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今兒睡醒, 聽到阿哥所裏的人說,昨兒額娘派人縱火要燒死三哥和六弟,他就知道額娘終是走到了這一步, 再也無法轉圜的這一步。
“你既然來求, 必然知道你額娘做了什麽事情。皇阿瑪也不用多說。為著你和永璿, 皇阿瑪會留你額娘性命,但是會貶為庶人打入冷宮。你可有異議?”乾隆詢問道。永珹已經十歲出頭, 生在皇家, 自然是早熟的, 因此乾隆用商議的口吻同他說道。
“兒臣多謝皇阿瑪。”永珹拉著永璿跪下謝恩道。他額娘和外祖父舅舅的所作所為,就是殺之也不為過,正是為著他們兄弟才活了一命, 外祖父和舅舅貶去外地,額娘降為嘉嬪貴人分例,隻是沒想到額娘居然又去縱火,把自己打入了這萬劫不複的境地。說他冷心冷情也好,說他狼心狗肺也好, 他能做的也隻有這些。
“還有一事請求,望皇阿瑪準兒臣們去見一見額娘。”永珹求情道。
“去吧。”乾隆應了下來,看著永珹拉著永璿出了養心殿。從前就知道永珹功課好, 騎馬射箭也是兄弟中拔尖兒的,不成想遇到這樣大的事兒也定的住。不錯。
“剛才交代的事情你去辦,等他們見過毒婦後,你再派人押她去冷宮。”乾隆不欲多說,擺擺手, 皇貴妃見狀出了養心殿。
她知道, 皇上驟然得知七阿哥的事情, 定是要去孝賢皇後畫像前同她說說話,因此先告退了。
這件事情總算、能告一段落了。
永珹拉著永璿的手往春熙宮走去,永珹眸光閃爍,淚花好容易憋了回去。這是他親額娘,他心裏怎麽不難受。
反觀兩歲的永璿一臉天真無辜,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知道哥哥說,今日可以來春熙宮看望額娘,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往常都是額娘去阿哥所看望他們,如今許久不見額娘,永璿甚是想念,拉著永珹的手幾乎要一路小跑,想早點去見額娘。
看到永璿期待的眼神,永珹的淚花忍不住留了下來。男兒有淚不輕撣,隻是未到傷心時。
“四哥,你怎麽哭了?快點快點,去見額娘。”永璿虎頭虎腦拽著永珹的手就往前跑,若是能插翅飛去春熙宮就更好了。
“有沙子迷了眼。”永珹說著左手擦去了眼角的淚花,是啊,如今能保住額娘的命,還有幼弟要教導,他怎麽可以哭。
永珹看著永璿咧嘴勉強笑了笑,牽著他進了春熙宮。守門的侍衛看到跟著禦前伺候的人,知道是皇上吩咐的,也就放了兩位阿哥進來。
嘉妃穿戴著從前皇上最喜歡的那套絳紫色繡百花穿蝶的宮裝,戴著她曾經引以為傲的那套紅寶石赤金頭麵並紅寶石耳墜子,過往的種種曆曆在目,特別是看到兩歲的永璿咯咯笑著撲到了她懷裏,憶起永璿洗三宴上,皇上親自賞賜了她這對紅寶石耳墜子和頭麵相配,那時她和皇上還情深不已,她還是皇上寵了小十年的寵妃,在後宮橫著走,風頭無兩。
怎的,才兩年的功夫,她就淪落到了這般地步?看著永璿摟著她額娘額娘親熱的叫著,想到兩年前的洗三宴上,嘉嬪隻覺得恍若隔世,才兩年的功夫而已。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嘉嬪的淚水從眼角無聲滑落,高昂著頭硬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一把抱住了永璿放在了膝蓋上,和淚含笑道:“永璿,我的好兒子。”說完摟著永璿左右開弓狠狠親了幾下臉頰。
“額娘,癢,”永璿被嘉嬪頭上的流蘇穗子紮了脖頸,四處躲著嚷嚷道。
“你皇阿瑪怎麽說了?”嘉嬪從看到永珹和永璿進來春熙宮身後跟著禦前伺候的小合子,就知道他們兄弟先去過了養心殿才能進來春熙宮看她,想必皇上已經有了旨意。
永珹看著幼弟承歡膝下,看著額娘親昵親幼弟的臉頰,好容易憋下去的淚水又湧了上來。
“哭什麽,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你是你皇阿瑪和額娘的好兒子。額娘做這些不後悔,後悔的是沒有能一擊即中,後悔的是沒有在後位爭奪中贏下局麵來,否則今日哭泣的該是她皇貴妃和純貴妃。”嘉嬪看著永珹哭唧唧的,冷聲訓斥道。
看永珹期期艾艾說不出半句話來,嘉嬪歎氣翻了個白眼道:“你額娘我一生要強,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軟弱的東西?剛你是不是去養心殿求你皇阿瑪留額娘一條性命?沒用的。昨兒看到火光衝天,小鬆子沒有及時回來複命,額娘就知道事情敗露了,直到帶走了臘梅茉莉她們,額娘就知道沒有活路了。額娘做過什麽事情額娘清楚的很。一樁樁一件件額娘不後悔。你當做額娘死到臨頭其言也善也好,當做額娘死要麵子活受罪也好,額娘隻是想有最後的體麵。”
“皇阿瑪答允留額娘性命,隻是貶為庶人打入冷宮。” 永珹抿了抿唇終於說出了這句話。
“傻孩子,冷宮是什麽地方?”聞言,嘉嬪身子一個鬆垮抱著永璿癱坐在錦榻上,“不怪你,你怎麽會知道冷宮是什麽地方?”
“你先出去,本宮和兩位阿哥說說話。”嘉嬪打發了小合子出去才繼續說話。
“額娘是葬送了,從今往後額娘不許你懦弱,更不許你自暴自棄,你要好好上進,並且教導永璿好好上進,做這紫禁城裏最驕傲最有本事的皇子,他日若是能再進一步登上大寶,額娘就算即刻去了,在天之靈也會為你們高興。你若是不思進取,渾渾噩噩度日,額娘就是在地下也不能安息。”嘉嬪知道自己兒子的性格,有些話不能不說。
“……”永珹一直沉浸在悲痛中,聽著永璿咯咯笑得開心,一把抓著紅寶赤金的步搖玩的正樂,在聽到額娘講的這些話,憋悶了多日的火氣不知怎的,一下湧了上來。
“額娘說自己做過的事情一件都不後悔,就是說不後悔讓祖父和舅舅在前朝結黨營私,不後悔自己在後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天翻地覆,也就是說額娘不後悔自尋死路,留下我和永璿成為沒額娘的孩子?額娘這套宮裝,是皇阿瑪最喜歡的,連帶這些首飾也是皇阿瑪親賜的,從前,從前皇阿瑪待額娘那般的好,縱使額娘再怎麽驕縱跋扈,皇阿瑪也寵著額娘,孝賢皇額娘也讓著額娘,可是額娘永不知足,費勁心力讓兒子出人頭地,每一次,每一次額娘去阿哥所探望我,可有一次問過我吃的飽不飽,穿的暖不暖,在演武場回來磨爛的袖口,額娘可有親手為我縫製?”
“額娘的口中,永遠都是讓我努力,讓我出挑,讓我拔尖兒,讓我比其他兄弟們做的都要好,讓我一定不能輸給旁的兄弟,讓我一定要結交好來陪讀的王公大臣的子孫,讓我一定要同他們打好關係,額娘可以有一次關心過我?”
“其他兄弟的額娘,每一次來都會帶親自製作的糕餅湯羹,額娘可有一次為我烹製過?額娘處處說,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我,你有問過我想要嗎?你有了解過我想要什麽嗎?每一次,你把你的想法強加給我,你問過我想要嗎?這一切的一切,額娘捫心自問,哪一件不是為著自己的欲望,為著自己的心思??”
這些話憋在永珹心裏已經多年了,此刻終於爆發了出來,悲憤夾雜著傷心痛苦,臉也漲得通紅。
聽到永珹的話,嘉嬪一臉不可置信,瞪大雙眼,沉默了一息的功夫才回過神來,冷笑道:“原來,原來我兒子是這麽想我的,哈哈哈,我做了這麽多,就連我的兒子都不理解我,質問我,質問我,好,額娘問你,你想要什麽,說,你隻管說,讓我聽聽我用心鋪路栽培了幾年的兒子,竟然質問我。說,你給我說!”嘉嬪說著聲音抬高了八度,厲聲道。
看著額娘撕心裂肺的模樣,永珹雙手抱頭坐在錦榻上,聽到耳邊額娘的話一遍遍的逼他說,隻得開了口,聲音有著遠超十歲少年的滄桑,“兒子想要的從來不過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額娘疼愛友善,我和永璿承歡膝下,孝順皇阿瑪,孝順皇祖母,孝順額娘,僅此而已。我有皇阿瑪疼愛,有大哥三哥看顧,有弟弟們一同念書練習騎射,有什麽不好?有皇額娘和其他娘娘們疼愛,有什麽不好?額娘一定鬧,一定要惹得皇阿瑪厭棄,惹得我們兄弟離心,也讓我和永璿不能在額娘膝下承歡?這對額娘到底有什麽好處?”
聞言,嘉嬪一把推開永璿扔在了地上,冷笑聲十分淒慘,抬手就往永珹身上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承歡膝下??你清醒一點,這是皇家,是皇宮,你是皇子,你是皇子,皇家怎麽可能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我怎麽生出你這麽個蠢出升天的王八羔子!!康熙朝九龍奪嫡,何等慘烈,雍正帝殘害親兄弟,一個叫塞斯黑,一個叫阿其那,終身囚禁宗人府死在宗人府,你不是不知道!!還有你十四爺爺,那可是雍正帝的同胞親弟弟!!!他們哪一個得了好下場?!若是不提前籌謀,到時候死的就是你們兄弟倆!蠢出升天的王八羔子!!”
“那是他們生了妄念,要奪嫡要上位,皇阿瑪的幾個兄弟都得到了善待,活的好好的,怎麽就不是兄友弟恭了?生了不該生的妄念,動了不該動的念頭,那是自尋死路。”永珹躲不開就直直站著讓額娘捶。
“妄念,”嘉嬪聽到這兩個字冷笑,“妄念……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你也不配做我金嫵雲的兒子,你走,你走,帶著永璿走,現在就走!!好好去做你皇阿瑪的乖兒子,好好做其他娘娘的好兒子。走哇!”嘉嬪不知道哪來那麽大的氣力,一把把把永珹和永璿推搡出了春熙宮。
兩歲的永璿聽到額娘和哥哥爭吵,一開始咯咯笑著看熱鬧,此刻看額娘發了瘋似的推搡他們,讓他們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不知所以,但是就是想哭。
嘉嬪關上了春熙宮的門拴上木頭,任憑永珹在外怎麽拍門都不開。
“罷了罷了,我一生要強,臨了生了這個麽菩薩心腸與世無爭的好兒子,阿瑪,額娘,你們聽到了嗎?永珹說,他想要的隻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那我這個額娘算什麽?我算什麽東西?”嘉嬪被自己的兒子刺激,鑽了牛角尖,此刻看著空空蕩蕩的春熙宮,隻有她一人在這院子裏跌跌撞撞的走,望著那四四方方的天,這一瞬間,從來沒有過的疲憊席卷著她。
“我累了,累了。”
這一刻,嘉嬪拿著桌子上的水果刀,心灰意冷,隻想就此了鬆了這口氣,了結這條命。
然而宮妃自裁是大罪,會牽連九族。想到父兄外放不毛之地,額娘和侄子侄女們,想到兒子們不能有這樣的汙點,嘉嬪冷笑著又放下了刀。
真是讓人疲倦。
這條命,這口氣,從來也由不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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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合子親自把兩個阿哥送回了阿哥所,這才來翊坤宮回話。
皇貴妃得知兩位阿哥已經見過嘉嬪,就讓小合子去宣讀了皇上的旨意並拿聖旨給嘉嬪看,好生護送嘉嬪去冷宮,不能出了任何岔子。
為著四阿哥和八阿哥,就算牆倒眾人推,曾經受過嘉嬪氣的宮人們想要報複,也隻能私下裏,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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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裏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兒,自然是人盡皆知的,蘇梨末也梳洗裝扮了一番,狀作無意的在合適的時間路過春熙宮到冷宮必然會經過的路,看著嘉嬪滿頭珠翠,紫色宮裝典雅高貴,身姿搖曳的朝她走來,晃神間,蘇梨末以為見到了她剛穿過來時候那個不可一世的嘉妃,那樣的意氣風發。
這宮裝和頭麵,搖曳生姿的步伐,上翹的赤金鏤空護甲,也許是她這個曾經的寵妃,最後的自尊和驕傲。
“你是來看本宮笑話的?”嘉嬪沒想到來送她一程的竟然會是這個曾經不起眼的純貴妃,而不是那個同她爭鬥了多年的狐媚子令嬪。
“我是來看曾經的寵妃如何一步步走進冷宮的。”蘇梨末含笑道,麵容溫柔和順,“請。”蘇梨末說完做了個請的動作,讓小合子帶著嘉嬪先走。
嘉嬪冷哼一聲,趾高氣昂的路過蘇梨末,往冷宮走去。
蘇梨末看著那個飛揚跋扈的身影消失不見,回過頭來扶著霜降和冬雪的手迎著日光走了出去。
臨近冷宮,雖是初秋,也讓人後背發涼。
“娘娘怎麽對她這般客氣?她如今不過是庶人,為著她不肯換裝,伺候的太監們怕有個損傷到時候說不清楚,才允許她身著妃位服製走到冷宮去的。”冬雪替自己娘娘不值。
“畢竟是曾經的寵妃。”蘇梨末著重說了寵妃二字。
多少人為著寵妃二字失了分寸,失著失著逐漸就找不到自己的定位,妄想不該妄想的東西,利益也好,欲望也罷,最後隻能是皇權的犧牲品。
爭寵、奪嫡,向來是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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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在養心殿對著孝賢皇後的畫像說了會兒話坐了個把時辰。下午,看到小合子回來禦前伺候,讓把永珹和永璿在春熙宮門口的事情,一五一十如數講給他聽。
聽完,乾隆沉默了半晌。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曾經他最期盼的也不過是這些。然而年少時候,想得到的一直沒得到,等長大成人過了需要這些的時候,皇阿瑪再同他講父慈子孝,仿佛是個笑話。
如今,他的兒子,最期盼的也是這些,同他當日並無半分區別。他這個做皇阿瑪的,不想重蹈當年覆轍。
“擺駕阿哥所,去看看永珹和永璿。”乾隆說道,坐著轎攆去了阿哥所。
永珹正坐在書桌旁看著案幾上的三字經,半晌沒翻一頁,永璿在他的床榻上已經哭睡著了。
看到這一幕,乾隆走上前來,聲音溫和了不少,“看的什麽書?”
“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三綱者,君臣義。父子親,夫婦順。曰春夏,曰秋冬……”永珹說著哽咽了。
乾隆摟住永珹的肩膀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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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半月,乾隆每兩三天都會去上書房考較諸位阿哥和伴讀們的功課。
五阿哥永琪雖然進上書房的時日短,但是在功課學業上已經展現出了過人的天分,學習進度快。
福隆安是一眾親貴子侄裏麵最有材料的,頗得讚譽,但是自從進了上書房見了五阿哥永琪才知道師傅說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意思,自此越發的謙遜,同五阿哥一起虛心功課做學問。
永璋進度趕不上永珹,但是每日裏按照自己的進度認真學習,雖說慢一點,但是穩紮穩打,也能時時溫故而知新,經史子集也掌握了不少。並不因自己進度慢而隻顧敢進度,不把知識吃透徹。
“永琪進度不錯,繼續這樣下去再有一兩年的功夫怕是要趕上永璋了。”乾隆拍了拍永琪的肩膀對著永璋說道。
“貪多嚼不爛,兒臣先把學過的掌握了……況且師傅也說過,學海無涯,活到老學到老。”永璋笑著撓撓頭說道。其實,這些話不是師傅說得,是她額娘說的。