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片:第二位來客
輕輕磕手敲門,不等門內傳來回應、提起絲綢衣擺的安潔莉娜已按門而入。
不得不說挑選的時間不錯,因為她是聽到店鋪里動靜平息以後才踏進的,即便少女的靛藍雙瞳被迷霧所蒙,仍想象得出這是一場波瀾方平息的景象。
確實,現在店鋪后的一張櫃檯前有兩道身影對坐著。其中之一是身穿布衣的紅髮少年沃倫,另一位則是身披黑色斗篷的神秘男子。安潔莉娜剛邁入時少年正在替那位黑衣來客倒茶,然後,聽到尖尖鞋跟敲地聲的黑篷人簡略提醒一句,沃倫這才意識到門口又來了客人。
「啊,是客人嗎?」用袖口擦去額角殘留的冷汗,少年快速地拉開座椅,起身問道。
扶著牆壁,在店門口前停住步伐的安潔莉娜點頭算作回應。她反手將身後木門合攏關上。
「雖然比較遺憾,但還是先聲明一下,本店鋪直到準備完成以前都無法正常營業。所以還請過幾天、最好是一周以後再來,尊貴的客人。」被來訪少女的精緻面容所驚異的同時,沃倫注意到對方衣著的華貴。
白裙流蘇顯得樸素,也許普通鄉村平民無法看出什麼端倪,但作為商人出身的少年一眼便瞧出其材質精美絕倫,就像她那雙閃爍著水晶般潔凈光澤的小鞋、這可不是一般富商或貴族所能具有的。他因此在這句話里暗中改換了稱呼。
「為什麼?」服飾典雅的粉發少女抬起頭來,一雙靛藍瞳孔循著語聲來源、筆直定向不遠處的少年,看得他面色發紅。
「如果是這個問題的話,」撓撓頭,少年別過臉去,嘆氣道,「因為我是這家店鋪的新主人,今天才到此地來。這是我第一次進瓦蒂斯城,以前只在偏僻的小鎮上工作過。」
出乎意料的沉默。粉發靛瞳的少女既不曾對少年的解釋作出回應,也不曾前行一步,靜立於門前一動不動。
她怎麼了?沃倫正心生不解,然而原本端坐側旁的黑篷人已放下僅小抿一口茶杯,不發一言地直身而起、與疑惑的少年擦肩而過,走向那位白裙白鞋的貴客。
「你的眼睛……」扶起少女纖細瘦小的手掌,海倫娜感受著對方因為體質虛弱而偏快的脈搏,黑色兜帽下眉頭蹙起,小聲試探道。
她遠遠看出粉發少女的眼睛略顯古怪,不僅因為她更留意於細節,更因為海倫娜也曾身為具有同樣缺陷的人。
「不,沒事。」巧妙的掩飾被瞬間識破,眯起的靛藍雙瞳睜開,夾帶著驚訝的微笑神情褪去,安潔莉娜渙散的眼神中流露出與常人無異的和藹。嗅聞從面前之人身上隱約散發出的花瓣芳香,她隨即屈膝行了個端莊的淑女禮,「承蒙關懷,小姐。」
海倫娜暗紅瞳孔一縮,下意識地回頭看去,卻只見少年一臉的恍然大悟。他似乎終於醒悟自己該做什麼,因此重新回到櫃檯后,打開抽屜準備起來。
身披黑篷的紅瞳少女暗自喘息一口氣,因為她意識到彼方的少年眼下似乎並不怎麼在乎這邊二人交談的內容。海倫娜暫時無須擔憂男扮女裝的真實身份暴露,不過出於縝密考慮,她藉機壓低聲音湊到少女耳畔念叨了什麼。
安潔莉娜心領神會,唇角饒有興緻地上勾起來,她毫不猶豫地回答道,「沒問題,這將是你與我兩人之間的秘密。我以瓦蒂斯總督千金的名譽發誓不會將之泄露出去。」
雖早在數年前便已對民間流傳的、瓦蒂斯城主之女是一名盲眼少女的說法有所耳聞,此刻從本人口中獲悉真相的海倫娜依然不免詫異道,「這樣真的好嗎?」
「沒關係。我已經得到你的秘密,作為代價、讓你了解我的底細又何嘗不可。」靛藍瞳孔半睜,落落大方的少女的內心教人捉摸不透。
……
「先不妨互相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先來。我是沃倫,從事商人,來自於帕明衛鎮。」聆聽屋外隔著木板傳來的呼呼作響的風聲,紅髮少年看著眼前桌對面的兩盞剛沏完、尚冒出熱氣的茶水,撓頭嘆氣。
客人不遠路途從遠方趕來,店鋪主人又如何能簡簡單單憑藉店鋪尚未開張的理由將他們驅逐出去,因此他終決定先讓這一黑一白兩位客人再停留會兒,喝口熱茶聊聊天也好,權當消遣奉陪,畢竟離管家朗平趕來似乎還有段空餘的時間。
「艾恩,農場主的繼承人,來自瓦蒂斯西北。」
「……安娜,富商之女,喜歡收藏古董。」
三雙手掌分別相握,姑且算是認識了,無論這初次見面的介紹中充滿了謊言與偽裝——當然其中的少年是相當坦誠的,沒有任何緣由來偽裝自己,他不過確實是沒有半點背景的鄉下商人,由於體質原因不得不早早將孩童時成為一名騎士的夢想摒棄,握起劣質廉價的鵝毛筆在賬本上寫下永無止境的數字、打算經營小本生意並藉此度過一生。
相比之下,眼前這兩位看起來明顯身份非同一般。互相握手時小心翼翼的沃倫尤其關注了這點。
自稱艾恩的黑篷人是這間預備重新開張的店鋪的第一位來客。煤油燈火搖曳下,他身材高瘦卻又被陰影籠罩、連面孔都看不出細節來,嗓音朦朧下巴削尖,兜帽下僅隱約露出的纖薄淡粉的下唇似乎是缺乏鍛煉的貴公子才會具有的,但從先前斯人毫不費力只手便將少年壓倒於櫃檯上的力量、以及衝突后他為道歉自然而然作出的禮節看來,這名黑篷人絕非泛泛之輩。
值得困惑的是,探出自黑篷下的手掌極纖細,勝過琴師與舞女。沃倫遙想記憶中見過的諸多習武者,哪怕是那名傳授武技於他的金髮身影,她的手掌上也因為積年累月的訓練而多有后繭。
不妨再來看看富商家族出身的安娜吧,她的形象與艾恩大相徑庭。一頭璀璨的粉色秀髮點綴著奇異的星光,靛藍純青的瞳孔微微彎曲似笑非笑,潔白面頰上既有不化的冰雪、亦有淑女般禮儀的友善,實在教人難以發覺她已經失去視力的事實。身著一襲白裙一雙白鞋的安娜輕盈無比,彷彿孱弱單薄到隨時隨地都能漂浮而起的仙女,只稍稍注視幾秒便會被某種宗教般聖潔的心靈所感染。
「怎麼了?」
「不,沒什麼嗯……」被粉發少女在端起瓷杯時察覺到目光,略顯尷尬的沃倫匆忙低頭,裝作若無其事地喝了一大口茶,結果卻不料中途被嗆、急促咳嗽起來。
「那個,」掏出手帕拭凈嘴巴,頂著桌對面兩雙古怪目光的少年頭皮發麻,嘗試開口道,「既然大家都介紹過了,能不能請說明進入這間連準備都沒有準備充分的店鋪的原因呢?作為鋪子的新租主,我自然知道這裡的市口應當不好,平常途徑的路人屈指可數,何況現在外邊連招牌都沒有掛上——我是打算至少到明天清早做好一切準備,進貨的事情還得放在幾天以後才好陸續完成哩,沒想到今天傍晚你們就來了。」
黑篷人與粉發少女面面相覷。可惜這邊沃倫並沒有看見兩人對眼時,兜帽下偷偷勾起的嘴角與靛藍瞳孔中閃過的某道信號。
「我先說吧,事情是這樣的,」放下手中茶杯,艾恩雙手合攏擱在櫃檯上,言辭流利道,「五年前的時候是我第一次從老父親手中接管農場的時候,這是委託性質的,因為他要以旅行的名義去探視我那別居於因格列帝國的母親——噢、別問我為什麼會知道,姑且把它當作是少年時期的直覺。總之為此我不得不獨自一人照顧方圓整整半英里的田野,上面種滿了從西邊移植過來的紫色康乃馨花。起初似乎還應付得過來,誰曾想到父親一離開就是三個月的時長,當時年僅十四歲的我因為缺乏栽培經驗、不久便忙碌得無暇自顧,對花田中各種中毒萎蔫的花朵束手無策,然後直到因為焦頭爛額、被迫來到瓦蒂斯城並遇見了這店鋪的前任主人才得到了有效的解藥。值得後悔的是,當時年少的我並沒有來得及追問這位步履匆匆消失在大街上的老人的姓名。」
「嗯,所以說現在的你便又有求於他了?」
「是的,」輕抿茶水潤潤喉嚨,說完過往經歷的黑篷艾恩繼續道,「自先父辭世已有兩年了,這段時間裡繼承農場的我對花田無微不至、因為父親口頭傳授以及實踐操作積累了相當經驗,所以一直沒有出現什麼大的變故,直到昨天早晨才發現……」
斗篷陰影下,靛藍與深褐都無法看見的地方,暗紅雙瞳略微黯淡。停頓片刻后,眼神恢復清明的艾恩接道,「哎,眼下又是我需要老人幫助的時候了。」
「原來如此,」恍然大悟的沃倫點頭,自認為心下相當明白的他聳肩道,「由於是第一天來到這裡,所以我也對前任店主去了哪裡的事情不甚了解。」
「今天?」
「沒錯,租賃合同是早在小鎮上就已談妥的,當時租主並沒怎麼談到那位老人家。所以我對此一無所知。」
「您說的那位租主在哪裡,如果允許的話、我想立刻見他一面。」
「倍感遺憾。瓦蓮女士早在三天前便不在瓦蒂斯城的疆域內了,現下她估計正在前往洛莎公國的路上。」
「這樣啊。」一時激動而握緊瓷杯的黑篷人,他緊繃的身軀不由癱松向靠背,不動聲色地垂下腦袋來。
從下層區戈林酒館一路追逐過來的線索竟在臨近終點的地方被截斷,這對他而言不可謂不是一擊重鎚。一想象到那片紫色純凈花田上黑色逐漸蔓延的景象,失望就難以避免,接下來他還要去哪裡找尋解藥呢?那可是連他都從來沒有遇見過、使用治癒魔法都不能有效醫治的無能為力的花毒啊。
「別擔心,瓦蒂斯城內不乏博學多識之人,四處找找總會有解決辦法的。」面上深感同情,詢問完黑篷人的情況並以一句習慣性的勸慰作為結尾,沃倫繼而轉向粉發白裙的少女,「那麼安娜小姐呢?」
「我?」靛藍雙瞳不動聲色地回應著紅髮少年的直視,如果不是眼神略微渙散、還真像個明眼人般。靜如止水的安娜道,「因為父親外出經商,所以直到晚上以前都有空餘時間,為了消遣而特地來到這裡。」
「你認識前任店主澤桑先生嗎?」
聽到少年語句中某個名稱,重新捧起溫熱茶水的黑篷人,斗篷下神色變了一變。
「不。」
「這麼說來,安娜小姐您不是來尋找前任店主的?」
「確實,只因以前偶然有途經並進來過一趟,買了不少覺得符合自身審美價值觀的精巧東西。今天本打算再來看一下,結果沒料到前任店主早已離開。」
「這對您來說真是個不幸的消息。」
「是呢,但即便如此還是想要了解,」手掌輕輕摩挲過桌面,感受著經年累月的粗糙觸感,盲眼少女安娜平聲道,「沃倫先生,您從事哪些販賣工作?是否包含古董或藝術品之類。」
「不,是小商品業。」
「指不包括藝術品的小商品?」
「對的。」
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安娜搖頭,她閉口不言了,彷彿最後一縷曙光破滅的熱愛古董的富商千金,不諳世事得不知道如何掩藏自己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