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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片:她與她的侍從

  很好,還有時間。


  攥緊臀部側畔的鵝絨坐墊,藍發盲眼少女不禁挺直起身。她的意識異常清醒,興許是剛在歸途上瞌睡了一覺的緣故。


  一秒鐘前,都市中央的某幢高聳尖塔上的銅鐘被敬職敬業的年邁敲鐘人拉動了麻繩,搖晃震顫的同時將一道道聲波傳達到繁忙城市的各個犄角旮旯中去。


  一秒鐘后,原本駛於大道上、為避免過於引人矚目走漏了風聲而不得不減速的棕架銀飾的馬車,轉向偏僻寂靜的小道瞬間加速賓士,甩開一路煙塵飛揚。


  瓦蒂斯城下午的情況與早晨不盡然相同,一是人流有相當程度的差量,二是載滿整整三輛馬車的糧食實在太過顯眼,相反、空載的馬車小隊便無需擔憂市集里諸人耳目的事情了,可以說比起上午的局促,眼下安潔莉娜車隊的時間便充裕了多。她知道自己的父親一旦外出與各國財務外交官商議經濟方面的事宜,不到晚間是不會歸來的。


  何況這次會面的地點是瓦蒂斯領土以外鄰近的一座小城,鐸易皇國的夯貝郡,比起上一次約談的瓦蒂斯邊境某道不出名字的小鎮要遠得多。


  由於幼年喪失視覺,聽覺取而代之變成了安潔莉娜的主要感官。她的雙耳在經年累月的訓練下變得異常靈敏,此刻的五道鐘聲自然不能從她的耳膜下悄悄溜走。她忽地閃過一道靈光。


  「貝弗卿,把馬車開到貝克門街去!」順手抓住窗帘的末端,少女快速探出腦袋對車首的方向喊道。


  「是,殿下。」


  「還有佛羅里薩卿,別忘記讓後面的車隊跟你先回城主堡,向總管稟告說我很快就會回去的,讓老人家不用擔心。」少女在高速行駛馬車的撲面流風中匆忙喘息一口氣,又不失得體地轉頭朝馬車後方下令。


  「明白。」


  按照少女的指示,騎在白色馬匹上、駕駛著空馬車追隨於首輛之後的中年騎士下達了敕令,帶領著三三兩兩的馬蹄聲、後面以及跟後面的車軸旋動聲,逐漸消匿於後方。


  速度減緩,公主的侍衛們離開了部隊,四散挑選行車路上、左右時不時顯現的羊腸小道,驅馬轉彎。三輛訓練有素的車輛影子被巷道拐角破敗的大理石磚牆擋住,消失得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現在只剩下這一輛馬車了。


  捋順被風吹拂得紛亂的長發,其貌不揚的馬車前有辮馬策聲傳來的方向。安潔莉娜收回頭來,拉下紗簾,讓自己的面容籠罩於黑暗的陰影中;她不懼怕黑暗,因為她本身屬於黑暗。


  一位盲眼少女又不知好歹地要來看望您了。不知道現在的您是否安好,澤桑先生?——她心說,抱緊了麻布娃娃。


  ……


  貝克門街的街景依舊是這樣的安詳,它的靜謐勝過瓦蒂斯城主堡的後花園,卻又比那與世隔絕的地方多了點新鮮活力與生機。


  攙扶著侍從騎士裹著白布手套的右手,踮起腳尖步行的少女雙唇張開,微呼一口氣。耳畔縈繞的百靈鳴叫是自由的,她好像隱約聽到了天空中海鷗翱翔著撲扇翅膀的氣流聲音,與街道右方河流的潺潺流動聲構成了一副美麗的畫卷。


  沒有視覺的盲人,他們看到的世界是怎麼樣的?我們無從得知。但可以確定的一點是,那一定充滿了神秘與對於光明的希冀,亦正是這兩樣東西始終支持著他們抗拒對於黑暗的恐懼。


  拋卻了城堡大門的禁錮,便像鑿斷了雙腳的鎖鏈般,讓少女心曠神怡得連她那孱弱的身軀都愈發輕盈起來,即使夕陽落下的黑幕已經覆蓋了這片水上的土地,從北方吹來的秋風、夾帶著夜間的寒意,它分外清冷。


  她忽然伸出手來。


  「左邊,是巴雷頓河吧?」她問。


  「是的。」戴著三角官帽的金馬尾青年躬腰,一絲不苟地握著少女冰涼且毫無血色的手掌,答。


  「越過巴雷頓河,那是大商業家法蘭帝諾一百年前買下的地產,現在被經營得很好,已經造起了五六層樓高的貿易工會。」


  「是的,」順著她的手指方向望去,充當起少女雙眼的貝弗道,「建造得差不多了。有一名工人在替樓房的磚瓦上漆,還有兩名建築師在樓前的街道上討論著什麼。」


  安潔莉娜的笑容中多了自信。


  「今天海面的浪相當大吧?」


  「是的。今天是大潮日,從傍晚開始上漲的水流直到夜晚才能消退。但毋須擔憂,城主大人早晨離開之前已經吩咐屬下做好了充分的防備工作,確保城市堤岸的安全。」


  「已經是秋季了啊。」對侍從言辭中某個詞語略有蹙眉,卻轉而消匿於無形,安潔莉娜不露聲色地壓低了嗓音。


  「是的。」兩個簡潔明了的字作為回答。


  然後二人之間便陷入了沉默,因為某些不經意的無形隔閡。


  感覺到少女微微發顫的纖細手掌,貝弗面無表情,但仍將之握得更緊些,以公事公辦的語氣提議道,「天冷了,殿下要小心著涼。」


  「……我知道。」緊接著安潔莉娜卻愣住了,因為一件寬大的東西已趁少女失神的瞬間披上了她的兩肩。


  「目的地已經到了,」不給予其回復的機會,戴帽金馬尾青年率先止住腳步,一絲不苟道,「我們現在正在它的正前方,殿下只要直走即可抵達門口。很抱歉,因為考慮到這是小姐私人事宜,屬下不便陪同。」


  他轉身鬆開安潔莉娜的手,在少女無法眼見的地方彎腰行禮,極盡忠態。


  ……


  恍恍惚惚間,雙手在黑暗中試探摸上兩扇粗糙陳舊的木門,於是安潔莉娜意識起自己已來到了那家久違的店鋪門前。


  或許對於常人來說,失明是絕望的代言詞,他們無法想象親身涉足於無底深淵的迷惘,因而可憐盲眼人。但他們不知道失明人同樣平靜地活著,腳下走的路比起普通人還要筆直數倍——為了對抗黑暗的惡魔,必須付出十倍乃至百倍的努力與謹慎,才能避免黑暗中無處不在的危險。


  安潔莉娜是其中之一。她還被囚禁在城主府里的時候,父親幫她雇傭過不少特殊的導師。這些人各有一番絕活,可能是思想、禮儀、哲理,也可能是貴族敷衍式的偽裝,讓波瀾不驚的一面展現於外表、怯懦與緊張的心思收回深處,美其名曰「外交秘術」。總之他們三年內便教會了少女如何生存於黑暗中的技巧,包括如何踮著高跟鞋走直線:從城主堡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且離目的地的偏差不超過三尺。


  與當時煉獄般的陰暗訓練相比,現在的情況則好得多。她的前面不過是一條開闊平坦的街道,目的地距離她不過十尺、而且兩扇木門的寬度至少四尺。


  像是個未盲人,她以靜如止水的步伐來到了記憶中那家古董店的門前,抬手欲叩。


  安潔莉娜的動作中斷了。手僵持在半空,她以精明的耳朵聽見木門之後傳出的某些動靜,不禁露出相當微妙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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