中只留決然,終於下定決心的海倫娜低聲念叨了什麼。


  數秒后,一道淡綠熒光附著上她的手心,被她覆壓向那半喘息半昏迷的粉發女孩的胸前。垂下的黑色髮絲陸續拂過一雙臉頰,靜謐中傳遞著溫暖的幽香。


  ……


  「鐺——鐺——鐺……」


  如是,總計六道鐘聲接連穿透了雲霧的遮蔽,分別從那四座高聳入雲的鐘塔傳達到都市各個角落,意示著時間已過傍晚。


  這樣的聲音當然逃不過某人銳利的耳朵。高高的西弗朗式尖頂之下,頭戴一頂不合當地風尚的、因格列時髦款式的圓頂狸皮禮帽的男人,雙手環抱,背部依靠在瓦蒂斯中產階級歷史長達百年的大理石建築上。


  相信讀者們還記得,這形象神秘之人,正是昨日午夜與青衣男子瓦格納同站在卡倫貝橋上的那位,心懷叵測的兩人似乎對瓦蒂斯的堂堂稅務官大人做了某些不為人知的事。而此刻的他、一個姓名未知身份未知目的未知的人物,右手拄著一截被當作拐杖支在地上的長柄傘,腦袋壓得很低,甚至帽檐遮住了眼睛,狀若酣眠。


  事實上圓帽先生、請允許我們在後文中藉此稱呼他,他的意識極度清醒,就像那雙隱藏帽下的勝似鷹隼般鋒芒畢露的瞳孔,一旦稍稍露出便能震懾住八九尺高的洛莎公國近衛軍士兵。他是五分鐘前才途徑來到的,目的地不是這裡,卻不想發現了件有意思的事情因而遠遠駐足觀看。


  圓帽先生其實是個精明的人。接受過特殊訓練的他,雖不是名專職的刺客,卻十分懂得如何偽裝自己,既能自如穿梭於人群中不被矚目,又能像現在這般,潛藏在空無一人的兩幢牌樓間的縫隙中、與黑暗渾然一體。習慣低調行事的他嗅覺像獵犬般靈敏,眼睛低垂,視野反倒絲毫不曾受到限制,憑藉一動不動的餘光注意著遠方隔開兩個街口所發生的事件。


  黑篷人將孱弱病態的粉發少女的身體靠向牆面。


  看那緊張的黑篷人解開紐扣,褪去那層黑色的連帽篷衣——她竟也是有著黑色秀髮的白裙少女。少女將斗篷墊在了少女的背後。


  動作猶豫似地中斷片刻后,她便進行起某種奇特的工作來。此時,這邊的圓帽先生顯得相當專註,因為隨著黑髮少女頭部角度的偏移、她的面頰逐漸清晰起來,收錄到他的瞳孔中,每一處細節都不曾漏過。


  帽檐下的雙眼訝然微睜,隨即恢復正常,繼續監視。直到淡綠色的熒光隱約閃現,禮帽下的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他默然無聲地笑了,僵硬的面部被霧氣內微弱晃動的街燈映照得慘白。


  ……


  不知過了多久,短暫抑或漫長的時間,靜躺著的安潔莉娜蘇醒了。


  平穩如常的呼吸聲中,蒙著一層薄霧的靛藍雙瞳張開,白裙粉發少女的意識在昏迷的混沌中逐漸回歸現實。眼前還是黑暗、和過去十三年裡的每次蘇醒一模一樣,看不見光明。但這次似乎卻有哪裡不一樣了。


  車輪的滾動聲音以及長長座椅下的顛簸,使這位才思敏捷的盲眼少女迅速攀扶著身旁裝著鵝絨的溫軟椅背直起身來,裙擺下一雙踩著白色尖鞋的纖腿放下。


  「這是哪裡。」靛藍色的雙瞳流轉片刻,警惕油然而生,她試探道。


  「哦哦,小姐您終於醒了!」從馬車擋風板前穿入的、中年將近老年的男人的回答略顯沉悶,他語氣謙卑低下得似乎是位小市民。


  安潔莉娜端坐起來,她眉頭一挑,「你是,馬車夫?」


  「是呢,是您那位黑衣朋友半道攔下咱的,說是您喝醉酒了、然後自己又因為有事情所以不能陪同送行,所以只好委託咱來送一程哩!」


  「……你知道目的地吧。」


  「完全沒問題!就是上層區的卡里娜旅店門前是吧?那裡的路咱拉車過不下一百次,乘客您就安心吧。」


  「不如到坎特中心街去吧。」


  「想改變目的地?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卡里娜旅店。安潔莉娜抿了抿嘴,因為她知道那個位置雖處在上層區內,可是距離正中央的城主堡依舊相差了五個街區。如果想要送她返回,還不如直說送到總督府門口的坎特大街——大鐵門下的騎士哨兵二十四小時接替站崗,他們一旦看見便會立刻帶領她回城堡中去。那名身披黑篷的少女明顯是不熟悉瓦蒂斯城區的。


  可那男扮女裝的黑髮紅瞳的少女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樣幫她?安潔莉娜始終想不到答案。


  呼吸著馬車內較於車外、減輕點沉重濕冷的空氣。靛藍瞳孔閉合,她感受著軀體內心臟與肺部的運作,它們已完全恢復,有規律地維持著機能,昏迷以前切身體會過不下十次的痛苦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是怎麼回事?按住心口,強有力的心跳通過掌心傳來,安潔莉娜反而皺起眉來。盲眼少女對自己的身體情況再熟悉不過,她因此可以斷定先前的事態只是又一次因為濕冷空氣引發的癥狀,不幸發生在今天,就像以往的每個夏秋之際那樣;只不過這次的強度實在大了些。


  此番因為懷著僥倖心理、趁父親難得離開瓦蒂斯的機會才溜出來的她,又怎想得到病事居然會發生得如此之出乎意料。在沒有專業醫師監護與藥劑服用的情況下,她連自己如何倖存下來的都無從得知——以往這種時候她都是被關在兩扇碩大鐵門背後的城堡里的,所以上述兩項要素她都具備;即便如此,病患痊癒的她,緊接著還必須卧床十數天才能重新下床行走。


  然而眼下馬車還沒有到達終點。由此看來,在她昏迷中流逝的時間當不算久。為什麼現在的她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與不適?莫非在即將墜落下痛苦黑暗的懸崖之前,是那名黑篷少女拉了她一把,使她得以一分不差地恢復?


  安潔莉娜仔細沉思,又發現這種想法是無比荒謬的。


  能夠基本消除她的急性病痛的,一般是只有正規的教會醫師人員所能使用的治癒魔法;至於那些只以賺錢為終身目的的唯利是圖的流浪醫師,他們只會隨便開出幾分荒唐的藥方了事,哪會什麼只有進修過特殊專業才能習得的魔法。


  如果斯人真是光明教會的神職人員,哪怕只是今天剛剛成為的,也早該奔去那一座座十字大教堂享受榮耀與眾人的敬仰,何必披著件黑色斗篷隱瞞身份,為了一片遠郊花田、或是某些不為人知的瑣事遊盪在這座無信仰的商業都市。


  「那麼車夫先生,請問她還說了什麼?」


  「有啊,她離開前特別囑咐過咱將原話轉達給您。」


  「是什麼?」


  「如果您願意記著這份人情債的話,別忘記準備明天在集市上償還——尊敬的小姐,他是這樣說的。」馬車夫的腔調繪聲繪色,真像那神秘的黑篷年輕人。


  安潔莉娜眼神中的困惑頓時消減小半。原來如此,這樣的行為才符合邏輯,畢竟按照等價交換的規則、無人會願意做無償的服務,除非他是聖人——怎麼可能呢。


  「嗯。還有呢?」她繼續道。


  「沒有啦!順帶提一句,您那位朋友已經墊付了所有的車費和小費。」


  「這樣啊,返回之後我會感謝她的。」


  理順略顯雜亂的短髮,她撫按額頭,心緒複雜的盲眼少女心不在焉地小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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