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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片:街頭鬧事者

  然而正當這位十九歲的純真鄉下少年因為沉浸於對美好未來的無限幻想,臉上不禁展露出充滿希冀的微笑之時,某些異變卻將他重新拉回到現實中來。


  「啊!他、就是他偷了我的東西——抓住這個竊賊唔唔唔……」


  一開始婦女的高聲驚叫,到後來不知為何竟變成了壓低的悶喃,語聲驚悸顫抖。


  雙手抓緊韁繩以拉停騎乘的馬匹,沃倫一愣,茫茫然朝聲音傳出的方向看去。


  那裡是一排破舊的簡易棚房,幾根削去枝丫的粗木作為支柱,撐開無數塊沾染著穢污的大帆布,看起來與少年先前所見的華美建築大相徑庭,彷彿一塊豐饒的土地中央被替換成了貧瘠的沙礫。


  沃倫甚至可以肯定這種地方比鄉下還要破舊,起碼他們小鎮上每個居民都有封閉不透風的住房,不至於風餐露宿。


  棚房的邊緣、也就是靠近主幹道的這邊,很多人擁擠推搡著,湊熱鬧的圍觀者迅速繞成一個大圈,對圈內中央所發生的事情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臉上的表情像是看到了有趣的事情。


  「發生什麼了?」


  「……嗯,我可不太清楚。」對於少年的疑問,魯門眯起眼睛,一邊撫摸著布滿鬍渣的粗糙下巴,給出了模稜兩可的答句。


  「不過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話,不妨親眼看看。」


  ……


  馬塔里的心情很糟糕。他本來是打算在這片喧鬧擁擠的區域里施行很久很久以前的拿手的偷竊把戲,卻不曾想竟會被發現,大概是因為時間長導致技巧不熟練了。


  而此刻的他正被一群人團團圍住,因為著裝臃腫富麗的婦人的一聲驚叫,因為馬塔裏手上拿著的一柄短刀正架在該名婦人的脖頸上,光天化日下閃爍著幽森的色澤。


  這位出身貧民窟的邋遢青年前次便有因為盜竊罪被捕入獄、關押過四個月的經歷,不過事實上迄今為止他已經安分了很長一段時間。自從一年前的出獄以後馬塔里便下定決心改道從善,他試圖努力工作,刷盤子、幫別人搬磚頭、擺報攤、甚至掃大街,以此勉強取得支持生活的酬勞。


  但是命運似乎總喜歡給他開玩笑。一個月前,馬塔里所喜歡的女人一病不起,發起高燒。


  心境純潔的平民女子,索婭,同樣出身於貧民窟,從小便認識馬塔里並與他一起成長成人,哪怕在他被捕入獄時依然沒有拋棄他,每天用雙手做好簡單卻精心的飯菜后,通過賄賂獄卒送入馬塔里的口腹。


  是的,馬塔里與索婭的關係遠遠勝過朋友、或青梅竹馬,他們兩人早在馬塔里剛剛出獄那會兒便確定了婚約。當時原本索婭是想要直接成婚的,但是馬塔里不肯——對待婚姻他一點也不願意像普通的平民那樣草草了事,他要舉辦一場隆重的婚姻,讓大家都看到如此一位美麗的女子成為了他的新娘。


  所以此後他開始拚命工作,籌錢,為的是至少在五個月內達成這在常人眼裡幾乎不切實際的荒唐目標。熱戀中的男人是瘋狂的,用來形容馬塔里再合適不過。


  然而當相依為命的兩人的一人倒下時,馬塔里驚慌失措了。


  在今天之前他嘗試過各種方法,包括請牧師來祈禱作法,請價格昂貴的醫師來症療,甚至聽從老女巫的話語將昂貴的馬血塗到昏迷的索婭臉上。


  其實不管方法可靠與否,索婭至今不省人事的事實依舊沒有改變。並且更重要的是,經過一番徒勞的雇請,過去幾個月馬塔里拼死拼活的勞作所得,現在竟剩餘得支付不起索婭的藥費。


  眼看著破布床鋪上日趨消瘦蒼白、不復可愛的臉頰,馬塔里開始後悔了,後悔自己的魯莽,後悔自己太過相信那些只收人錢財而不做實事的傢伙。他實在捨不得索婭,他不能再讓索婭的病情加重下去,不能再眼睜睜看著她夜半痛苦呻吟的掙扎模樣。所以馬塔里的內心燃起了某種強烈的願望,這種願望促使他下定決心重拾舊路。


  ——反正只要索婭能活下去,就算他付出了終生監禁、哪怕被處刑的代價也是值得的,已經沒什麼好怕了。


  他真的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偷竊才進行了一半便已被對方發覺,然後在對方的喊叫聲中一緊張、下意識地掏出防身用的刀子,最終演變成這幅光景。


  「別、別動!」馬塔里咬住牙齒,面露狠色,朝著圍觀人群中幾個腳步踏出、欲要上前撲倒他的「勇者」大喝,「你們再動的話她就沒命了!」


  無路可退了。然而無論如何,他必須要帶著錢回去,這是為了拯救他的愛人,這是他的自私。


  幾位險些從人群中邁出步伐的人猶豫了,他們面面相覷,終究沒有一人膽敢冒著那名富庶婦人的生命危險魯莽行事。說到底他們都只是些小老百姓,手頭功夫有限,畏懼因為飛來橫禍而承擔起無法想象的後果。


  馬塔里笑了,許久未經清理、塗滿油污的癲狂面容上放鬆些許,他明白了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時機已到。


  ……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不知道。這是大城市裡的常態,十年前便是如此,習以為常就好。」


  紅髮少年壓低聲音、以只有自己及旁邊身穿鎧甲的中年護衛能夠聽見的響度,提問道——然後得來了對方平靜而不加波瀾的回答。


  按照魯門的指示,為防止阻礙主幹道的交通,此刻的沃倫已經將拉貨馬車停在路邊、與他的叔叔雙雙下馬湊進人群一探究竟,卻不想居然見到了如此光景。


  看得出來,他的魯門叔叔顯然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並且似乎在街頭犯罪方面,十年前的瓦蒂斯城與如今沒有太大的改變。一座商業城市在該繁華的地方繁華起來了,在貧窮的地方仍很少有改觀,分化嚴重。


  這就是現實。沃倫暗自提醒自己,從書籍上他本來就已經看多了這類事情,只是沒想到偌大的瓦蒂斯城亦是如此,這裡正是貧民窟的邊緣地帶、執法的盲區。


  不過等待片刻,紅髮少年驚訝地發覺圍觀人群里不曾有一人挺身而出,儘管有人在嘆氣搖頭,有人握緊拳頭,有人額頭上冒出冷汗。


  中央的邋遢青年,一手持刀卡在那名婦人脖子上的他好像開始笑起來了,笑得肆無忌憚猙獰駭人,挾持著她逐漸一步步朝圍觀人群的缺口挪去——他走到哪裡,哪裡的人群就會自動地讓開一條路給他,眼下他只需要再走五步就可以脫離開人群的包圍。


  皺起眉頭,沃倫有些看不下去。難道這些人都是冷血動物嗎?

  「魯門叔叔,麻煩你了。」


  「唉,」看著紅髮少年那厭惡的眼神,魯門聳肩,無奈地答應道,「好吧。」


  但出乎意料的是,還沒有等到這位身穿鎧甲的中年壯漢張手推開前面阻擋之人的肩膀以便行進,對面方向的人群里突然傳出了噓聲及嘈雜的竊竊私語。


  人頭攢動間,沃倫看到一襲黑色影子從側讓避開的人群里浮出,一步一步沉穩自如地顯現在所有人的視野里,接受著無數道驚疑目光的注目禮。


  「看來不需要我出馬了,」發色黑灰斑駁的中年男人停下動作,回過頭來,對少年付以平和的微笑。


  ……


  該者出現時無聲無息。


  黑色風帽、黑色斗篷、黑色長靴、黑色手套,渾身上下都是漆黑,連臉部都隱埋於陰影里,教人除了一隻纖細光潔的下巴外看不清真面目。


  這人是誰?沒有人知道。而此刻的他正不緊不慢地挪動步伐,到與那因為驚訝而獃滯於原地的邋遢青年對立的方位,站定,兩者相距不超過十步。


  圍觀人群中有指指點點的人,臉上露出驚懼,也有人鬆了一口氣。他們不明白這個神秘人物為什麼選擇這時候出頭,但或許這不是一件壞事情,因為他們自認為有人代替了他們,這樣也能少背負點良心的自責。


  「……你是誰?」打量對方良久、始終不能確定對方的身份,馬塔里遲疑著試探道。


  黑衣人沒有回答。相反,斗篷下的一雙黑靴踏前,將他與癲狂青年的距離拉近了一步。


  「慢著,不準過來!!」


  呼吸急促,馬塔里瞪大由於日積月累的失眠而血絲密布的眼睛,大喊震懾的同時、沁出汗漬的手掌更攥緊了幾分,刀鋒一橫,幾乎貼在了婦人的脖頸上。


  被挾持的富裕婦人身軀一僵,看向那黑色人影的眼神滿是哀求,哀求他不要過來。錢財什麼的沒有關係,她並不想自己的生命就此終結,她還想繼續享受衣食無憂的生活。


  沒錯,每周的社交晚會上可不能少了她的身影,上周約定在晚會上共舞的那名英俊男子肯定還在旅店裡等她。她不能無緣無故失約,更不能忍受自己看中的人被其她漂亮女人奪去。


  可惜,黑衣人似乎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只自顧低著頭,靜靜站在原地,像個木人。


  富裕婦人暗地裡啐了一口,心下咒罵。


  而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對方的馬塔里,額角上滑下一顆汗珠,手臂顫抖著問道,「喂,你、到底想幹什麼?」


  事實上不等這位陷入瘋狂狀態的邋遢青年將這完整的問句講完,風起了,吹動街角一棵枯老槐樹枝頭上殘掛著的葉片,帶起一陣沙沙沙的聲音。


  漆黑衣角揚起。然後人群中央,黑色的身影在整整一百雙眼睛的共睹下、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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