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片：來點小插曲
當這間尚未準備完畢的小店、迎來的第二位來客靜悄悄停留在門外傾聽時，店鋪內貨架之後靜置的大座鐘上，時針分針恰巧指向五點四十三分。而門內的情況不可謂不糟糕，尤其對於某茫然失措的紅髮少年來說。
現在的沃倫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他忙著做什麼呢？是為了應付三分鐘前某位來意不善並且相當厲害的客人。
扶著旁邊的檀木貨架，險之又險地閃開來者的一記橫踢，臉色蒼白的他不得不再往後退了一大步，勉強拉住身體的重心。
「你是誰？你到底想做什麼！」
「無可奉告。」毫不客氣的黑篷人回答說。他那黑色兜帽下的一雙紅瞳中閃過驚訝，像對文弱少年竟能屢次避過自己的攻擊而感到不可思議。
相對於彼，自從這莫名其妙的衝突開啟以來、始終被對方壓製得分無還手之力的沃倫則抱有另一番看法。興許紅髮少年心知肚明：天生較差的體質使他並不適合習武，並且多年來靜坐閱讀、經營店鋪，除運送貨物以外鮮少外出活動的經歷，讓沃倫對多年前某金髮少女教授給他的武技忘了個七八成；眼下他之所以能躲開對方的一次又一次拳腳攻擊，無非依靠情急之下喚醒的關於當時武技的久遠回憶、以及與生俱來的天賦——精準如鷹的視力。
沃倫看得清黑篷人的動作。正托此福，他才能帶動反應遲鈍的身軀再往右躥躍一步，眼睜睜看著對方的手刀從自己頸前劃過。毫釐之差，幾乎緊貼皮膚，少年能感受到斯人指尖的刺骨寒意。
即便來者下手不輕，他更不能坐以待斃。飛快總結腦海中關於對方身份的三兩推測，沃倫局促道：「莫非你是賞金獵人？不不不、你肯定是找錯目標了！我才剛來這裡沒多久……」
話音戛然而止。方才縮回身子藏到第三排商櫃側后的少年聽聞風聲吹過自己耳畔，情急之下撲地翻滾側去。
「不，你弄錯了。」一擊無果，來者從容不迫地將手肘收入黑篷陰影下。他否認道，然後繼續施展了一個迴旋踢。
「該不會是徵稅人？」狼狽不堪地從地上爬起，少年順手抓起一隻木凳抵擋——木凳在黑革長靴下分崩離析，受到強勁衝擊不得不往後撞靠櫃檯的沃倫一邊腹自誹謗：這世上哪會有如此暴力的徵稅員。他不過今天才到這裡，雖然聽說說瓦蒂斯城的統一徵稅日期確實是每個雙數月的二十五日——今天是新曆1765年8月25號，紅髮少年昨天半夜駕車出鎮之前特地查看過日曆。
「不，你弄錯了。」
不給予紅髮少年反應的機會，黑篷人前突一步，鷹爪般纖長的右手鎖住其頸頭，不遺餘力地摁到桌面上——這次沃倫沒有閃躲，因為即便雙眼依然明亮得足以將對方動作的分毫收入瞳孔，他的軀體已經透支。
頭痛欲裂，但不至於眩暈的地步，黑篷人將力道控制得很好。紅髮少年感覺大腦停滯了一瞬。
…………
為了見識這場衝突是如何引發的，我們不妨回到三分鐘前，黑篷紅瞳的人——相信讀者們已經猜到是海倫娜——她所看到聽到和想到，以及準備做的事。
當我們的主角從下層區西街的戈林酒館中推門邁出時，她身上還有一金幣外加七銅幣的零錢。這個地方給她的印象不算太好，因為她聽到了某些她本不應該再聽到的東西、光明聖子的讚歌。
瓦蒂斯城屬於宗教信仰自由的地區，簡單來說、不為任何宗教集團操控。按照瓦蒂斯城建立之初與各國及光明教會簽訂的條約，境域內不僅商貿自由，包括所有教堂、教團皆由政府設立，接受政府的統一管轄而非教皇。
城市的空氣是自由的，而瓦蒂斯的空氣又是所有城市中最自由的。然後今天海倫娜就在酒館里聽到了光明神教的讚歌。
不知什麼時候、大概很久很久以前淡忘得只剩一層薄霧的記憶里也迴響著類似的歌聲，並且比老樂手的獨唱輝煌洪亮得多。那是千萬人信仰與忠誠的集合，神聖騎士舉旗出征前沸騰熱血的宣誓，稚嫩的女孩曾也置身其中，那還是在樊迪華教皇城堡大門廣場前的事情。
很多過去，她確實已經遺忘了，如今難免有些引子令人倍感不快。無傷大雅，當海倫娜意識到這點時，少女已不知不覺走在了通向貝克門街的路上。雖然那只是戈林酒館的女人口中所述、傳言某老人經營的古董店地址，線索縹緲，但她自認為有必要去拜訪拜訪。
海倫娜基本可以肯定，她的老師擁有世上任何花毒的解藥配方。
前往貝克門街的半路上，黑篷少女特意雇傭了一艘小船。半銅角的代價，櫓槳搖曳順流而下，速度比起徒步行走快得多。船隻是瓦蒂斯城當地居民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因為城區內複雜的陸路水道時常會難倒一名又一名馬車夫；而小舟卻是自由的，它可以穿梭於城市的各個角落，橋下、水道、河流，沒有它不能容身的地方。
或許是視角不同的原因，在船上看見的瓦蒂斯城與陸地上看見的不盡然相同。你會發現這座都市其實沒有表面上的那麼簡單。本不高大的一座座樓棟變得聳天入地，其他的更不用說；落在瓦蒂斯城每個邊陲的尖塔依稀可見，它們此刻愈發猙獰尖銳，直入雲霄，消失在迷冥中。
天空變得不晴朗了。黑色兜帽下的暗紅瞳孔掃向岸上某鐘錶店招牌邊掛著的圓鍾，下午三點整，離她第二次離開戈林酒館過了一個半小時，那時天上沒有一絲雲綿。
按照這個速度計算，海倫娜猜想自己差不多能夠在四點不到便可抵達目的地。是的，四點不到，如果沒有發生接下來一連串瑣碎小事的話。
當船行到中途時，海倫娜突然發覺自己的船隻上有一隻小孔，很小，位置較高、不足以允許河水湧入。出於安全目的，好心的少女立即將此告訴老船夫。而停泊完畢之後，滿是歉意與感激的老船夫出於安全目的，不顧推辭地退給這位黑篷人所有船費——總計半枚銅角，他說：「先生！雖然感覺很對不住，但還是請您下船吧。您是我的客人，又怎能讓您坐在一艘有沉沒危險的小船上……誒，您是問多久才能修好？要我說，早著呢，起碼得一天！這艘船已經在瓦蒂斯城漂遊了二十多年哩，它老了，難免還會有其它漏洞，風險很大。不用擔心，東城區修底船廠的那幫夥計會使它渾然一新的……所以，客人還是去找一艘好些的船，老頭子實在萬分感激。」
然後海倫娜順樓梯步行上了岸。坐船時間久了，她確實也覺得頭腦發脹，此刻權當調整也罷；可她又怎麼想得到，這一上岸不僅沒來得及找到另一艘船，反而牽扯出更多的麻煩事。
先是無意間被某擦肩而過的路人偷走放置在黑篷中裝著一枚金幣和七枚銅幣的錢袋，等到發覺並追上斯人後，又發覺自己已經處在了一條岸道中。竊賊趁機叫出一幫同夥般的街頭浪子。他們表情不善，包圍住這位纖瘦的黑篷人，而且其中一人好死不死地掀開了海倫娜的兜帽。當周圍人驚嘆於該人原來是面容如此精緻的年輕少女、心生不軌之意時，海倫娜抓住時機施展起了自己所真正具有的本事。
待到瓦蒂斯街頭警衛循著痛苦的嚎叫聲匆忙趕到這條偏僻的小巷道，他們看到的場景是這樣的：巷道里堆滿各種各樣抽搐或不省人事的下產階級男青年的軀體，總共有超過十五具；然後在巷道的中央，某身披黑篷的可疑人物碰巧戴上了兜帽。
你會問，後來呢？
花費整整一個小時才逃脫追蹤的海倫娜在喘息一口氣的同時，不禁感慨瓦蒂斯城警衛力量之雄厚。只要一方吹警哨，周圍三四個街口守備的巡警都能隨時作出響應。當然，海倫娜沒有意識到先前竊賊將自己引入的暗巷已是位於上城區；這裡多居住著憂心於盜賊的富豪貴族。
比起兩三年前還身為刺客的時候，現下她的體質有明顯衰弱。擊敗一群不善之徒已須竭盡全力，哪能料到接下來還有續曲——對當時教皇給自己下達的通緝令依然耿耿於懷的海倫娜，她不能冒著自己面目暴露於警衛眼前的風險。逃跑是無奈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