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片:金錢都市
枝頭上懸挂的殘葉交錯。
而時間沙漏靜止的那個瞬間,漆黑的人影前沖,長袍隨著迎面而來的風揚起,卻不曾發出一絲一毫的響聲。
腳下雙靴以遠遠超乎常人視覺的速度踢踏,閃移到完全沒有反應過來的邋遢男子背後。
他的手臂勾起,以肘擊後腦勺,使其眩暈;左手則順勢繞過來,扣折男子的腕部,並附加一次膝撞,讓竊賊不得不鬆開婦人、彎腰踉蹌跌倒下去。
鐺啷。脫力以後,失去掌握的利銳短刀墜落到街路磚石上發了出清脆的顫音。
……
「……」重新坐回到馬匹上,與黑灰短髮的中年護衛一同駕駛著拉貨馬車上路的紅髮少年神色恍惚,眼前回放著先前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一幕。
也許當時在所有人的眼裡只是一眨眼的事情。一身純黑的神秘人物毫無徵兆消失,等到他緊接著出現在那瘋狂青年的身後時,歹徒已經癱倒於地,側旁從他手中落下的短刀摩擦著地面、嘶溜溜滑到一邊。
但是沃倫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黑袍人如何制服青年的全部過程,他的一舉一動到現在為止依然歷歷在目。
是的,他看到了。沃倫打小便有遠遠超乎常人的視覺,哪怕十多年下來每天沒日沒夜的看書也沒有讓他的眼力下降半分,譬如現在翱翔於瓦蒂斯城八百米上空的一列六隻雲雀,仍然可以看得到——就和小時候他偷偷拿鎮上獵人湯森大叔家的弓箭射下停在松樹頂端的老鷹那會兒一模一樣。
關於這點,連很是照顧沃倫、曾經在他身邊的姐姐都給他這雙眼睛起了「鷹眼」的綽號。
當然,這樣一個紅髮少年自從出生以來便有著超乎尋常的視能,只要是跟沃倫比較親近的鎮民都是知道的,而小小的帕明衛鎮幾乎沒有人不和周圍鄰居親近相處。
「……還在想剛才的事情嗎?一副悶聲不語的樣子。」
「嗯。」點頭,沃倫簡單地應了一聲。
「別想太多,瓦蒂斯城裡每天都有這種事情發生,大大小小、糟糕和不算糟糕的事情,」摸摸鬢角,魯門挑了挑眉梢,目光朝道路的前方掃去,「就像其他的諸多城市也有各種各樣的缺陷一樣,世上沒有無瑕盡美的璞玉,習慣就好。」
習慣就好——嗎。
望著魯門視線的指向,少年一雙褐色的瞳孔里倒映出主幹道兩側並桎林立的精美房屋。看上去,他們似乎已經來到了瓦蒂斯城的中產階級區,這裡有著裝紳士的男人,撐著花邊陽傘的年輕淑女,還有戴草帽的老人悠閑地執著掃把、清理自家門戶前小院的落葉。
麻雀在街邊啄食,老鷹在碧藍天空中盤旋,白鴿單腳停立於屋頂的煙囪上、昂首挺胸。一切看起來都是這樣的安詳,全然沒了先前平民窟里所見的喧囂亂象,彷彿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叔叔,你應該也看出來了吧,」深呼吸了一口氣,紅髮少年閉目,移開話題道,「之前那個穿黑衣的,他絕不是普通人。」
「沒錯!他很厲害,連我都沒有看清他的動作——但是這又怎麼樣?」
穿著陳舊鎧甲的中年男人哼哧一聲,半老臉龐上的神色是不屑,「生在這座城市裡,說到底還是為了金錢賣命的主兒啊。」
…………
都市某個陰暗角落裡,纖細的食指勾起,一彈。
「叮鈴。」
金色的細小圓餅形貨幣應聲躥升至半空,悠悠打了一個旋,緩慢地落回到他的手裡。
啪嗒。
掌心攤開。黑色兜帽的陰影下,一雙暗紅如琥珀般的瞳孔折射出手掌中央一枚閃爍著璀璨光芒的金幣。
…………
「金錢,嗎。」
回想起先前那黑袍人在制服邋遢青年以後、攤手向那名不知所措的富庶婦人索要一枚金幣作為報酬的情形,沃倫眉頭深皺。
只要是為了金錢,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么?不管偷竊還是搶劫還是救助。
……不對,瓦蒂斯城可是整個奧羅蘭大陸聞名的商業城市,因為金錢而捨棄尊嚴品格的人應該只是少部分而已,大多數依然兢兢業業,就像現在所見的中產階級區這般,平和才是主旋律。
「大哥哥大哥哥!」
思緒中斷,沃倫揮手示意中年護衛與自己一併停下馬來,紅髮少年順著這可愛聲音的來源看去。
穿著明顯不合身、甚至拖到地面上的黑色大袍,約摸十一二歲的少女瘦小單薄,正站在馬匹的側邊,雙腳踮起,眨巴著玲瓏的紫色大眼睛。
「能請您,買一束花么?」見到自己的舉動吸引住了少年的注意,扎雙馬尾的紫發女孩雙眸一亮,一邊說著一邊迫不及待地舉起雙手。
合握中的一大捧紫色康乃馨,花瓣嬌艷欲滴、像她的臉頰般水嫩。仔細些看,花蕊的部分還有晶瑩細小的水珠殘餘,大概是不久之前才剛剛摘下。
「先說好,不能買太多,」被紅髮少年懇切地瞥了一眼,魯門不得不解下腰間的小錢袋,撓撓頭髮,「除了幫你支付後幾個月店鋪的租金,我們必須還必須留有足夠的零用錢。」
這是當然,不過買花也用不了幾個錢。
點點頭,接過叮噹作響裝滿硬幣的麻布錢袋。按照紫發少女口中的價位拿出了五枚銅板——差不多足以購下女孩手中所有花朵——沃倫從她手裡精挑細選出最最新鮮的七株,然後在女孩的鞠躬揮手道別聲里與他的叔叔繼續上路了。
鼻尖湊近,嗅聞著紫色康乃馨獨特的濃郁芳香,少年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純真微笑。
「其實這些花加在一起的價錢,連一個銅板都達不到吧。」
「嘿,明知道這樣你還買。」中年護衛嗤笑一聲,疤痕攀附的嘴角勾起,故作無奈地搖搖頭,將減輕些許的錢袋子紮好,綁上活結系回腰帶上。
「真是拿你沒辦法,鄉下的少年唷。」
……
某座屋頂的斜坡上,潔白的手掌抬起,一揚。
「叮鈴鈴鈴鈴。」
一枚枚古銅色的圓餅形硬幣陸續躥升上半空,軌跡悠悠地形成了一道弧線,接著緩慢墜下。
啪嗒。
掌心攤開。長長劉海下,一雙純粹如水晶的紫色瞳孔折射出手掌中央五枚銅幣,迎著頭頂上愈發炎熱起來的秋日晨陽發出了明亮的反光。
「今晚的住宿,毋需擔心了。」心中默念著,倚靠煙囪坐在哥特式磚瓦鱗片上的少女扶著膝蓋,徐徐站起身來。
拊去黑色袍衣上沾染的灰塵,梳理完兩束垂至腰際的馬尾。重新拉上黑色兜帽、以陰影蓋住自己臉頰的她走到屋樑邊緣,屈膝。
嗒。靴跟蹬在瓦樑上,猛烈敲擊使得鬆動幾片磚塊,而少女的身形借力騰空而起,化作一道黑影躥躍至街道對面的公寓樓頂。
黑色袍衣翻飛,轉眼幾個來回便已消失無蹤。
因為年久失修而褪色的屋頂坡上殘餘的幾束紫色康乃馨花瓣,隨著清涼微熱的秋風捲起,一片片撒向未知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