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片：暗流
休息片刻，海倫娜帶著身軀趕到貝克門街已經是五點二十分的事情了。想到時間拖得越久、康乃馨田的花毒就越會蔓延，她的心情相當不愉快，但表面還是作出一副平靜的模樣，詢問著從當地住戶口中打聽關於那家古董店的相關線索。這些中產階級的居民們大多熱心，見著一位打扮得如此嚴實的神秘人、竟也能將所有底細都告訴她——取而代之，海倫娜腰間的錢袋空了一半。
然而結果並不樂觀，雖整條貝克門街都聽說過那家古董店是一位面貌和善的老人經營的，並曾受到安潔莉娜千金殿下的青睞，卻無一人了解他的真實情況，即使老人自開店到兩個月前的失蹤已有數年時間。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為作確認，披黑袍的海倫娜最終還是打定決心去拜訪下這間有著奇妙傳聞的店鋪。推門而開的時間恰好是五點四十分，她看到了素不相識的紅髮少年而非她的老師。
「你是誰？」那約摸十八九歲的少年問。
她沒有回答，跨進木門環視一周，發現店鋪整體布局和記憶中老師在霍狄斯克開的店鋪如出一轍，細節部分則大相徑庭。還是那高高大大並排陳列開來的檀木貨櫃，上面的貨物卻一掃而空；還是那熟悉的櫃檯，等海倫娜大跨步來到其後、拉開抽屜的時候，卻發覺裡面空空蕩蕩、沒有一分錢財。
「你在這裡做什麼。」眉頭豎起，海倫娜看著那因為自己肆意舉動而驚訝愕然的紅髮少年，質問。
她注意到少年身上衣裝是寒磣的，完全不符合中產階級區應有的風格品位，看上去更像瓦蒂斯下層區平民、抑或遊盪在中產階級區的不良人士——這可以類比為一個半小時前企圖盜竊海倫娜的某群少年。
「您在說我嗎？」少年指著自己，「我現在是這家店鋪的主人。」
聽聞此話，海倫娜大致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原來如此。」她說，然後利落回身、搓掌成刀划向眼前驚惶不已的陌生紅髮少年。
…………
以上就是事情的經過。很不幸的是，沃倫一點不知道這些情況，就像海倫娜始終對這位紅髮少年抱有相當的誤會。命運使然，頭次相遇便變成了這樣的局面，被一隻手臂磕壓、臉貼桌面的少年苦不堪言。
他到底做錯什麼了？沃倫是土生土長的鄉村人，他發誓自己與該黑篷人士無冤無仇，更何況連見都沒見過一面。然而此刻的他即便想說什麼，咂吧著嘴也無法出聲——對方壓住脖頸的力量太大，呼吸都成困難、何況講話。
支支吾吾數次皆宣告失敗。直到最後差不多要放棄了，他這才發覺對方似乎已經彎下腰、在少年身上摩挲著什麼。沃倫眼睛一瞪，然後同樣意識到了對方的身份。
這是個強盜啊。
很快地，少年感到上衣左口袋一輕，他吞咽一口唾沫。從帕明衛鎮載來以交付房租及購買貨物的錢財尚還被封鎖在馬車前的保險箱內，而馬車至今停在商鋪門外一具花壇側畔，他本打算等到管家朗平再次回來的時候一併支出的——沃倫知道現下自己的腰包里僅余分文，因為唯獨的幾塊零錢幾乎都在路途上消耗了，為買下某女孩手中七枝新鮮的紫色康乃馨。
這極可能激怒斯人，他在武力絕佳的黑篷神秘人前等同於待宰羔羊。
「……原來如此。」不過出乎紅髮少年的意料，黑篷闖入者的話音傳入他耳中時，他察覺束縛消除了。對方移開了壓在自己脖子上的臂腕。
直到沃倫踉踉蹌蹌重新直起身來，他仍頭暈目眩，禁不住重重咳了好幾聲，扶著櫃檯慌慌張張朝黑篷人看去，卻見到那身材纖細的人正捧著一張羊毛紙細細審閱，而少年裝著零碎的錢袋被置於一旁，不顧。
沃倫茫然不解。他懷疑自己的推測是否弄錯了，因為那張微微泛黃的紙張就是洛莎公國的瓦蓮大公女士與少年簽下的店鋪租賃合同，有效期三年。一名普通盜賊不應該對這種文書產生什麼研究興趣。
「喂，你……」
「抱歉，請原諒在下的失禮舉止，」搶斷少年開口的機會，身穿黑篷黑帽黑靴的人自如地後退幾步，撫胸彎腰拘謹地行了一個紳士禮，「原來您是這間店鋪的新主人。」
紅髮少年愕然。他的腦袋有些轉不過彎來。
…………
一場宴會，有聚有散。此時酒館內變得愈發熱鬧起來的同時，一夥結伴而行、接踵摩肩的半老士兵們搖搖擺擺地走在大街上，時而下意識地維持著整齊的方陣隊列，時而因為醉意濃厚導致隊列重歸散亂。
這些老兵們是從下層區西街的戈林酒館中出來的，距離他們陸續推門而入，已有整整六個小時。從正午到下午、再到傍晚，四十乃至年近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們泡在狹小的酒館里不知時光流逝，他們用大木桶盛酒喝，用粗獷的歌聲應和著老樂手的七弦魯特琴的彈唱，用豪放的姿態抄起烤全豬塞到嘴裡吃，用哈哈大笑評論著某個嘴巴漏風的戰友講述的「如何在戰鬥中憑一顆牙換取一條命」的故事。
夕陽早已落下的天邊是昏黑的，只剩弓形的橙色餘暉趴伏與地平線上，被高高的瓦蒂斯城牆與建築擋住。漫步在空寂僻靜的大街上，路邊已拉起盞盞煤油燈，現在他們酩酊大醉了。彷彿永無止境的敬酒、勸酒、罰酒，這群半衰老半年輕的人們還想回歸往昔的崢嶸歲月，卻不料名譽和榮耀早不復存在，酒力亦遠不勝青年。喝醉了，倔強地不肯承認，於是便又繼續喝下去，直到幾人身上零零碎碎拼湊起來的小錢揮霍殆盡，眩暈攙扶著離開。
所謂軍人，退伍幾可意味失去一切。想要找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對他們來說，不如一醉方休。因此他們根本沒有發覺身後跟著的一條小尾巴。
站在轉角的巷道口，攏緊黑袍的少女背部緊貼於磚石牆面，偶爾警惕地探出頭去，將那群搖搖晃晃老兵們的行動收入眼瞳。黑色寬大布帽仿若罩子，隱約從旁邊與衣襟介面處泄露出來的兩縷紫色發束閃爍著流爍般的光澤。
直到他們消失在下一個街道口，被夜晚瓦蒂斯城愈發濃厚起來的霧氣掩蓋，連醉酒後口齒不清的呼喚聲音都消匿於無形。瑟蘭狄回過頭來。
她沒有追上去，儘管少女知道這群中年男人原本是弗朗克王國的士兵，曾結識過瓦蒂斯城的稅務官——不，現在應該稱之為「前稅務官」了。可惜那是十年前的事情，除被請了幾頓酒菜錢、並保護過幾次過境商隊不被襲擊以外，他們與那位肥胖者的交集不多，更沒有理由去殺害他。並且從他們傾頹的模樣看來，無一人退役后再當過雇傭兵或賞金獵人。
「排除嫌疑。」
輕聲叨念，少女將頭上所戴布帽拉下些，更好地遮住那雙劃過如鷹隼般鋒利光澤的紫色瞳孔。煤油街燈搖晃的映照下，她纖弱的手顯得蒼白反常。
然後她離開了，沿著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